┏━━━━━━━━━━━━━━━━━━━┓ ┃ ●(不许动!)  ○ ━吓 ┃ ┃ █┳      ┗█┛ ┃ ┃ ┏┓       ┛┗      ┃ ┃ “快来书香” “大爷,马上就去” ┃ ┃ ………………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 书本网整理 ┃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重生之偏差》作者:浮图 文案: 纯从个人感受出发,所谓理想,就是仰得脖子都酸掉了还在殷殷张望的东西。 赶快长大,娶她回家——这是陆讷上辈子没有做到这辈子发奋要做完的事。 重生之后,陆讷也就剩下这么点人生理想了。但有些事,就像蝴蝶效应,只要出现一点儿的偏差,整个人生便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狂奔了…… 一句话简介:屌丝直男攻逆袭高富帅。 ps.主攻文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重生 娱乐圈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讷 ┃ 配角:苏漾,陈时榆,杨柳 ┃ 其它: 编辑评价: 陆讷没想到自己会重生到18岁,而且有些事儿,就像蝴蝶效应,从他重生那一刻起,很多人包括陆讷自己的人生,都朝着一个不可预测的方向一路狂奔了。最让陆讷哭笑不得的是,曾经如同风中的传说一般的苏二少——好兄弟上辈子的情人兼金主,居然对他这个直男有了心思,并且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掰弯陆讷…… 本文风格轻松,语言诙谐幽默,又透着一点儿生活哲理。男主角活得快活仗义,高兴就笑,不高兴就骂,他就是我们身边的那个人。苏二少从一开始出场的高贵冷艳阴沉桀骜,到后来为了追陆讷用尽心思。而本文的几个配角,无论是女神范儿十足的杨柳,还是霸气十足的陆老太,都令人眼前一亮。 第一章   菜是法国菜。餐厅装修精致高雅,殖民地遗留风格,落地玻璃窗,面朝大海,海对面的港口灯火辉煌,海面像一块碧玉,微微的涟漪起伏都看得清清楚楚。忽然夜空绽起五颜六色的烟火,像许多晶亮闪烁的珠宝向天空喷涌,餐厅里的人开始天鹅似的伸着脖子观看——   “今天是七夕,国产情人节。”对面一直秉持沉默是金的陈时榆终于开口说话了。   陆讷恍然大悟,他说怎么这么不自在呢,原来餐厅里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男女,他们两个大男人坐一块儿,是挺奇怪的。   陆讷皮糙肉厚,社会无业游民一个,倒是无所谓,对面这个可是风头正渐的大明星,瞧他拿着刀叉那个优雅劲儿,陆讷问他:“这日子你也敢跟我吃饭,不怕狗仔做文章啊?”   陈时榆撩了下眼皮,牛逼哄哄地说:“我怕什么?”   陆讷忘记了,对面这个是能够顶着各种谩骂歧视封杀高调出柜的牛人,用不着他操心。   最近有小道消息说,陈时榆如今跟苏二在一起。苏家对陆讷这种小老百姓来说是个传说。有一回,陆讷在中央大厦楼下瞥见一辆苏家大少坐的劳斯莱斯在旁边的小路左转,开向滨江大道。苏家大少那张经常出现在财经杂志上可媲美国际明星的脸就在陆讷眼前一晃而过,他旁边坐的应该是他保镖,长得一点没有电视剧里的横肉凶悍,斯斯文文的还挺养眼。   关于苏家的传闻太多了,关于苏二的传闻更多。鉴于陆讷跟陈时榆打从穿开裆裤起的交情,陆讷觉得有必要提醒他,苏二这人看起来很不靠谱,他身边的人换得比陆讷的内裤还勤,这样的人,陆讷怕陈时榆降不住。   他还没开口呢,陈时榆那边先接了个电话,那双勾人的凤眼微微的眯起来,身子靠在椅背上,手指敲着桌面,幽幽地说:“看海景啊……当然跟男人,怎么只许你苏二少金屋藏娇,不许我陈时榆会老情人?”   陆讷暗自可乐地想不晓得会不会被苏二给灭了。   陈时榆打完情意绵绵的电话,脸上却没有半点情意绵绵,将手机往手边一搁,该干嘛干嘛。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点烟,洁白修长的手指配上那娴熟的漫不经心的动作,真是说不出的有味道,他的眼神透过烟向陆讷飘来,似笑非笑的,“陆讷你脑子想些什么我一清二楚,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薄情?”   陆讷连忙低头,说没有没有,但陈时榆还是挑了下眉,明显不信,他说:“陆讷你还是老样子,傻透了,这个世上哪来什么真爱,何况在这个圈子里,谁出娘胎的时候忘带脑子了,各取所需罢了。”   他看陆讷似乎不大相信,嘴角勾了勾,露出讽刺的笑,“你当他真喜欢我呢,不过是图个新鲜,又不像别人那样惯着他,得不到的总是好的,这种人,就是犯贱。”   他烦躁起来,将烟掐灭了,忽然很不高兴,“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陆讷没吭声,心里想,这不是你自己主动讲起的吗?   说实话,接到他的电话真的挺吃惊,他们大概有一年没联系了吧。他还是谁都能使唤的练习生的时候,他们住在一个旧纺织厂的车间,就在宅字第那片儿老城区,建国初期的厂房,正对着杨柳河,冬天晚上气温零下七八度,风吹过结冰的河面在空旷粗糙的厂房里盘旋,屋里没任何取暖设备,两个大男人为了取暖挤一张床,陆讷将脚搁在他的肚皮上,那时候真觉得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更亲了,这就是兄弟。后来,他一步一步红了,先是搬出了纺织厂,然后与陆讷的联系也慢慢少了,其实吧,也是可以预见的,他们本来就不是一类人。他奔着他的锦绣前程一路头也不回地飞奔,陆讷呢,还在原地转悠,三十好几了,除了腰间一管阳、物依旧坚*挺,一事无成,还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你呢,快结婚了吧,这种日子出来,你女朋友不会有意见吧?”   他换了话题,还换了个陆讷十分不愿意谈的话题,陆讷闷声闷气地说:“没,分了。”   陈时榆一愣,然后就乐了,“怎么就分了,你当初不还为了她跟我翻脸来着吗?”   陈时榆这幸灾乐祸的毛病跟他那副狗眼看人低的德性一样讨厌,看陆讷不得意,还不忘在他伤口上戳几下,陆讷含糊了几句,“就这么着呗。”   陈时榆教育他,“早告诉你找份正经工作,或者开个店,没房没车,哪个姑娘肯嫁你——你要没启动资金,我这儿有。”   陆讷笑着听,他这人一大优点,就是想得开,嬉皮笑脸地说:“不如这样吧,你看这么些年你也积攒了不少钱财,你又不包二奶,不用给丈母娘买脑白金,干脆在金山山顶买个豪华别墅,里面整一水儿的明式家具,再给我放一水儿的商周古玉,什么玉兽玉人,还有那宣德炉,什么冲天耳三足炉天鸡炉戟耳炉,摸上去就跟摸二八少女发育不完全的奶、子,绝对光滑细腻韵致沉潜,最后再整一尊尼泊尔鎏金铜镀母立像,灯光一打,又淫、荡又神圣。等你哪天移民澳洲思考人生去了,我就给你看房子,保证不收钱,你看怎么样?”   陈时榆一下就乐了,笑得艳光四射,“你就这点出息!”   陆讷低头装着吃菜。   陈时榆撑着下巴问他:“味道怎么样?”   陆讷说挺好挺好。   陈时榆看着他满意地笑起来,眼角一股优越感,“这家餐厅很有名,法式料理做得最地道,这种靠窗的位子一个月前就开始预订了,据说每天晚上至少翻三次台,你看见入口那边了吧,多少人排着队等位子吃饭呢。”   其实陆讷没觉得哪里地道,中看不中吃,死贵,还不如他家楼下八块钱一份的麻辣烫,他可以一边和老板胡侃,一边对着路过的长腿美女耍流氓,身心巨爽。   结账的时候,陈时榆又接了个电话,然后跟陆讷说:“有人来接我,你呢,要不要送你?”   陆讷怀疑是苏二,赶紧摆手,“不用不用,我开了车。”   对面海港的烟花还在接连不断地上升绽放,五颜六色的明明灭灭,陈时榆的脸也跟着变幻着色彩,陆讷在一边看着,好像脱离红尘,看着他摸爬滚打,一身烟尘,离曾经那个干净的少年很远很远了。   一辆拉风的布加迪威龙唰地开到他们面前停下,车门打开,一个男人从驾驶座出来,一手撑着车顶,用手捋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露出一张明星般丰神俊朗的脸——这是陆讷第一次见着苏二本人,比杂志上更帅,既有世家子弟的优良教养,又有点浪荡劲儿,确实有味道,难怪这么多人前仆后继地吊死在苏二这棵树上。低头再瞧瞧自己,三十二岁的人了,T恤牛仔,脚上一双被踩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塑料凉拖,活脱脱一个社会混子的形象,跟光鲜亮丽的苏二一比,真是寒碜到家了,估计门童都看起来比他齐整。   陈时榆也不知发什么疯,转过身来给他整衣服。陆讷汗毛都起来了,你说他身上就一破T恤,有啥好整的,可他整得还挺认真,陆讷浑身不得劲儿地终于等他整完了,还没松口气,就听见他幽幽地说:“记得打电话给我——”   陆讷连忙点头,“必须的必须的。”   陈时榆这才满意地拍拍他的胸,转身进了副座。陆讷一抬头,就看见了苏二似笑非笑的眼神,那眼神,跟看一个要饭的差不多。   车一开走,陆讷的脸就挂下来了。他又不是傻子,陈时榆那些引人误会的事儿明显就是做给苏二看的。他只是有点儿伤心,要说陈时榆先头给打个招呼,那么多年兄弟,陆讷也没什么好说的,又不是卖肉,可他这样就让陆讷心里膈应。   没多久听说苏二投了大笔钱让陈时榆拍电影。不过这些,都跟陆讷没关系了。   过了两个月,陈时榆打电话给陆讷,说要给他过生日。他没答应,推说已经和朋友约好,他要不介意,就一起过来,他知道陈时榆这人有点儿洁癖,又心高气傲,看不上陆讷的那些朋友。果然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我知道你因为那天的事儿生气,你这人就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   既然他摊开来说了,陆讷也就不再迂回,“没错,陈时榆你那天的行为真他妈恶心到我了,你爱他也好,奔着他口袋里银行卡去也好,我都管不着,但你别把我扯进来,我最腻烦的就是你们那些弯弯绕绕虚情假意。”   陈时榆估计被气狠了,也有点恼羞成怒,甩下一句“陆讷你他妈不识好歹”,就撂了电话。   陆讷估摸着,这次闹崩,他们最少有半年“老死不相往来”,谁知道他没等到半年。   那天陆讷生日,平日里的几个狐朋狗友聚在一起给他庆祝。陆讷原本酒量不错,只是那天一杯白的下肚,看着酒桌上一豪情万丈的女孩儿,就想起了他曾经爱过的姑娘,心里忽然忧伤逆流成河了。   散席是在后半夜了,所有人都走路打飘儿,陆讷坚持开车回家,结果就出事了。那天后半夜下暴雨,车速太快,转弯的时候,没刹住,车轮打滑,车子就直接漂向围杆,也是他倒霉,前些时候有辆卡车在这地段儿出事,将围杆给撞没了,还没修好,他连车带人的就往山下翻。   陆讷知道他死了,说实在的,虽然死得有点儿仓促,也有点儿难看,但陆讷没什么太大的不甘,他看见了他曾经深爱过的姑娘,虽已嫁为人妇,但依旧盘靓条顺,两眼通红难掩悲伤,想着她心里总是有过他的,也就没什么遗憾了。他看他的老奶奶依旧身体硬朗元气还在,知道她还可以活好几年,他还知道他这老奶奶的宁式床下的红漆官皮箱里压着二十根金条,心里就更满足了。   他们把陆讷葬在西山公墓。   有一天,陆讷的墓前来了一个熟人——陈时榆。   陆讷盘腿坐在自己的墓碑上,打量许久不见的陈时榆,他穿一件白色的织花衬衫,看起来优雅又高贵,也没戴墨镜,手上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   他先用手扫落了墓碑基座上的落叶,然后就一屁股坐在陆讷旁边,拿出一瓶二锅头——陆讷小心眼,你说你现在都什么身家了,好歹买瓶五粮液什么的啊,一瓶二锅头不是欺负死人吗?   陈时榆拿了两个酒杯出来,一杯斟满放在陆讷面前,手里端着另一杯与它碰了碰,然后一仰脖子,一口就喝尽了杯中酒。喝得太急,他呛得满脸通红,眼角呛出泪花。好一会儿,他抹了抹眼睛,说:“我知道你瞧不上我用的那些手段,瞧不上我一头钻在名利上,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太想成功了,太想证明自己了,陆讷,我爸爸是个大贪官,我妈妈跟人跑了,你知道周围人怎么看我的吗?好像我生来就是小偷生来就是坏胚子似的,我必须出人头地,我必须比别人出色。”   陆讷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身世。他记得小时候,奶奶跟他说,时榆这孩子挺可怜。不过陆讷很不以为然,陈时榆没有爸妈,陆讷也没有,他们都是奶奶养大的,有什么可怜呢?而且陈奶奶很疼陈时榆,每天把他打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衬衫雪白,裤子笔挺,从来舍不得打骂。不像他,他家老太太脾气彪悍,陆讷小时惹了祸,她能举着鞋底追他半条街。   陆讷忽然就有点后悔那天电话里的话说重了,他们毕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   陈时榆又将酒杯斟满了,用手拍着陆讷的墓碑,说:“你跟陆奶奶都是这个世上难得对我好的人,陆奶奶现在一个人,你放心,我会经常去看她的。”   陆讷点点头,要说他这一生最亏欠的,一定是他奶奶。他奶奶是坚强的女人,因为坚强,所以很多人都忽略了她的苦命,她还怀着陆讷爸的时候,爷爷就过世了。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看他娶媳妇、生子,还没来得及享福,又要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她也熬过去了,一个人又把孙子抚养长大,结果这个不成器的孙子还没让她抱上曾孙,就给了她一个致命的打击。奶奶一向喜欢陈时榆,陈时榆能多去陪陪她,对她也算安慰。   陈时榆将酒杯放下,然后从黑色塑料袋里拿出一刀红色的人民币,散开来成扇形拿在手上,然后啪一下打开打火机,火苗舔上纸币,这一下陆讷真不淡定,这个混蛋有这么败家的吗?你这是对我好呢,还是让我死了都不安生啊,这得多少钱啊——   可惜陆讷怎样上蹿下跳也没用,他在消散。 第二章   陆讷没想到他还有睁开眼睛的机会。他不知道老天让他重生在十八岁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或者有什么拯救世界的重任交给他,他只知道,这真是一个不尴不尬的年纪,再往前,他或者可以像很多小说描写的那样大彻大悟,立地成佛,发愤图强报效祖国,争取做个杰克盖茨什么的。可惜,十八岁,陆讷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基本稳固,古怪执拗的性格早就形成,这辈子不可能做出利国利民的贡献。   最最关键的是,离高考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陆讷可不相信重个生就能霸气侧漏什么的,高考失败的他有可能混得比上辈子都不如。他还叉着腿躺在草席上思考人生,裤衩里的阳*具因为早晨的生理反应支得高高的,陆老太推开门就进来了——   陆讷赶紧扯过手边的什么书遮在裤裆上,叫道,“陆老太你进门前先敲个门啊,你孙子我好歹是一血气方刚的成年男子,这多不好呀!”   “哎哟哎哟……”陆老太遮着眼睛,埋怨道,“要长针眼了,个臭不要脸的!”一边说一边退到门外,“那什么,我把料酒忘在你乔婶家了,你赶紧的给我取来。”   “行了行了!”陆讷挥着手将陆老太赶出房间,扯过刚刚随手拿了挡裆部的书一看,是一本高二化学书,书页空白处还用圆珠笔画着他化学老师大老王的漫画像,头上疏疏几根金贵无比的毛发,凸出的龅牙保管在黑夜中成为人生指路灯。想到刚还把这玩意儿盖到自己的小兄弟上,立马觉得裆部一紧,赶紧将化学书丢回床里边,拉开衣橱找了件大T恤套身上。   十四年前的担山路街还没被后来的房地产开放商过度消费,因为在学校附近,不少人家就将一楼开辟成小食店、杂货铺,楼上住人,若有多余的房间,则用夹板格成几个小间,出租给学生。陆讷从小学到高中都在这个学区里,再见十四年前的景物,还真挺亲切的。   乔婶家就在担山高中对面,开着一家小超市,主要客源是对面住宿的高中生和附近的街坊邻居,陆讷估摸着他家老太太一定又是跟人聊天忘了拿买的东西了。   因为是周末,学校里挺安静的,乔婶坐在收银台后面觑着眼睛绣十字绣,看见陆讷来,就笑着拿出料酒来,“来帮你奶奶拿料酒的吧——”   陆讷呵呵笑着点点头,又听乔婶问:“快高考了吧,还有多少时间来着?”   陆讷现在一听高考的话题就无限忧愁,赶紧含糊了几句,告别了热心过头的乔婶,拎着料酒往回走。   没想到会遇到学生打架,其中一个还穿了担山高中的校裤,其他几人依稀是后面职高的学生。年少轻狂的时候,陆讷也打架,脑子里浸淫着古龙式的快意恩仇和《教父》般的冷峻优雅,恨不得身上所有裸*露的肌肤纹上敦煌壁画般妖娆煽情的纹身,见着三五成群的小流氓骚扰学校最水润的姑娘,亮出阳*具一样j□j闪亮的军刀——   不过现在,这具年轻的躯壳里住着一个在社会摸爬滚打过一圈儿的老妖怪,面对这样的场景,血还是静的。陆讷原准备绕道走了,走之前又往那群打架的人看了一眼,这一眼让陆讷停下了脚步——   那个穿担山高中校裤的少年不就是年少时候的陈时榆吗?   陆讷的身体比脑子动得快,还没想清楚人已经冲出去了,冲着一抓着陈时榆的胖子的屁股就是一脚,那胖子被踹趴到地上地,陈时榆敏捷地一躲,没让那吨位给压地上,抬头看见陆讷还愣了愣。陆讷冲他吼,“愣什么呀,跑啊!”   陆讷话音还未落,就被人一脚踹在后腰身上,整个人向前扑跌,刚刚那胖子的命运又在他身上上演了。陆讷心里骂娘,踉跄了几步,头撞在一个人的腰上,一时头昏脑胀,干脆双手抱住对方的腰撞向路边的树,估计撞狠了,那人顺手就抓住了陆讷的头发像想把他掀翻——   陆讷一下子就火了,你说打架就打架吧,怎么还像个女人似的扯头发挠指甲的?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两手抓住对方的裤腰,一用力,竟将对方整个儿都掀起来,大吼一声,在空中一个翻转啪一下摔在地上。   所有人一时都被陆讷的大发神威给震住了,陆讷趁机一拉陈时榆转身就跑。一直跑到小学附近,两人才喘着粗气停下来,陆讷按按头皮,火辣辣的,一抽一抽的疼,伸过脑袋让陈时榆瞧瞧被揪掉多少头发。陈时榆瞧了,还用手指拨了拨,说:“还行,看不大出来。”   陆讷觉得真是晦气,抬眼看儿时玩伴——陈时榆一身鞋印子,左眼上一圈乌黑,嘴角也破了,样子虽然狼狈,但脊背依旧挺直,像矗立的孤竹,有一种宁折不弯的气质。十八岁的陈时榆,跟若干年后那一身烟尘气的大明星真是判若两人。陆讷一时有些感慨,问他:“你怎么会跟那帮职高的人扯在一起的?”   陈时榆低头拍身上的鞋印子,没吭声。这人就这样,不是一副目下无尘的清高样,就是闷不吭声的阴沉着脸,从小到大,除了陆讷,一个朋友都没有。其实那会儿陆讷也挺不耐烦陈时榆这德性的,要不是看在一条街上长大的,陆讷都不稀得鸟他——   不过如今陆讷也能理解了,十七八岁的少年,本来就敏、感多思,又加上有那样一个父亲,换了陆讷,也做不到成天没心没肺地傻乐。   “不说就算了。”陆讷想了半天也没回忆起从前陈时榆跟那些职高生有什么瓜葛,也懒得理会了,摆摆手说,“你这个样子,你奶奶肯定担心,先跟我回去吧。”   陈时榆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陆讷觉得陈时榆的表情有些奇怪,比平时更沉默,但也或许是时隔那么多年,陆讷的错觉罢了,快到家的时候,陆讷忽然停下脚步,惊叫一声,“坏了,我的料酒!”   跑回干架的地方,那料酒倒还在,就是塑料袋表面滚满了泥沙,陆讷小心翼翼地捏着一角提起来,,褐色的液体呲溜溜地从接缝处留出来,飘散出浓郁的酒香,陆讷的脸瞬间黑了。   从乔婶那儿重新佘了一袋料酒,回家的时候陆老太正坐在后门的小板凳上剥豆角,旁边收音机里正放着《老娘舅》。陆讷赶着陈时榆轻手轻脚地溜进了房间,翻箱倒柜地找了一遍,也没找到云南白药,只好又出来问老太太。   陆老太正听一则公公儿媳争遗产的家庭伦理剧,连手上的活儿都停了,伸着脖子侧着耳朵别提多起劲了。陆讷才开口,老太太就随手一指,打断他,“料酒放那儿——”   “不是,我问你我们家有没有云南白药之类的伤药——”   老太太头也没回,手指又是胡乱一指,道,“我房间五斗橱里呢,自己找去。”   陆讷才走进房门,忽听到后头老太太问,“你要伤药干什么,你哪里弄伤了?”   “不是,我就想研究下伤药的成分,考试会考。”陆讷眼睛也不眨地就扯了一个谎,老太太放下心来,又沉浸到《老娘舅》中,过一会儿听到精彩处跟着哎哟一声,拍下大腿,说一声作死哦,低头剥几颗豆角。   陆讷拿了伤药回了自己的房间,陈时榆正躺自己的单人床上,手上拿着几页从课业本上撕下来的纸,那会儿学校都统一用黄底儿的课业本,说是保护视力,他们都戏称为鸡屎黄。陆讷将云南白药扔给他,随口问道:“看什么呢?”   陈时榆坐起来,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你写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   时隔那么多年,陆讷还真不记得了,拿过来一看,顿时乐了——那会儿陆讷其实有个特别伟大的理想,就是写一部旷世小黄书,常常大老王在上面唾沫四溅,他在下面奋笔疾书,写凶杀,写j□j,写到激情处,下半身硬了又软,软了又硬。   就是现在再看那会儿写的东西,还是觉得好,文字明快率性,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样简练干脆,有真性情,是以后被社会打磨了的自己再也写不出来的。陆讷捧着那几页鸡屎黄的纸,臭不要脸地说:“写黄书这回事儿吧,愉人悦己,功德无量。”   陈时榆牵了牵嘴角,笑了,眼里的阴翳散了点儿。   陆讷将那几页纸往书桌上一放,说:“赶紧把衣服脱了,搽药。”   陈时榆脸上的笑容收了,定定地看着陆讷,问:“你不介意?”   陆讷一愣,想都没想地反问:“我介意什么?”问完才想起陈时榆是个同的,尔后忽然醍醐灌顶——依稀就是在这个时候,学校里不知怎么开始流传起陈时榆是同性恋的传言,他本来就不合群,这会儿人家更是避瘟疫似的避着他,各种脏水都往他身上泼。难怪这回见陈时榆感觉他比从前更阴郁了,还有一种一触即发的戾气。   其实那时候陆讷刚得知陈时榆的性向时,心里别提有多别扭了,更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跟他相处,于是鸵鸟地对当时陈时榆的处境不闻不问,直到听说陈时榆退学。   那会儿天气已经很热了,陆讷记得是自习课,大家都在埋头做刚发下来的英语试卷,整个教室只有后桌的一对情侣悄悄地说着话。陈时榆走进教室的时候,所有人都抬头看他,却没有一个人说话。他平静地走向自己的座位,收拾书本,走出教室,没有跟任何人道别。陆讷追出去,在楼梯平台上叫住了他,“陈时榆——”   陈时榆停下脚步,抬头看向站在楼梯转角陆讷。陆讷后来一直想,那时候的陈时榆可能是希望自己能说些什么的吧,即便是不痛不痒的安慰也好,但是一向挺会臭贫的陆讷那时候真像他的名字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等不到陆讷的话,陈时榆终于收回了目光,转身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里,陆讷一直记得那个背影,楼梯间光影幽暗,少年穿着校裤和白色T恤,像一根刺一样j□j陆讷的心脏。 第三章   大约陆讷长时间的沉默给了陈时榆错误的信息,少年站起来,说:“我回去了。”   陆讷回过神,看见陈时榆脸上那故作淡然的表情,不禁有些生气,拉住他,“你回什么回呀,你这样出去别吓着了我奶奶,坐下,先搽药。”   陈时榆看他一眼,又慢慢坐下了。   陆讷说:“把衣服脱了!”   陈时榆顿了一下,慢吞吞地将身上的T恤脱掉,露出白皙瘦削的上身,这家伙虽然从没看他参加什么运动,身材倒是挺好看的,有少年人特有的匀称和清爽。身上有些地方已经起了乌青,陈时榆按着陆老太从前给他搽药的经验,先给喷了红瓶,看药水差不多干了后,又喷了白瓶,想了想,问他:“需不需要揉一揉的?”   陈时榆显然也不大懂这些,迟疑道,“不用吧?”   “哦。”陆讷将云南白药放到书桌上,眼睛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就是不看陈时榆,其实是在心里斟酌酝酿话题——年轻那会儿,不知天高地厚,陆讷特别能侃,说谁谁谁是一朵鲜花,谁谁谁是坨狗屎,跟北京的士司机一样,够贫。后来发现,其实说得越多越显得你傻逼,真世事洞明的人基本不说话了,陆讷就不说了。不过现在,陆讷倒是挺怀念从前的那张贱嘴。   “那什么——”看陈时榆转过头来看他,陆讷清了清嗓子,收起了脸上的吊儿郎当,“我觉得,同性恋这回事儿,也没什么,不是说那是染色体问题吗?世界上也不就只有你一个人跟别人不一样。你喜欢女人也好,男人也好,都不影响我跟你的关系。”   陈时榆的目光锁住陆讷,幽幽地问道:“你真这样认为?”   陆讷笑了一下,“只要你把我当兄弟,我就一定挺你到底。至于其他人,又有什么资格对你指手画脚的,离高考也就那么几天了,到时候大家各奔东西,谁还会记得谁?”   不管以后陈时榆做明星有多么风光,陆讷始终觉得那不该是原来的陈时榆。陈时榆天生是读书料子,从小到大,就是家长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总觉得那样孤傲的少年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也许他的退学另有隐情,但如果是因为那些流言,就实在太可惜了。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理想不是做检察官吗?我还等着那一天呢,到时候我就可以跟人臭显摆,说咱在检察院也是有人的人。”   陈时榆都逗笑了,嘴角慢慢地咧开,就跟阳光破开冰层似的,虽还是浅浅淡淡的,但看着让人舒心,陆讷也跟着笑起来。   这天晚上,陆讷躺在自己第一次梦*遗跟自*渎记录自己最躁狂最浑蛋的成长足迹的单人床上,看着月光皎洁莹亮,跟女人的奶*子似的,总结上辈子的得与失,思考这辈子将要走的路。几乎大半儿的中国文章大师在给儿孙做职业规划的时候,都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在文字上讨生活。陆讷不信邪,所以上辈子混得半生潦倒,英年早逝,中国文坛少一个口没遮拦的愤青,善哉善哉。   这辈子陆讷决定听从前辈们的忠告,坚决抵制住诱惑,关键是看了自己十八岁写的东西,觉得如今自己文气已尽,再也写不出年少时候那种无法无天我行我素的东西了,还是当止则止,找点经世济民的事业做做。   陆讷把这想法跟老沈一说——老沈是他当时的高中班主任,教语文,三十出头,不关心职称和房价,也不热衷把自己的名字挂在报刊杂志,平生三大爱,二锅头、古龙、《j□j》。他这人文学品位不俗,曾介绍陆讷看博尔赫斯和亨利米勒,两人亦师亦友,关系不错。   当时老沈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说:“不然你去考电影学院试试,我觉得你行。”   陆讷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让他穿西装打领带朝九晚五地做个公务员或者做个满嘴跑火车的企业家,就跟蹲监狱没有区别。上辈子陆讷认识的人三教九流中就有不少搞电影的,电影圈那些事儿听得不少,也给人写过剧本,虽然最后儿子没成材,但好歹对这一块儿不是两眼一摸瞎。   陆讷想想,觉得这建议靠谱,上网一查,全国艺考报名时间早结束了。陆讷不死心,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打过去,终于说动一招生办的老师答应给他一个现场报名的机会。晚饭时候陆讷把这事儿给老太太一说,眉飞色舞地表达了自己雄心壮志,“百年后人们编写中国近代电影史,陆讷将是划时代的一笔!”陆老太评价,“改不了的臭牛逼。”   第二天陆讷挎着一李宁的运动挎包,兜里揣着老太太塞给他的一千钱就出发了。   电影学院在S城,S城这地方陆讷住了十几年,基本等于上辈子生命的一半儿,熟悉这城市光鲜下的所有的腌臜角落和江湖传说。下了车陆讷就直奔电影学院招生办,找到那个接陆讷电话的老师,审核了报名材料,拿了准考证,末了那老师将一份备考材料交给他,“虽然是来不及了,不过还是拿去看看吧,小伙子下次报名趁早啊!”   陆讷呵呵笑着,道了谢,刚出了招生办,就被一人叫住了,那人看着年纪也不大,中长的头发扎在脑后,身上一件白色的工字背心,下身一条破破烂烂的低腰牛仔,一副浪荡不羁的模样,最醒目的却是两条粗眉毛,跟蜡笔小新似的。   “哥们这是来报考电影学院的?巧了,我就是这电影学院的学生,06级的,哥们是准备考什么系?”陆讷这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一挥手,接茬说,“甭管什么系,兄弟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考官看什么——心智、情商、性格、专业素养……我这里有好东西……”   说完神神秘秘地从包里拿出一份据说是内部资料的东西。陆讷看了一眼,心想你也太简陋了,所谓内部资料,就是一沓A4纸装订起来的,上面的东西还是影印的,一股子油墨味儿。陆讷随手翻了翻,那哥们在一边极其真诚地说道,“看在咱们将来有极大的机会做师兄弟的份儿上,这份材料我就收你八十。”   陆讷似笑非笑地斜觑了他一眼,“八十?哥们你也太坑了。”   那哥们一看有戏,脸上的笑容立刻堆得跟朵花儿似的,“价钱什么的好商量,咱就当交个朋友嘛,在下张弛,张弛有度的张弛,未来师弟怎么称呼?”   陆讷没理他的套近乎,问道:“这资料都是你自己的啊?”   “那还有假,我跟你讲,这是哥们在这知识与艺术的海洋遨游了这么多年,总结出的金科玉律——咱拿喜闻乐见的美女来说事儿吧,美女一般分仨境界,一、diao丝美女:自己不知道自己不美,生生觉得自己是个大美女;二、一般美女,自己知道自己挺美,把自己拾掇得更加美女;三、可遇不可求美女;自己很美自己不知道,天然去雕饰,动静皆自然。我这材料里,对症下药,药到病除——”   陆讷乐了,觉得这哥们是个人才,跟自己挺像,“行吧,二十块钱我买了。”   “行,二十块就二十块!”那哥们也挺干脆的,于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末了,那哥们拍着陆讷的肩膀,说:“你行的,只要你看了我的这本秘籍,什么李莫愁鬼见愁全不在话下,你行,一定行。”   陆讷出了电影学院就直奔从前熟悉的小饭馆要了一盘魂牵梦绕的溜肥肠,吃了两大碗白米饭,然后在附近找了个干净的小旅馆,下午他就不打算出去了,明天就是初试,陆讷可不觉得自己有十拿九稳的把握,还是临时抱下佛脚的好。翻开电影学院给的备考书目,然后忧伤地发现,十本书,他只看过三本,顿时萎了。   躺在旅馆单人床上萎靡了一会儿,随手又翻开那本武林秘籍,然后发现那个叫张弛的哥们真是好小伙,洋洋洒洒一手柳体,有电影评论,也有美女评论,有逻辑,有故事,嬉笑怒骂,肆无忌惮,跟飞禽走兽似的,偶尔智慧的光一闪,灿烂无比,蛊惑人心。   第二天陆讷去电影学院参加初试,在门口又见到那哥们忽悠天真可爱的考生们。见着陆讷还十分热情地打招呼,拍着肩膀笃定地说:“行,一定行。”   一个半小时的考试,题目不多,基本都跟电影有关,凭陆讷这从小浸淫文艺片跟毛片的功底,觉得过个初试应该没问题。陆讷心理负担不重,答完就提早交卷走了。校门口围着一大群焦急等待的家长,都跟长颈鹿似的伸着脖子翘首以盼,看得陆讷挺感慨。   成绩要下午才知道,陆讷找了附近的一家肯德基点了一个汉堡和一杯可乐,吃完又将那本武功秘籍拿了出来逗乐打发时间,坐了一会儿,估计考试结束了,店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大部分是跟陆讷差不多年纪的,满眼俊男美女,一个赛一个光鲜亮丽,灰头土脸的陆讷像只乡下来的土鳖。   陆讷扒拉下自己额头上的几根呆毛,决定趁着成绩出来前的时间去理个发。   电影学院门口发廊林立,各种高端大气上档次,陆讷随便找了家进去,瞧着生意红火的样子,应该手艺不错。排了好久的队好不容易轮到陆讷,发型师唰唰唰三刀干净利落跟古龙笔下那些绝世高手似的,陆讷屁股还没坐热,他已经将陆讷身上的白围布一抖一收,要价二百五,陆讷差点喊——你把头发给我接回去,老子不剪了! 第四章   陆讷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剪过这么贵的头发,心都在滴血,走路上只要遇上个闪亮能反光的,比如地上的浅水洼、不锈钢的公交车站牌柱子,更别提汽车后视镜、玻璃橱窗之类的了,陆讷都要停一停,看一眼自己的头发,手指小心翼翼地拨一拨,然后继续往前走。   下午成绩出来,几家欢喜几家愁,陆讷的成绩在进入复试的名单里中等偏上。给陆老太打了电话,晚上在上辈子无比熟悉的地方转了转,然后回旅馆一夜好眠,醒来忽然福至心灵,觉得今天自己好运加持,洗脸刷牙,用塑料小梳子小心翼翼地梳了梳那二百五的头发,对着镜子露出一口白牙,然后满意地将李宁挎包往身上一背,下楼退房。   电影学院的人至少比昨天少了一大半,陆讷报考的导演系一共招二十个人,进入复试的有八十人,一大群人被引进一个阶梯教室,观看了一个大约十分钟的电影片段,然后发给每人一张白纸,让你在一个小时内,写点让考官觉得你这人脑子还是有点水平有点意思的东西。   陆讷想仰头大笑三声,这部电影他看过,安东尼奥尼的《蚀》。如今互联网虽然普及了,网上的片源还很少,陆讷看这部电影还是三四年后的事儿。上世纪50年代后期意大利电影有两个新走向,分别由安东尼奥尼和费里尼完成。费里尼走向的是伦理的新现实主义,安东尼奥尼走向的是心理的新现实主义。   陆讷简直有如神助,洋洋洒洒三千多字的小论文他一气呵成,密密麻麻写满整答题纸不够,连背面都用上了,写完神清气爽,通读全文,要逻辑有逻辑,要性情有性情,要趣味有趣味,自我陶醉了一番,觉得王羲之醉酒写完《兰亭集序》估计也跟自己一个状态,提笔在答题纸仅剩的最后一绺空白处,龙飞凤舞地题上“陆讷天下第一”。   走出考场的时候,陆讷跟得了欣快症似的,觉得天是那么蓝,草是那么绿,阳光是那么灿烂,连自己那二百五的头发是那么的帅。   这种欠抽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复试第二场——事实证明,陆讷绝对不是幸运女神的亲儿子,复试第二场有一个非常通俗又传统的名字,叫做“才艺表演”,陆讷第一反应是跑错了场地,坑爹呢,他又不是考表演系,要什么才艺啊?知道小鸡鸡二十种叫法算吗?   小时候陆讷羡慕学校的乐队,每周一升国旗的时候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穿着挺括的白色制服,敲着小鼓吹着小号,甭提多威风了。有时镇上人家娶新娘子,还被请去奏乐,末了每人分五毛钱,能买一根外面带着巧克力的紫雪糕。陆讷觉得这是一份非常有前途的职业,跟陆老太要求学小号,老太太骗他说,吹小号会得田鸡胖(腮腺炎),陆讷想象了下那个样子,确实不大好看,严重影响他跟班上最水灵的小姑娘牵小手,于是作罢。如今悔得陆讷肠子都青了。   “陆纳,陆纳,39号的陆纳同学在不在?”叫号的估计是电影学院的学生,见着陆讷一脸苦大仇深地望着自己吓了一跳,“39号陆纳同学,到你了。”   陆讷走出两步,实在没忍住,又走回来,纠正道,“这个字读讷,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的讷。”   这又是陆讷一个忧伤的地方,从小到大,他也不知道被多少人叫成陆纳。他问陆老太,干嘛给他取个这样的名字,一点都不通俗易懂,陆老太当时侧着耳朵在听收音机里的《翠姐姐回娘家》,眼皮都没抬地说:“你爸起的,谁知道你成天跟得了口水分泌症似的,早知道就该叫陆说。”陆讷顿时更加忧伤了。   站在三个和颜悦色的考官面前,陆讷其实挺没底的,不过他这人挺会装,反正看起来是一自信从容的好小伙。坐中间的考官问陆讷,“今天表演什么?”   陆讷说:“条件有限,就不表演复杂的了,因地制宜来个活泼健康具有时代精神的吧——”   考官说:“好,那就开始吧。”   陆讷并着双腿站得跟标杆似的,深吸一口气,抬头挺胸,字正腔圆地报出,“第二套全国中小学生广播体操——时代在召唤!”   正喝水的女老师顿时一口水喷了出来,陆讷面不改色,依旧挂着j□j点钟太阳一样的笑容,一边自己数节拍,一边抬手踢脚又转身——陆讷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如此认真而虔诚地做早操,就算做到一半儿已经忘了动作,还能如山岳般镇定得岿然不动自行原创。   末了坐中间的胖考官调评价:“操做得不错,回去谢谢教你做操的老师。”   陆讷顿时愁肠百结,站在厕所,一边儿放水一边儿将考官的话掰开了嚼碎了揉细了翻来覆去地咂摸,还是不能确定这话是纯粹的打趣还是暗示。   瞧外面守着警戒线的学生不注意,翻了厕所的窗,又悄悄潜回了考场的窗外。扒着窗口偷偷摸摸往里瞧去,就见考场里站着一黑衣酷哥,大热天的穿着一条黑色的皮裤,头发竖着,根根分明,也不知抹了多少发胶,闭着眼睛伸着手,那卖力演唱的模样儿好像对面不是仨面无表情的考官,而是成千上万喊得声嘶力竭的粉丝,唱到激动处,整个人抖得跟癫痫似的。   瞧这水平,陆讷立马觉得自己的广播体操也不是那么丢人。   身后传来窸窣声,陆讷还以为被人发现了,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同道中人,那哥们穿着一件白色的大T恤,戴着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蹑手蹑脚做贼似的钻过花丛,头上还顶着一片枯叶。   陆讷很有道义地朝他招招手,他悉悉索索地溜到陆讷旁边,也学着扒着窗口往里瞧。里头换了个考生,还是唱歌的,一手背在身后,孤芳自赏。旁边眼镜兄压着声音跟密谋凶杀案似的说:“我觉得他好厉害,唱的什么我都没听懂。”   陆讷说:“没事儿,我也没听懂,就觉得他应该挺痛苦的。”   “你怎么知道?”   “我便秘的时候也这样。”   “……” 第五章   基于两人也算一起钻过花丛听过墙角,陆讷顺势邀请了眼镜兄一起去吃溜肥肠。眼镜兄欣然同意,一路上眉飞色舞跟陆讷讲各地的美食,原来这货借艺考的名,行旅游之实,一路考过来玩过来。   两盘溜肥肠下肚,眼镜兄咂吧咂吧油汪汪的嘴唇,从他那阿迪包里拖出一沓皱巴巴的A4纸,跟地下党接头似的,神秘兮兮地说:“我觉得这个人好厉害的,他说海明威自杀是阳*痿闹的,希区柯克是个同性恋,迷恋格兰特求而不得——”   陆讷低头一看,顿时乐了,赫然便是那位叫张弛的哥们的武功秘籍,顿时觉得对面这小孩儿真是亲切无比。   两人在外面溜达到放榜的时间,才慢悠悠地赶往电影学院。电影学院门口的告示牌前已经人山人海,一眼望过去,全是乌压压蹿动的人头。眼镜兄一马当先,以革命烈士的无畏精神见缝插针地奋力往前挤,一路收获无数白眼。   没一会儿,就见眼镜兄跟王宝强似的一边蹦跶一边冲人群外的陆讷拼命招手,“木纳,木纳,上面有你的名字,我们都进了!”   他也不管周围人的怒目而视,喊完又费了老大的劲儿挤出人群,蹦跶到陆讷面前,露出一脸让人想用平底锅招呼上去的傻笑,“哎,木纳,你怎么一点儿也不高兴啊,你进了啊!”   陆讷绷着脸道,“我这名字就俩字,你不能把它们都改了呀——还有,你确定看到是陆讷,而不是木纳?”   “啊?”眼镜兄无辜地看着陆讷,过会儿反应过来,“啊,那啥,我得给我爸打个电话告诉他这消息。”说完从他那阿迪包里掏啊掏啊,掏出一部诺基亚手机。   陆讷其实不大相信眼镜兄的那眼神,而且他也有自知之明,就他那另类版的广播体操,除非考官对他特别另眼相待,否则,悬。好在他心态蛮平,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有些得与失真不是那么重要的了。大不了再复读一年,反正也没人知道他这躯壳里面装的是一三十好几的老货,不丢人。   不过真在名单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后,陆讷的心态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觉得这电影学院真有水平,考官都有一双火眼金睛,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发现他这么个人才。   眼镜兄打完电话又回来了,绞着眉看着榜单。陆讷心情好,就不计较他把自己名字改头换面的事儿了,问他,“你这是高兴得傻了?”   “不是,我就奇怪,怎么是导演系呢?我以为我报的是摄影系——”没一会儿,小孩自己就想通了,“导演系就导演系吧,反正都差不多。”转而又兴致勃勃地问陆讷下午去哪儿玩。   陆讷真心给这脑袋缺根筋的眼镜兄给跪了,拒绝了他热情洋溢的邀请,给陆老太打了个电话。   没买到最近时间的车票,到家的时候都快晚上八点了,黑黝黝的夏夜,暖风中送来隐约的哭丧声念经声,也不知道这街上的哪儿老大爷或老太太蒙主恩召了。   遥遥看见陆家的小二楼亮着一盏灯,陆讷进门就看见电视里播着韩剧,他家老太太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听见开门的声音,老太太一下子惊醒过来,“哦哟总算回来了,饭在电饭锅里,赶紧吃——”   陆讷将挎包往椅子上一放,一边走向厨房一边说,“晚了你就自己先睡呗,干嘛等我?我又不是不认识路。”   老太太没跟他争辩,快走进卧室时又叮嘱一句,“把电饭煲的插头拔了,吃完把自己那只碗唰了——”   陆讷挥挥手,“知道知道,你赶紧睡去吧。”   饭一直温在电饭煲里,一打开,热腾腾的香味扑鼻而来,陆讷立时觉得饥肠辘辘。   三菜一汤,青蟹炒年糕、糖醋小排、扁豆炒牛筋,再加一个丝瓜皮蛋汤,这一桌菜,老太太下了老大力气了。陆讷笑了笑,心里觉得暖烘烘的,结果一不小心就吃多了。   晚上躺床上,胃里就跟顶着块石头似的,怎么也睡不着,等到了两三点钟,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就被出殡哭丧的声音给吵醒了,一晚上就没睡个踏实觉。   第二天头昏脑胀地起来,吃早饭时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惹得陆老太大怒,“你个孩子,吃饭的时候怎么可以打哈欠,罪过哦,菩萨要怪罪的!”   陆讷没跟老太太争辩唯物唯心的问题,顺嘴问道,“咱们这儿是谁家办丧事呢?”   陆老太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伤感,道,“时榆他奶奶。”   “什么?”陆讷一惊。   时榆奶奶的年纪跟陆老太差不多,这大概令她想到了自己,叹了口气,“听说是在后门滑了一跤,人就没起来。”   陆讷的心一沉,像被人打了一闷棍,一时间头晕目眩。他用力回忆着上辈子这时候的事,但实在过去太久了,何况那会儿陆讷也就是个心里不成熟的半大小子,除却念书打架看黄书,屁事不会,又有些刻意回避陈时榆。陆讷竟一点儿也想不起任何关于陈奶奶过世的事。   意料之中,陆讷并没有在学校里见到陈时榆。整个上午,陆讷都有些恍恍惚惚的,趴在桌子上,老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上辈子,想起楼梯间陈时榆转身离开的那个背影,想起再见时他的嗔喜无常一身烟尘气。他甚至想,会不会陈奶奶根本就不应该在这个时间段过世,而是因为自己的重生,就像蝴蝶的翅膀,一个细微的扇动却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上午的课一结束,陆讷就翻墙出了学校,径直往陈时榆家走。   陈家在担山路街街尾末巷,一栋独间的小二楼,住了陈奶奶和陈时榆,陈奶奶另有一子一女,并不住这儿。陆讷见陈奶奶的次数并不多,这位小老太太总是收拾干干净净,深居简出,并不与周围街坊邻居交往,仿佛与整个担山路街脱离开来。现在想来,很有可能是因为陈时榆爸爸的事,令陈奶奶觉得在街坊邻居面前抬不起头来。   陆讷到的时候,见到的并不是通常人家出完殡后一起吃治丧饭的热闹场景,陈家门口很冷清,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自己撩着裙子蹲在门口小便。陆讷犹豫了一会儿,朝里走了两步,探头望去,忽然一个嘹亮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我是儿子,房子当然是留给我的!”   一个女人嘲讽地冷哼了一声,“你也好意思,当初说好了的,妈的赡养费我们一人一半,我的那份已经出了,你的呢?你一分钱都没出就想独吞房子,你想得倒是挺美!”   然后又有一个尖刻的女声响起,“小姑子,你这样说亏不亏,咱们家怎么没出钱,火葬场,棺材,寿衣,哪一样不是我们出钱?说句难听的,你都嫁出去了,已经不能算是陈家人了,房子当然没你的份儿。”   陆讷的脚步顿在那儿,正想悄无声息地退回去,忽听见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陆讷?”   陆讷转过身去,看见手中提着一个小超市袋从外面回来的陈时榆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顿时有些尴尬。陈时榆很快就明白了,目光往正持续发出争执声的屋子望了望,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极其轻微,但陆讷捕捉到了。   小女孩儿尿完了,提着裙子噔噔噔跑进屋里去,拖出一个陈旧的布包挂在身上玩。陈时榆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二话不说强行将布包从小女孩儿身上扯了下来,小女孩儿哇一声哭了,哭声嘹亮。陈时榆却只是冷冷地瞧着,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漠和厌恶。   陆讷一时不知该不该去哄哄小孩儿,他猜那布包应该是陈时榆奶奶生前用的。陈时榆却一扯陆讷的胳膊,示意他走人。陆讷也怕小孩儿的哭声引来屋里的大人,到时不仅尴尬,也有嘴说不清,赶紧跟上陈时榆,离开了那里。   “你怎么来这儿了?”陈时榆抬眼瞧了陆讷一眼,边走边问。   “我过来看看你。”   陈时榆的唇角浅浅地一勾,又恢复了微微下撇的弧度,两片嘴唇抿成一条线,坚毅而隐忍的,眉头也微微地绞着,锁住厚重的忧郁与悲伤,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就算心里的悲伤流成海洋,也永远无法溢出一滴泪。   陆讷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一向能说会道的他,自认为已经摸爬滚打小半辈子的他,在面对这样的陈时榆时,感到一种被命运攫住的无奈与徒劳。   两个人只是沿着担山路街默不吭声地走,走——   那时是初夏,正午的阳光毒辣,陆讷只是觉得真是热啊,没话找话地问:“你吃过午饭了吗?”   陈时榆嗯了一声,大约也走累了,就在一个围着大樟树的花坛边儿坐了下来,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折叠着那个布包,嘴角讽刺地翘了翘,说:“吵了两天了,奶奶过世开始吵,也没吵出个结果。”   陆讷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叔叔和姑姑争房子的事儿,这种事真不算稀奇,可没发生在自己身上,永远无法切身体会那种愤怒和心酸。陆讷在他旁边儿坐下,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少年安静地垂着眼睛,说;“没想好。”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陆讷,问他,“你要去上课了吧?”   陆讷撑了下腰,毫不在意地说:“不去了,没意思。”   陈时榆短促地笑了下,似乎开怀了点,问:“我听说你去考电影学院了,怎么样?”   “还行。”陆讷拣着有意思地跟他讲了一些,他认真地听着,时不时露出浅浅的笑容,最后说:“我就觉得你一定没问题。”   “为什么?”   “不知道,就有这么种感觉——我每天学习到十二点,不看闲书不玩电脑才能保持住现在的成绩,可你只要认真翻一星期的书,就能轻轻松松超过我。”   陆讷干笑了几声,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陈时榆这么在意这些,“其实我那一半儿靠的是短时记忆,一半儿靠的是运气,考完就全忘了,要让我考第二次,一准儿就栽了。”   陈时榆从那个超市袋里拿出一罐啤酒给了陆讷。陆讷接过来也没问那啤酒原来是干什么的,拉开拉环,仰头咕嘟咕嘟喝了大半儿。啤酒杯太阳晒得有点温了,味道不怎么好,不过总算缓解了陆讷干燥冒烟的喉咙。   陈时榆自己也拿了一罐,小小地抿了一口后,就拿在手里,说:“你这人,怪怪的。”   陆讷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奇道,“哪里怪了?”   “说不上来,就觉得你总是挺自在的,也挺自我,到哪儿身边都是一帮朋友,有时候挺坏,有时候也挺好玩儿的——哎,你带我去游戏城玩儿吧,我还从来没去过那儿。”他转头看向陆讷,眼里跳跃着兴奋的火焰。   陆讷想也没想的点头,说:“行啊。”   那天他们在游戏城里泡了一下午,把所有游戏玩了个遍,陆讷从来没见过陈时榆笑得那么开心,不是从前的那种宛如昙花一现的浅笑,也不是成为大明星后那种艳光四射的笑,是真正属于少年的,明亮而无垢的笑,但陆讷总觉得,他的心里在哭。   回去的时候天都暗了,陆讷说什么也要先送陈时榆回去,陈时榆说不过他,只好让他跟着。小楼里漆黑一片,陈家小叔跟小姑都已经回去了。陈时榆站在门口久久没动,陆讷觉得奇怪,问他:“怎么了?”   他转过头冲陆讷笑了下,又是那种没有任何笑意浅淡得瞬间消散的笑,说:“他们把锁换了。”   微弱的路灯光下,那把闪闪发亮的新锁刺痛了陆讷的眼睛。陆家小姑怕自己不在的时候,他兄嫂趁机住进去占了房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没人的时候换掉门锁——没有人想到陈时榆。   陆讷气得发抖,勉强克制着,一拉陈时榆的胳膊,“走,上我家去。”   “不用。”陈时榆挥开了陆讷的手,声音异常平静,走到街边的花坛边儿,捡了一块石头就开始一下一下地砸那门锁,在一次一次的砸击中,幽黑双眸中透露出刻骨的痛楚与愤怒。陆讷忽然一把拉开他,说了声“我来”,夺过了他手中的石头。   陆讷常年干架打篮球的手劲儿比陈时榆的要大,几下就将门锁砸坏了。陆讷扔了石头,一脚将门踹开了,陈时榆走进漆黑的门内,回头对陆讷说:“行了,你回去吧。”   陆讷动了动嘴唇,不放心,说:“要不我陪你吧?”   陈时榆神色平静,但语气坚决,说:“没事儿,我一个人可以。”   陆讷不再坚持,转身刚走出两步,陈时榆又忽然叫住他,有些迟疑道,“陆讷,你能借我点儿钱吗?”   陆讷一愣,迅速地摸向自己的口袋,他也没问陈时榆要多少,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一共三百二十六块八毛,“够吗?不够我明天再拿给你。”   陈时榆的表情一瞬间就裂了,嘴角往一边牵去,好像要哭的样子,但他迅速抬起手挡了一下,放下手的时候就只剩硬生生逼红的眼角透露点儿端倪,点点头,说:“够了。”   陆讷将皱巴巴的钱递给陈时榆,说:“那我走了,你晚上睡觉的时候记得搬个东西顶着那门知道吗?”   陈时榆点点头,看着陆讷转身离开,走出老远还见他不放心地转过头来看。他转身进了屋,开了灯,瞬间大亮的房间映着他孤孤单单的人影,他站了一会儿,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从衣橱里拖出一只背包,胡乱地塞了几件衣服进去,然后关了灯,头也不回地下楼离开了。 第六章   陈时榆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担山路街,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茶余饭后,人们也议论一阵,唏嘘一阵,但这世界转得那么快,油价又上涨了,隔壁原来的担水泥的如今造的房子都卖给成龙了,村支书有三奶了,朋友的孩子出国了——每个人都那么焦躁,恨不得像哪吒一样脚上安上俩风火轮,跟时间赛跑。   有很长一段时间,陆讷一想起陈时榆心里就酸汪汪的难受。就算他如神眷顾一般重生回少年时代,然而命运该浑蛋的地方依旧浑蛋,该遗憾的地方也没有减少,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然后是大学四年。四年时间,陆讷二次发育,个子成功窜到一米八三,走哪儿都鹤立鸡群,也有盘靓条顺腰身妩媚的小师妹酒醉之后主动问他能不能抱她一下。四年时间,陆讷拍过两部微电影和一支MV,得了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奖,认识一打怀揣梦想不知道下顿饭在哪儿的电影工作者和几个阳*具和身高一样令人担忧的投资商。   时间就像肉包子打狗一样有去无回了。   那天吃散伙饭,当年卖假冒伪劣武功秘籍的张弛兄,拍着陆讷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跟他说:“知道什么是好电影吗?好电影就是满足人类一切的低级趣味,所有的低级趣味里隐藏着人类最高的生活经验和智慧,花花世界,昼短夜长,拍这个比拍别的造福人类,听哥的,没错——你有这天赋,不拍浪费了,哪天你拍的东西让七八十岁的老大爷还能找小姑娘,你就练成了,这江湖就任你行走了,你行,一定行!”   张弛在电影学院也是一传奇人物,大四念了一年又一年,总不见他毕业。假装抑郁跑去西藏,遇上高原反应九死一生,回来就跟他们讲西藏的比丘尼,素面朝天,随形通神,他见了就像被神仙摸了头顶,瞬间醍醐灌顶,坚定地相信自己前世是凿佛像的工匠。   眼镜兄一个人抱着酒瓶,一边灌一边流眼泪,泪水糊了镜片,一不留神,就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那天的散伙饭,以张弛兄抱着电影学院公认的气质美女哭得稀里哗啦作为结束。哭完就直接躺地儿上了,陆讷坚持认为,他那是借酒撒疯,居心险恶。   最后作为他们几个中唯一还算清醒的人,陆讷背上驮着张弛兄,一手还得时刻拉着抱着酒瓶不肯撒手的眼镜兄,站在酒店门口等出租,错眼便看见酒店前面的柱子旁站着一姑娘,正低头点烟,她高挑而窈窕,头发短短的,柔柔地挂在耳际,酒店柔和晕黄的灯光下,裸*露的肌肤像涂着一层蜜,依旧是陆讷熟悉的细眉,单眼皮。   陆讷瞬间像被雷击中,一开始是血管里的血呲呲作响,后来是噗噗地沸腾——如果说上辈子还有让陆讷耿耿于怀无法忘却的,那就是眼前的这个姑娘——杨柳了。   曾经的爱情,就在离自己五米远的地方,他只要动动脚,他就可以走到她面前,告诉她,“你好,我叫陆讷,讷言敏行的讷,你看起来跟从前一样美。”   大约陆讷盯着人家看太久了,那姑娘转头看了他一眼,手指娴熟的夹着烟,隔着薄薄的烟雾,她的眼睛像静寂的湖水,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像阮玲玉。   陆讷正绞尽脑汁地想着说点儿什么呢,背上的张弛兄忽然一拍陆讷的脑袋,扯着嗓子嚎“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我一无所有,一无所有”,陆讷顿时想立时丢下这猪队友,当做不认识。   对面的姑娘似乎笑了一下,走到垃圾桶旁将烟碾灭了。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开到她面前,她打开副座的门,又转过头来问陆讷,“要不你们先上车吧,我看你这样挺不容易的。”   “不用不用。”陆讷一手拽着使劲儿往地下掉的张弛兄,一手摆了摆,“Lady first,Lady first!”   杨柳笑了一下,“你还挺有绅士风度的啊,你去哪儿,也许顺路。”   “电影学院。”   杨柳也没说顺不顺路,就说了一句,“上车吧。”自己先坐进了副座。   陆讷也真没精力推辞了,再不把这俩疯子送回去,他自己就要疯了,先把情节严重的张弛弄上车,回头一看,眼镜兄不见了——这熊孩子抱着酒瓶正站大马路上拦公交呢。陆讷吓出一身汗,赶紧把他拽回来,总算把俩醉鬼都平安弄上车了,陆讷舒了口气,感觉就今天这一晚,身体折旧率是平时三倍。   虽然好不容易跟心爱的姑娘同坐一车,陆讷还真没有多少旖旎心思,所有心神都在旁边这俩货身上呢,就怕他们一个不注意,吐了。过了一会儿,瞧两人也就互相挨着安分地睡觉,才慢慢放下心来,心思就活络开了,身体里像有一只小兽在一拱一拱的,陆讷在心里酝酿了半天,拿捏着语速和语气说出了上车后的第一句话,“今天谢谢你啊。”说完还在心里评价,还行,没紧张,也没表现得像个冒失的小鬼,挺自然,感激之情也真心诚意。   “没事。你们电影学院的?”   “是啊,今天吃毕业散伙饭,大家都挺伤感的,就喝多了,一宿舍的哥们,也不能丢下不管。”陆讷在心里暗暗点头,稳重可靠讲义气的形象应该不错,身边这俩货今天也算废物利用贡献力量了,“啊,对了,我叫陆讷,讷言敏行的讷——”陆讷还来不及问自然而然地问出对方的名字,就见原本醉得一塌糊涂的张弛兄忽然诈尸似的直起身,中气十足道,“在下张弛,张弛有度的张弛。”   杨柳愣了愣,扑哧一声笑出声。说完这一句的张弛兄又直挺挺地躺回了座位,陆讷的脸都黑了,要不是中间还隔着眼镜兄,陆讷一定趁机死下黑手,再骗他说是自己撞的。   “电影学院挺有意思的吧——”   见心中女神对此感兴趣,陆讷立马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谦虚道,“还行吧,可能电影学院本身就不同于一般的综合性大学或者专科学校,老师对学生的个性要求也不一样。”   “听说,你们还有在招生考试的时候跳广播体操的,是不是真的?”   陆讷顿时觉得这真不是一个好话题。抱着酒瓶躺在椅座的眼镜兄不知何时醒来的,忽然嘟嘟囔囔地插嘴道,“广播体操怎么了?广播体操挺好的,我陆哥就是跳广播体操的!陆哥,我挺你!”说着,一大力神掌就啪一下拍在陆讷的肩膀上,直把陆讷的肩膀拍得塌陷一半。他还由自不觉,啪的又是重重一下,“陆哥,我挺你!”   啪,“陆哥,时代在召唤!”   陆讷发誓,从此他跟叫张弛和周行的划清界限,谁他妈说兄弟齐心,其力断金手的,这话跟脑白金广告一样,纯属缺心眼儿。   最后车到他们宿舍楼下,陆讷在楼下乔大爷的帮助下,将俩体重跟脑子一样像猪的醉鬼给抬上楼。寝室原本是四人间的,不过一直是他们三人住着,还有一哥们从大一开始就在外面租房子住。   陆讷进了卫生间冲了个澡,爬上床开了床上的小电扇,闭着眼躺了半天睡神也没造访,睁开眼睛,微微燠热的寝室里响着张弛的鼾声和眼镜兄咂吧嘴巴的声音,不晓得又梦见吃什么了。陆讷望着蚊帐顶儿,一遍一遍回忆着今天遇见杨柳的场景,酒店门口水晶灯倾泻的璀璨而柔和的光,她的无袖衬衫和桃红色荷叶裙摆的长裙——她其实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却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像落花无言,碧桃满树,眼里却常常流露一种疏离,冷淡。   杨柳会喝酒,会抽烟,会讲黄色段子,也能背全《红楼梦》里所有诗词,能看《浮生六记》,也能跟你谈康德。杨柳就是陆讷每次起床撒尿就能想起的窗前明月光。   陆讷忽然一个挺身,一骨碌从床上爬下来,打开书桌台灯,按下手提电源,寝室里响起电脑缓慢启动时的轰鸣声,陆讷又打开张弛的衣柜,扒拉了一番,找出了他藏在里头的一打啤酒,放到电脑旁,先开了一罐,咕嘟咕嘟灌下大半罐,打开文档,就着一种微醺的,灵魂离地半尺的状态,他打下第一行字……   眼镜兄拍着床板,喊:“老板,要大份的!”   陆讷仰头又喝了一口酒,手指噼里啪啦不停,心中那些肿胀、忧伤、离乱像金色粒子汇成的小溪,潺潺流淌而出,围绕着自己周身跳跃着。   打完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九点,陆讷才感觉到全身僵硬得宛若石膏,一动都仿佛能听见咯啦啦的声音,肩颈部像万千钢针在扎,按了保存后,直着脖子爬上床,倒头就睡了。睡到中午起来,虽是只睡了三个小时,人却清醒了,看对面床铺的眼镜兄依旧睡得人事不知,张弛倒已经起来了,还洗了澡,穿着背心裤衩捧着陆讷的手提。   陆讷一开始还以为他在玩游戏,用脚踢了踢他的肩膀,打着哈欠说:“哥昨晚上伺候你们大半夜,今儿怎么也该享享福了,赶紧给弄点儿吃的来,饿死了!”   张弛不动,就捧着电脑望着陆讷,眼神古怪。   陆讷被他看得发憷,又踢了他一脚,“干啥呢?”   “没,我就是想问,这你写的啊?”张开把电脑屏幕转向陆讷,陆讷低头一看,屏幕上赫然便是他奋斗了一晚上的杰作,顿时乐了,“是啊,怎么样?”   张弛沉默了半晌,说了一句,“说不上来,怪怪的。”不等陆讷喷他,又主动解释,“就是看一衣冠禽兽转职成情圣的感觉,我以为你只会写小黄书呢——”   “滚!”   被骂了的张弛反而神经质地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地在寝室里转了几个圈儿,两手忽而紧紧握住陆讷搁床沿上的脚,语无伦次道,“哎哎,老陆,咱拍电影吧,真正的电影,全国放映的那种!就这故事,你花点儿时间改成剧本,现成的,比外面那些强了去了——知道什么样的导演能成腕儿吗?就是你这种身体里时刻憋着一泡尿,不撒出来就会得前列腺炎的——老陆,你行,绝对行!我以后就跟着你干了,咱们一起拍电影!”   “我次奥,你先放开我的玉足,我告你猥亵啊!” 第七章   既然念了电影学院,陆讷当然想拍电影,而且他还有个非常浪漫的想法,他要把这部电影献给杨柳,如果到时候情况合适,最重要的是杨柳答应的话,他们还可以顺便把证给领了——当然目前看来,这梦想有点儿遥远。   作为一个“过来人”,陆讷相当清楚,中国电影最好的时代还没到来,电影市场几乎被欧美大片垄断,零星几部国产片夹缝生存,DVD冲击市场,盗版猖獗。中国艺术电影在国际电影节上奖倒是拿了不少,却没有几部能真正在国内上映的,就算上映了,票房也上不去,基本赔钱赚吆喝。陆讷看来,目前中国缺少真正的商业片,那些一门心思搞艺术电影的腕儿们愿不愿意放下身姿是一方面,能不能拍又是一方面,这跟聪不聪明和努不努力没有关系。   花了四天时间,陆讷将那部一万多字的小说改成了剧本,他现阶段的想法很简单,能拍就好,能顺利拍完就更好了。将剧本给几个从前一起喝过酒的投资人制片人看,看完叫好之后摇摇头,说:“纯爱电影没市场,现在国人喜欢看科幻,看武侠,大片儿——”然后跟他讲国内电影市场环境,拍拍陆讷的肩膀,满是可惜地说:“真遗憾,下次你弄个恐怖片,我们一定合作。”   倒是有电影公司对他的剧本挺感兴趣的,想买下来,陆讷犹豫过一阵儿,后来想想,还是舍不得——电影公司每年不知道要买进多少这样的剧本,大部分就堆在资料室积灰,少部分有得见天日的机会,但谁知道再见是不是已经被改得面无全非?   陆讷还是想自己拍,不然,这部电影就失去意义了。   电影的事儿暂时没进展,陆讷就又重操旧业,干起了拾掇文字的活儿——当初听说人一大电影公司看上自己的剧本,陆讷的脑子就活络开了,就跟那人说自己手头上还有一个正在写的本儿,关于凶杀和偷*情的。对方就叫他发来看看。陆讷从电脑里找出大学期间写的一个叫《杀戒》的剧本,当时写着玩儿,没啥功利心,想到什么写什么,写得畅快淋漓,颇多奇情吊诡之处。那人看了就直接给他打了电话,说:“你写的东西都挺有意思的,好像有一股鬼气,够丰腴,够肉*欲,够通灵,不过这玩意儿要拍出来肯定过不了审核,不然你改改,收敛点。”   陆讷答应了,这几天就整那剧本呢,原来觉得挺容易的事儿,结果发现自己竟有点儿无从下手的感觉。这时张弛打电话过来,“兄弟,赶紧的,来‘晶萃轩’,带上你那剧本——”   这些日子以来跟那些所谓投资人制片人见面,陆讷都有些灰心丧气了,这回其实也没抱多大希望,下了出租车,打电话问清了张弛他们在的包厢,也没让服务生领着,自己就过去了。   这金贵地界儿加上上辈子,陆讷一共来过两次,上辈子那次不提,第二次是眼镜兄那土豪爹来S城看宝贝儿子,顺便看看能不能将他的拖鞋业务扩展到S城来,走那天请全宿舍的人吃饭,为防止儿子的同学误认为自己是个没有品位的暴发户,特意选了晶萃轩,以显示自己不凡的内涵。   比起那些恨不得金砖铺地,在脸上写着“我很有钱”“我很高贵”的五星级酒店,晶萃轩摆的就是曲径通幽的款儿,一条竹林小径,两边是自成院落的包间,房间是江南民居与后现代主义融合的风格,都由独一无二的设计图勾勒而出。   接了陆讷的电话就等在包厢外的张弛,紧走几步将他拉到一边儿,用眼神示意屋子里,“瞧见那胖子了没有,人傻钱多一肥羊,咱们的电影能不能拍成,就看他了——”又示意席上另一头发极度偏分的年轻男人,“唐帅军,听说过吧,近几年电影学院毕业的就属他混得好了。”说完拍拍陆讷的肩膀,“同志,任务艰巨,好好表现!”   说完扯着陆讷笑容满面来到那姓王的胖子前脸不红气不喘地介绍道,“王总,跟你介绍一下,这我兄弟,陆讷,陆大才子,咱电影学院国宝级的人才的!”回头又装模作样地跟陆讷说,“这王总,可跟那些暴发户不一样,王总不仅做生意了得,对电影还很有见解,堪称我辈之楷模。”   陆讷立马人精似的拿过一干净的杯子,哗啦啦地将红酒倒满大半杯,语气真诚地说:“早就听闻王总的大名了,今日一见,三生有幸,三生有幸!王总,我先干为敬——”说完仰头咕嘟咕嘟一杯喝尽,席上众人齐声叫好。   王总面上有光,笑得跟弥勒佛似的,腆着大肚子故作谦虚地摆摆手,“哎,小张就爱夸张,不过嘛,我确实打小儿就喜欢电影,小时候我特别爱看那部《追捕》,都说我长得像杜丘——“   席上顿时响起一片儿恭维之声,陆讷默默为躺着也中枪的高仓健掬了把同情的泪。趁这时间,环顾了一圈席上的其他人——也没弄清楚到底都是啥身份的,左右离不开一个“总”,还有一个瞧着身材长相跟王胖子差不多,年龄倒要小少两轮的,估计是他儿子。唐帅军就坐陆讷左手第三个位子,穿着一黑色的紧身无袖T恤,一张脸像是精心修饰过,架着一副雷朋眼镜,反正比陆讷有艺术家气质——陆讷上辈子跟朋友去吃夜宵,朋友指着一手上提着一袋夜宵的男人说:“看,唐帅军!”陆讷第一反应是兴奋,唐帅军对当时那些搞文艺的来说还是有点吸引力的;接着是失望,那穿着跨栏背心拖着人字拖发稀肚鼓的普通男人,怎么都跟先锋导演沾不上边儿;失望过后是心酸凄凉,这感觉就跟英雄白头美人迟暮一样,当时唐帅军都还不到四十,已落魄的连名不见经传的小报都懒得理睬的地步。江湖传闻,唐帅军得罪了一个绝对不能得罪的大人物,搞得几乎在娱乐圈混不下去,后用尽人脉散尽家财,经几方大佬连番调解才算揭过,不过自此唐帅军的时代也就此过去了。   不过现在的唐帅军还正是意气风发,席上也有不少人恭维,陆讷想着好歹是自己师兄前辈,就端着酒杯去敬酒,唐大导端着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好在陆讷一向心宽体胖,不当一回事,就是觉得这位大导演估计有强迫症,十根手指上的指甲就没一个是完整的,全被啃得只剩一半儿了,右手中指上还贴着一创可贴。陆讷瞧着他无意识地又开始啃,就觉得肉疼。   王胖子还在发表他那《论一电影少年如何成长为一个人傻钱多的煤老板》,“有些人有钱了买游艇,买豪华别墅,包二奶,我不干这些——我觉得这些东西都是没有意义的——这些年,钱赚得越多,我就越觉得应该做点儿什么,我选择实现自己的梦想,这社会上,有多少人能记得自己最初的梦想呢,又有多少人肯为这样昂贵的梦想买单呢?我告诉你们,我能!”   张弛顺势伸出大拇指恭维道,“王总您真俊杰!”   王胖子摸摸自己的双层下巴,拖着腔调问道:“你们那什么,不是想拍电影吗?”   张弛立刻招呼陆讷,“老陆,赶紧把剧本拿出来,给王总过目。”   陆讷觉得自己都快有强迫症了,一边儿心酸不忍视之,一边儿还就盯着唐帅军对着自己的手指狂啃,然后就见血从他的一根手指残端蹦出来,陆讷立刻拿起桌上的细盐和胡椒粉递过去,看他需不需要撒点上去继续咀嚼。   唐帅军瞪大眼睛,跟见鬼似的,一根手指上还血淋淋的,陆讷心想,完了,怎么把心里的想法给付诸行动了呢,正准备哈哈几声糊弄过去,听见张弛的话,立刻回神,干脆利落地将盐瓶和胡椒瓶放回自己面前,从包里掏剧本——   王胖子一摆手,“哎,剧本就先不看了,你就跟我说说这电影是讲什么的吧?”   这是一个看起来简单其实挺难表述的问题,陆讷斟酌了半天,按着以王胖子的文化水平应该能听懂的标准组织了一下语言,“就是一少年,十七八岁,激素分泌正旺,瞧见一皮肤白白头发顺顺滑滑的姑娘,于是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成天意*淫人姑娘的雪白颈子和柔软小手……”   还没等陆讷讲完,王胖子一拍大腿,两眼放光,“我知道了,情*色片,我喜欢!”又凑过脑袋神秘兮兮地问陆讷,“那俩人最后搞上没有?”   陆讷以探究科学原理的严肃态度说:“搞上了,但姑娘后来嫁人了。”   王胖子十分扼腕,“那也可以搞婚外情嘛。”   包厢门忽被推开了,一个西装革履助理模样的走进来在王胖子耳边小声说了什么,王胖子立刻急匆匆地站起来,“各位,不好意思,有朋友也在这儿吃饭,我得去打个招呼!”   人刚离开位子呢,包厢门就被推开了,一道清越的声音随之进来,“听说王总在这儿会朋友,我就不请自来了,没打扰各位吧?”话音未落,人已经进来了。   陆讷从前不相信什么蓬荜生辉的说法,但在一屋子矮挫胖的土豪映衬下,苏二的出现确实有种瞬间将档次提高到一个新境界的感觉。陆讷其实老觉得苏二长得挺邪逼,一张脸跟米兰时装周伸展台上那些男模特儿似的,锋利冷锐得跟刀削过似的,却又英俊得无可挑剔,浑身上下一股子世家子弟的浪荡劲儿,虽在笑着,但你不知道他下一秒会不会就挥挥手,吩咐手下把你扔海里喂鱼。 第八章   一大群人,甭管认不认识,都呼啦啦地站起来,跟恭迎慈禧太后似的。王胖子一秒钟化身太监总管李莲英,疾走几步到苏二少面前,脸上挂着亲热而不失殷勤的笑,“苏二少说的是什么话,扫榻欢迎还来不及,请坐请坐,服务员——重新给上一桌!”   “不用了。”苏二随意地摆摆手,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个挺漂亮的男孩儿,“我已经吃过了,这不听说王总在这儿,走之前打声招呼。”   王胖子颇有些受宠若惊,连连说:“苏二少真是太客气了!”   苏二的目光一转,就落到了唐帅军身上,“这一位……是唐帅军唐导吧?”   王胖子立刻送上一记马屁,“二少好眼力!”   苏二淡淡地笑着,伸出手,对唐帅军道,“幸会,”   唐帅军就算不知道苏二是何方神圣,从王胖子的态度也能看出对方来头不小,不过到底还有点艺术家的风骨,没像某些人那样恨不得把肉都贴上去,伸手跟握住苏二的手,道,“苏先生,你好。”   苏二很快收回了自己的手,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腕上的一串奇楠念珠,“听说唐导最近在筹备新电影,不知道演员都选定了没有——我这儿的话,倒有一个人选。”回头对身后那男孩儿道,“小晨,还不过来见见唐导,你不是很喜欢唐导的电影吗?”   那男孩儿看着也不到二十,杏目白肤,乖巧地问好:“唐导好。”   唐帅军瞧了一眼,点点头,依旧不冷不热的样子。   苏二接着说:“刚巧我也对电影这块市场挺感兴趣的,唐导新电影有什么资金上的要求,尽管来找我,我是很乐意和唐导这样真正搞电影的艺术家合作的。”他话刚说完,身后的助理便适时地递上烫金名片。   “那就不打扰各位了,各位吃好喝好,我先走了!”   跟来时一样,一大群人都跟小太监似的目送着苏二一行人离开,就差喊一句“恭送老佛爷”了。   王胖子一直尽职尽责地站到苏二的人影完全瞧不见了才回席上,一边招呼着大家继续吃喝,一边对唐帅军抱怨道,“怎么唐导你要拍电影也不找我,我可是一直都是唐导你的粉丝啊——”   陆讷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妙,果然接下来,王胖子对唐帅军的电影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散席之后,陆讷的脸就挂下来了,张弛也唉声叹气的,都觉得投资的事儿估计又成泡影了。走进电梯,张弛就问陆讷,“那姓苏的谁啊,这牛逼大的!”   陆讷估摸着苏二这会儿可能刚回国,名声还没后来如雷贯耳,顺口答道,“苏缺的弟弟。”   张弛瞬间被雷击中,目瞪口呆,紧接着露出少女怀春的表情。陆讷大惊,问他,“干啥呢?”答曰:“苏缺耶!”   然后开始吧啦吧啦地跟陆讷科普苏缺男神的各种辉煌和牛逼,末了做西子捧心状,“苏缺耶!”   见了苏二,陆讷就想起陈时榆来,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看目前这情景,应该还没有和苏二勾搭上。第二天,陆讷正待在自己十几平的出租屋里整治那剧本——房子在老城区,楼下是老街,一百米的距离,你能吃了饭洗了头修了脚买了菜,顺便还能跟穿着跨栏背心的老大爷下盘象棋。   为了省电,陆讷把空调关了,赤膊上身,只开一只噪音巨大的电扇。手机响了,陆讷接起来,电话那头听声音挺年轻的,张口就叫陆导,说是昨天跟王胖子一块儿吃饭的,姓虞,想跟陆讷谈谈电影的事情。陆讷半天儿也没想起来昨天席上有这号人物。   见了面,才发现原来就是那个酷似王胖子儿子的富二代。陆讷在心里反省自己,不能因为人家胖,就顺便将他跟王胖子合并同类项了,事实证明,人家跟王胖子没有一丁点儿亲戚关系。   见面地点在一极其朴实的川菜馆,陆讷耐着性子,一边看着对面胖子的脑门在辣椒的热力加持下跟大庆油田似的兹兹地冒油,一边儿听他谈人生谈理想,等到一锅酸菜鱼只剩酸菜不见鱼时,胖子终于提到了正事。   陆讷不自觉地挺了挺背,两眼一抹兽光,“冒昧问一下,虞少准备投多少资金?”   虞大少慢慢地伸出一根手指。陆讷的眼睛眯起来,嘴角翘起来,软乎乎地问道:“一千万?”   胖子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慢慢地掰下了一截,道,“一百万。”   陆讷顿时一阵失望,一百万能干什么呀?   虞胖子没看出陆讷的态度变化,小眼睛里漏出一点精光,对陆讷说:“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我女朋友一直都挺想拍电影的,你看,能不能给安排个角色?”   陆讷撩了下眼皮,瞧着面前殷殷望着自己的胖子,总算没一口回绝。   虞胖子顿时眉开眼笑,与有荣焉地道,“别看你胖哥长得不咋地,你胖哥女朋友绝对女神,你见了就知道,不骗你!来,吃菜,吃菜,别客气。”   然后就见他三下两下将酸菜鱼锅里酸菜也撩完了,只剩下几只红彤彤的辣椒仔混汤里沉浮。叫来服务生结账,一共一百二十八,虞胖子对于两包餐巾纸还收他两块钱的行为颇有微词,交涉无果后,将用剩下的餐巾纸都给塞包里了。   虽然一百万跟自己的预期目标相差甚远,不过陆讷挺会安慰自己,做人不能太贪心,昨天他还觉得拍电影是天边遥远的月亮,可望不可及,今天就有第一个一百万了,相信明天会有第二个一百万,第三个一百万。   陆讷心情不错,瞧着这儿离二手车市场不远,就溜达过去,转了一圈儿,瞧上了一辆三轮摩托,跟买主套了半天交情,用八百块钱买了下来,回来的路上,顺道买了油漆。晚上吃了晚饭,就蹲那公寓楼后头,就着路灯光,给车身上漆,忙活了晚上八点,腿上被蚊子叮了无数个大包,一挺有门路的哥们打电话过来,说是唐帅军那儿缺一个场务,问陆讷要不要过去。   说是场务,其实就一高级保姆,小到演员吃喝拉撒,大到联系场地人员控管,反正所有不归导演管的杂七杂八的事儿都是场务的工作。不过陆讷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一是可以趁机积累人脉,二也可以顺便学习一下人家怎么拍电影。也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第九章   过了几天,陆讷就去剧组报到了。   陆讷从前拍微电影,前前后后也就十几个人,加上后期,最长两个星期全搞定。如今光一个前期准备就耗了一个多月,一场景拍到一半儿,场地主人临时变卦,要求加租金,双方没谈拢,交涉无果。唐帅军气狠了,干脆弃了原定的场地,重新再找再拍,整剧组怨声载道,没想到当天下午就有事发生,一眼露凶光鼻毛微长的陌生男子闯入片场揪着导演就打,当时陆讷正跟酒店联系住宿问题呢,见状立马冲过去,抓住那男子的后衣领就用力一掀,不知那男的是否对唐帅军仇恨太深,这样也没放开,唐帅军的小身板儿就这样一起被陆讷给掀到臭水沟里去了——   唐帅军估计自此恨他入骨。   民警把人带走后,唐帅军就开始骂人,尤其是陆讷这负责片场环境的场务,被骂得狗血淋头,最后还是一美工小妹仗义执言挺身而出,一句“唐导,您看您是不是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再上医院瞧瞧”,解救陆讷于纷飞的唾沫和扑鼻的馊臭中。   晚些时候,警局打来电话,说是白天被抓的疑似有精神障碍的男子已经坦白交代,就是原先那场地主人,不忿唐帅军另找地方,所以要教训教训他,人原话是——“他不是大导演吗?大导演有的是钱,我提价怎么了?这么点钱都不肯出拍什么电影啊!”   陆讷评价:这都一什么事儿啊!   晚上收工,陆讷约了张弛一起吃烧烤,刚跨上他那三轮摩托呢,剧组一小演员岑晨就朝这边走来。   岑晨就是那天苏二带来的男孩儿。苏二神通广大,愣是将原本都已经饱和的剧组另辟出一个新角色给他,戏份不多不少,角色也属鸡肋。反正陆讷瞧着岑晨也不像是真想演戏,来了就坐那儿玩手机发短信。有一回陆讷开着他那辆三轮摩托从外面回来,就看见岑晨背着个小包站路口等出租呢,看见陆讷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陆哥,你能送我去个地方吗?我有急事儿!”   陆讷其实挺不愿意的,他家女神杨柳都还没坐过呢,但看岑晨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又不好拒绝,只能说:“那你上来吧。”   岑晨顿时眉开眼笑的,感激地说:“陆哥你人真好。”一边腿一迈,就跨进摩托副座上,弯腰间低腰牛仔裤往下滑,露出白腻软乎的肌肤和一条诱人的股缝。陆讷扭头移开目光,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你去哪儿啊?”   “噢,御海棠。”   陆讷扭头看旁边的岑晨一眼,就见他一坐上车就开始低头发短信,压根就没发现自己说的地址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陆讷有些不高兴了,敢情你的急事儿就是上高级会所啊——但都已经上来了,又不能把人给赶下去,只能自个儿郁闷。岑晨发完短信,就从包里拿出一盒粉饼,对着小镜子往自己脸上扑。   陆讷没忍住,问:“你个男孩子还用这玩意儿啊?”   岑晨眼睛也不抬地回答,“陆哥这你就不懂了,人的肌肤是容易衰老的,尤其像我们这样拍戏的,每天风吹日晒不说,还日夜颠倒,对皮肤的损伤时非常大的,一定要好好保养。这款粉饼富含红石榴萃取精华和丰富的矿物能量,不仅能美白遮瑕,还能养肤。”说着说着,他的目光就溜到陆讷的脸上,人越凑越近,“陆哥,我看你眼角有细纹了,可能是最近压力比较大,我推荐你一款眼霜,特别好用……”   “行了行了!”陆讷赶紧将几乎要贴到自己身上的岑晨推远,“你继续搽吧,我看挺好的。”   岑晨不再开口了,端着个小镜子三十六十五度地照着,还调整了下隐形眼镜的位置。车子一到御海棠高级会所的门口,他将镜子往包里一收,腰一扭,那条股缝又是一伸一缩,人就已经下了车,冲着陆讷露出乖巧的笑,“陆哥谢谢你啊,那我走了啊。”   陆讷瞧着岑晨被低腰牛仔裤包裹着的又圆又翘的屁股消失在御海棠那挺唬人的大门,伸过脑袋,跟水禽似的,对着摩托车上的后视镜扒着眼角左右看看,觉得岑晨什么眼神,就他这充满活力与智慧的眼睛,哪有什么细纹?还是一根正苗红天天向上的十八岁好小伙!   陆讷开着摩托又一路突突地回了剧组,一进门,就感觉到弥漫的低气压,唐帅军整张脸都是黑的,所有人都战战兢兢,陆讷悄悄拉住美工小妹问情况,才知道下午时候一百多号人等岑晨开工拍戏,结果人接了一个电话就说有事儿要走了不拍了,唐导的脸当下就挂下来了。陆讷没敢说就是他送的岑晨,心里骂岑晨这小孩儿不懂事。   陆讷不大想搭理岑晨,就装着没看见,低头瞎忙。没想到岑晨倒在他身边站住了,脸上又露出那种挺乖的一看就是一特单纯的孩子的笑容,说:“陆哥,上回谢谢你啊,你待会儿有空不,我请你下馆子吃饭。”   陆讷掀了下眼皮,不冷不热地说:“不用了,我约了朋友。”   岑晨不放弃,“那改天,你喜欢吃什么?川菜?火锅,还是西餐——”   陆讷不耐烦跟他掰扯,“行了,我什么都不想吃,你有空就多琢磨琢磨剧本,别成天把片场当游乐场似的,爱来就来,不爱来就走。”   岑晨显得挺委屈,“我哪有把片场当游乐场,爱来就来,不爱来就走,我要有那么大牌,还至于这么低声下气地请你吃饭吗?”   “那我问你,上回你说有急事是什么事儿啊,你不知道你这一走丢下一百多号人得损失多少钱吗?你不知道电影多拍一天,预算就得蹭蹭地上去——你知道影视城里有多少群众演员做梦都想在电影里露一下脸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岑晨被陆讷说得有点儿急了,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我也不是故意的,你不知道苏二少这人有多难伺候,搁他那儿两个电话找不着人,我就基本不用再出现在他跟前了,我有什么办法——”   陆讷摆摆手说:“行了,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我说的那些话你要听得下去就听,听不下去就当放屁。”说完,也没再理岑晨,发动了车子就走了。   晚上陆讷跟张弛吃烧烤,喝扎啤,地点就在电影学院附近。上学那会儿,陆讷他们就是这儿的常客,跟老板熟了,喝高了,老板就去叫他们宿舍楼下乔大爷,一块儿把他们给抬回去。天色渐黑,电影学院南大门的一条街热闹起来,空中飘着各种孜然味儿和女生的香水味儿,陆讷有些喝茫了,直着眼睛听旁边桌一瘦如拔毛柴鸡的男生磕磕绊绊地讲他的电影计划,眼里有忽明忽暗的才气涌现。   张弛瞧着不做声的陆讷,问:“我咋觉得你今天不像是很高兴的样子,咋啦?唐帅军又折腾你了?甭理他,他那脾气就跟妇女的月经一样坚持不懈!”   陆讷摇头,“我在想,不说全世界,就说咱大中华,每年有多少怀揣着电影梦的人奋不顾身地投身到这汪洋大海中,每年有多少剧本被扔进焚化炉,到最后真能出片儿的,又有多少?就算拍成了,能上电影院播放的,又有多少,这其中,又有几部被人记住,这其中的概率,太低太低了,这一想,就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份无望的事业。”   “人不能这么想,你看旁边那些话都讲不利索的毛头小伙子,谁能保证他们之中不会出一个斯皮尔伯格?你说说,现在谁记得与卓别林同时代的财政部长?你要相信,你在做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必将成为不朽。”   一五官嚣张,腿长腰仄的美女自他们眼前走过,张弛眯起眼睛,轻佻地吹了声口哨。陆讷抬眼瞧了一眼,评价道,“肩宽了,估摸小时候练过铁饼。”   张弛眼珠子还盯着人家摆脱地球引力傲然挺立的胸脯,嘴巴里却不积德,“我妈说得对,女人就像西瓜,一茬不如一茬,哥刚进电影学院的时候呢,满眼都是苏小小,都是杨柳岸晓风残月,如今呢,姑娘比那时候简单,不跟你谈人生谈理想,光谈价钱了,将就点吧。”   陆讷满是惆怅地叹了口气,他想起杨柳了。   张弛蛮稀奇,“咋啦,这样子,瞧着像害相思——”   陆讷看他一眼,又叹了口气,估计喝茫了,徘徊在心头许久的话就这么说了出来,“不算小学四年级时拉小手的同桌和初中文艺汇演上跳独舞的校花,两辈子,我就喜欢上这么个姑娘。”   张弛的重点都关注在上半段儿了,“我次奥,你情史挺丰富呢,那表演系的小师妹和给你炖冰糖雪梨的学姐呢?”   “那冰糖雪梨不都进你们肚子了吗?而且我跟她们都是非常纯洁的男女关系。”   “都男女关系了,还纯洁?”   陆讷的脸吧嗒一下挂下来,“你还听不听?”   “听,听,你讲,你喜欢上一姑娘,啥样的啊?”   陆讷拿着着酒杯想起杨柳的样子,说:“好,就是好,哪儿都好,说不出哪一点不好——我一见她,就迈不动步子,回过神来的时候就想回家翻银行存折和户口本儿。”   “那就去追啊,人家姑娘喜欢什么你就给她整什么,再不济你就站她跟前儿,把舌头给捋直了直说我想跟你困觉——”   “我没你那么牲口!” 第十章   吃到中途,张弛那见色忘义的禽兽被一小师妹的电话给叫走了,陆讷一个人也没意思,付了钱,离开了烧烤摊。跨上他那三轮摩托,望了望天边那轮亘古未变的月亮,心里的忧伤水一样一漾一漾的,很多话,陆讷是没法儿跟别人说的,就像他对杨柳,总有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感觉——   不知怎么的,竟将车开到了杨柳的大学。陆讷自己也吓了一跳,想走,又迈不动步子,想着,都来了,好歹给见一面呗——这念头刚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就见遥遥的路灯光下,一个姑娘窈窕的身影缓缓推进,姑娘身上熟悉的清浅烟草味和咖啡味道似乎也随着晚风渗透过来,流淌在陆讷身周,温柔,贴心,懂得。   陆讷的心里顿时一片火热,觉得他跟他家杨柳真是心有灵犀啊,凑近后视镜,拨弄了下自己的头发,正准备跨下摩托以最帅的风姿来跟他的女神来个偶遇呢,就见他对面的一辆大奔里下来一戴金丝边框眼镜整一社会精英的男人,已经快一步朝杨柳走去——   陆讷脑子里的雷达瞬间亮了,顾不得扒拉头上几撮毛了,赶紧一个箭步超过那小白脸儿冲着杨柳女神打招呼,“那啥,你也在这儿呢?”   杨姑娘看了陆讷许久,这期间陆讷就怕心中的女神来一句“你谁啊”,那样陆讷真可以以头抢地了,好在杨柳的眼里露出点儿恍然的意思,浅浅笑了笑,“是你啊。”   陆讷心花怒放,脸上还摆着一本正经的笑,“可不是嘛,吃完饭就随便溜达溜达,没想到看见你,呵呵,就过来打个招呼。”   “杨柳,这一位是——”那戴眼镜的男人终于走到了陆讷旁边儿,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以一种十分熟稔的语气问杨柳。   陆讷心里次奥了一下,这小白脸果然对他家杨柳有不良企图。   杨柳对小白脸说:“一个见过一次的朋友,”又看向陆讷,“讷言敏行的讷,我没有记错吧?”   陆讷顿时感动得想流泪,跟瞧不见旁边杵着一大活人似的,眼神热烈地盯着杨柳,“其实,我刚说了谎,我是专程来找你,我想请你喝酒。”   杨柳狡黠地看着陆讷,“你不知道一个男人请一个女人喝酒,这件事本身就很说明问题吗?”   陆讷笑得更加狡黠,“我觉得,有些事儿说法儿不同,性质就不同,比如说蒙钱要蒙得好那可以叫上市公司,三陪陪得好可以叫公关——我请你喝酒,你可以说成是耍流氓,但流氓耍得好,也可以是情圣。”   杨柳扭过头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不像有些女孩儿那样娇俏或者艳光四射,依旧是有些冷淡的,但舒展开来的眉目有缭绕的风情,她摊摊手,“你看到了,我有伴儿了。”   “我不介意一起请。”再看不顺眼小白脸,陆讷也只能咬牙忍了,绝不给情敌一个跟女神单独相处的机会。   那小白脸表现得也挺大度,耸耸肩,“我也不介意,刚巧我也刚回国,不知道如今S城都有哪些新鲜的去处。”   本来陆讷想得好好的,他骑着三轮摩托,载着他心爱的姑娘,先绕着城市转一圈儿,在灿如星河的车阵中遨游,让温软的夜风抚摸中他们的灵魂,再唱一嗓子郑钧的《私奔》,“把青春献给身后那座辉煌的都市”“把爱情留给我身边最真心的姑娘”,多浪漫呀。王小波三万字搞定一个陈清扬,他同样能搞定一个杨柳。   结果三人刚走到车边,小白脸儿就打开大奔副座的门,挺有绅士风度地说:“杨柳坐我的车吧——”抬头对陆讷露出一假惺惺的笑,“你不介意吧,女孩子风吹多了眼睛疼。”   陆讷恨得牙痒痒,还得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笑,“当然。”   “那行,你在前面带路,我们在后面跟着。”   陆讷恨恨地将头盔戴上,跨上摩托,身后跟一辆高端大气的奔驰,觉得自己怂毙了,就跟开路的保镖似的。   终于到了目的地,陆讷将摩托车停妥,回头招呼杨柳和小白脸。陆讷带他们去的酒吧有个挺禅意的名字,叫“水陆观音”,本城一牛逼哄哄的先锋艺术家给设计的招牌,出入此间的基本就是疯子和天才,有的已经成名了,有的还在混,上辈子陆讷属于后一波儿,这辈子还没机会踏进这地界儿。   这地方对陆讷来说是有特殊意义的,上辈子他三分之二的时间耗在这儿,苦闷寂寞的时候,夜半三更无心睡眠的时候,话唠综合征发作的时候,这是他唯一的心灵栖息地。也是在这儿,他第一次遇见杨柳。   当时杨柳一个人坐在角落的位子,抽烟,喝酒,脸在轻薄的袅袅上升的烟雾中若隐若现,细眉,单眼皮,眉宇间冷冷淡淡的——有些女人漂亮,可扔在人堆里就找不见了,有些女人,茫茫人海中,你一眼就能辨认,杨柳属于后者。   那天陆讷跟她聊海明威,聊西班牙内战,聊陈圆圆离开李自成临去时的那一波秋水般的眼神,聊到最后,陆讷问她,“还有你不会的不?”她轻轻地扫了陆讷一眼,将烟往烟灰缸里轻轻磕了磕,说:“有啊,站着撒尿。”   陆讷瞬间觉得,自己的下半辈子就交代在这儿了。   如今,还是同一个地方,还是同一个姑娘,却多了一个不识相的小白脸儿,你说糟心不糟心?陆讷现在知道,小白脸儿叫高源,高干子弟,杨柳的高中同学,刚从国外回来,两家似乎还有点儿交情,就听小白脸问候杨柳家的老头老太太,装得特熟的样子,一会儿说S城变化真大呀,他走那会儿,哪儿哪儿还没建起来呢,如今怎么怎么样儿了,又说他在美国的同学邀他一块儿开公司,他家老头希望他能继承衣钵走仕途——   搞得陆讷特烦,又不好对杨柳说别理这丫傻逼了,只能自个儿喝闷酒,本来之前就跟张弛一块儿喝了不少,这会儿真喝茫了,等感觉到膀胱里的尿意站起来,准备去放水的时候,人哧溜一下子给溜到了地上,把正跟小白脸交谈的杨柳吓了一跳,赶忙问:“你没事儿吧?”   陆讷其实自己也有点儿感觉,明白自己这回是真喝高了,怕在杨柳面前失态,硬撑着爬起来,挥挥手,说:“没事儿,我上个厕所,你们继续聊,甭理我。”   杨柳还不放心,盯着他瞧。陆讷又豪气地挥了挥手手,转身就往厕所走,摇来晃去跟植物大战僵尸里面的两眼发直的僵尸似的,只有他自己认为自己走得特潇洒呢。   放了水,洗了把脸,总算稍微清醒点儿,觉得这样的自己一定不能出现在杨柳面前——他还真怕自己撒酒疯,就算不撒酒疯,请人喝酒自己却喝得烂醉也说不过去,尤其旁边还有个虎视眈眈阴险万分的小白脸儿,万一杨柳觉得自己不靠谱,陆讷就哭都没地儿哭了。他决定先去后门醒醒酒。   水陆观音通往后门的路建得七弯八拐跟女人的心思似的,陆讷给绕得头晕目眩,直接一跤就摔出了门口,满天金星闪烁,跟进了人民大会堂似的。爬了半天也没爬起来,干脆就坐地上了,抬头就见黑暗中有猩红的点闪烁,估计有哪个哥们站那儿抽烟,陆讷仰着脖子说:“嗨,哥们,能给支烟不?”   对方将整包烟都给丢了过来,陆讷一看,哟,好烟,陆讷从前看过没抽过,赶紧叼了一支在嘴上,浑身上下摸打火机,没摸着,才想起来这辈子他似乎还没抽过烟。那哥们瞧陆讷的样子就知道了,又把自己的打火机丢到他怀里。   “谢了!”陆讷喝多了,手抖,打了好几次才把烟给点着了,狠狠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出烟圈,终于骂出一句忍了一晚上的话,“妈蛋的小白脸——”又仰起脖子虚着眼睛瞧那哥们,说,“你知道什么叫伟大吗?伟大就是有个眼神忧郁的小伙爱上自己大嫂,相思太苦了,凝成一卷《洛神赋》,于是几千年后所有人都知道三国除了貂蝉二乔还有个叫甄宓的旷世大美人;伟大就是几百年后,有人翻看中国近代电影史,发现有一座叫陆讷的高山,可供继往开来的电影人们攀登好一会儿——至于那些一天开几十个会赚几百个亿的企业家,发稀肚鼓妻肥子壮的人民公仆,告儿你,相不相信,四十岁以后躺床上,只能看见自己的肚脐眼儿看不见阳*具上的马眼,五十岁以后只关心自己的血糖血压痔疮和睾*丸癌,个傻逼!”   他滔滔不绝地讲完,忽然像耗干了元气,垂下头,让人几乎以为他睡着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声音有点儿忧伤,像从一愤怒的青年突然就变成了一文艺青年,“我忽然挺想唱歌的,哎,我给你唱首歌好吗?”   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听,就扯着嗓子唱起来,“我从不会轻易许下诺言,也从不会一个人如此心碎,而现在我可以敞开我的内心,你是我唯一真心爱过的姑娘。可突然有一天你离开了这里,从此我就像抽离麦芒的青稞,在凄风苦雨中晃曳彷徨……”   其实陆讷嗓子不错,乐感也挺好,酒喝多了,声音有些沙哑,像河水洗了璀璨,像幽绿发暗的青苔,一种沉郁的忧伤,想着上辈子,想着这辈子,他是真伤心啊尤其唱到“你是我唯一爱过的姑娘”,眼睛瞬间就红了,唱到后来估计忘词儿,来来去去就那一句“你是我心爱的姑娘”,声音越来越轻,像呢喃,像梦呓了,到最后终于没声儿了。   直到额头被人戳了戳,陆讷又醒过神来,睁开眼睛,眼前一张放大的人脸,跟Dior广告上那巨大的男模特似的,眼睛、鼻官、嘴唇无一不邪逼而性感,尤其是眼睛里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陆讷一个激灵——苏二!   然后手臂一软,整个人向后摔去,咚一声,后脑勺结结实实砸在水泥地板上。 第十一章   陆讷第一次在睡觉以外的时间失去意识,据张弛后来讲,他到的时候,陆讷还拉着人家姑娘的手,非要给她背《长恨歌》。一大早上,张弛就得意洋洋地跟陆讷打电话,“基于义气,我友情充当了一把摄影师,让广大群众,尤其是那些对你有阶级仇恨的哥们有机会围观你的熊样!”   “我次奥,日你全家”   “语言给我检点点哦,我手上可还握有那叫杨柳的姑娘的手机号码,毁了之后就没有人知道了哟——”   “你相不相信,少一个数字我就剁掉你一根手指,少十个就剁掉你十根手指,少十一个就剁掉你小鸡鸡。”   “我决定把这视屏免费发放给杨柳姑娘。”   陆讷送他俩字,“滚蛋!”   这才刚挂了电话,又一电话就进来了,是剧组的美工小妹,“陆哥,你咋还没来呢,我跟导演说你送孕妇上医院了,你可别说漏嘴了。”   陆讷立时千恩万谢地挂了电话,一个挺身就从床上爬起来,紧接着就嗷了一声,摸到后脑勺一大包,眼前立刻浮现出苏二那张邪逼的脸,陆讷觉得这整件事儿都充满科幻的味道,也没时间思考,赶紧扒拉掉身上好像从咸菜坛子里捞出来的t恤,脱掉裤子。吧嗒一声,从裤兜里掉出一打火机,陆讷捡起来看都没看就扔床头了,进卫生间洗了个战斗澡。   到剧组的时候比平时晚了一个多钟头,好在没出什么乱子,唐帅军远远瞧见他,凉飕飕地瞟了他一眼,陆讷赶紧低头装着忙碌的样子,美工小妹悄悄塞他一面包,“给你留的,就知道你肯定没吃早饭,一身酒气。”说完还嫌弃地皱了皱眉,忙去了。   陆讷嘴上叼着面包,抬起胳膊闻了闻,似乎确实有那么点儿味道,想到昨天那熊样,觉得至少有小半个月不用再出现在杨柳面前了,顿时什么心情也没有了。   中午吃饭休息的时候,陆讷三口两口扒完盒饭,就用拍戏用的毛笔在那儿挥墨,写的基本就是“享乐主义要不得,酒精分子害死人”“禁酒青年好,烂醉青年糟”“从今天起,做一个戒酒的人”等等等等,他决定一张叠起来放钱包,时时提醒自己,其余的就贴家里能看见的地方。   正写得起劲呢,就听人问:“陆哥,你练书法呢?”   陆讷听出是岑晨的声音,就没理他,依旧低着头装专心致志。   也不知岑晨是真没察觉出陆讷的故意冷淡,就站陆讷身边儿看着他写,还看得特认真特崇敬,跟看毛*主*席遗容似的,搞得陆讷都写不下去了,只好抬头说:“没事你就去背背剧本,下午有你的戏吧。”   小孩儿一笑,露出俩酒窝,“剧本我已经背熟了,还跟人对过戏了。”停了停,严肃地说道,“陆哥,上次你跟我说的话我都认真想过了,我觉得你说得对,这机会难得,我得好好抓住了。”   陆讷听他这么说还有点儿意外,随口说道,“那就好。”   “陆哥,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些,他们都瞧不起我,我知道的——其实,娱乐圈谁不这样啊?”小孩儿估计把陆讷当知心姐姐了,推心置腹道,“我也不全冲着苏二少的钱去的啊,其实我还是有点儿喜欢他的,不过,我总有点儿怕他——”他一边说着,一边儿做贼似的左右瞧瞧,小声地说道,“陆哥,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给别人说啊,有一回,我看到他抽屉里的枪了。你说他会不会杀过人啊?”   陆讷同情地瞧着岑晨,觉得小孩儿估计有点儿被害妄想症,赶紧糊弄几句打发他走了。   晚上回到出租屋,陆讷就把几张禁酒的大字贴屋子各个醒目的角落了,结果真应了一句话,有些事儿越禁越想,刚坐到手提钱写剧本呢,那些方块字全变成一条条扭动的酒虫鼓动他的脑神经罢工,满脑子都是啤酒——陆讷的冰箱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最后他决定干点儿什么来转移注意。他从换下的裤子里摸出了半包烟,就是昨天苏二扔给他的,估摸着他跟苏二再次见面的机会渺茫,他就替他腐败一下吧,又从床头拿过那只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根。   一边抽,一边瞧那只银色的打火机,估计是特制的,底部还有两个花体的英文字母——SY——估计是苏二名字简称,无论周围人还是媒体报章,都苏二苏二少地叫着,几乎都没人知道他到底叫啥了。陆讷无聊,就翻字典找Y开头的字。   过了大概一星期,陆讷估摸着杨柳应该对他那天醉酒的记忆没那么鲜明了,就开着那辆三轮摩托突突地去了杨柳的大学,杨柳在如今在读研究生,念生命科学。   陆讷去的时候,他们正做实验呢,五六个穿白大褂的男男女女,围着一只娇弱无辜的兔子,每个人眼里都闪着狂热的光芒,一导师模样的在那儿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讲解,“一般我们采用空气栓塞法,像兔耳缘静脉注射10~20ml的空气,使之缺氧而死,首先,像这样,剪掉兔子耳缘进针处的毛,用酒精棉消毒并使血管扩张,然后像这样用左手食指和拇指夹住,右手拿针筒……看见没有,血管由暗红变白了,说明空气进入静脉了。”随着那导师的动作,那只可怜的兔子一阵痉挛,之后就没动静了。   陆讷看得犯怵,杨柳看见窗外的他,走出来,手上还带着橡胶手套,鼻梁上架着一副银框的眼镜,跟平时有种特别不一样的气质,微微一笑,“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就路过!”陆讷的眼睛强迫症似的瞟向那已经开始解剖的兔子,惹得杨柳问:“是不是觉得挺残忍的?”   陆讷觉得自己笑得特僵硬,“还行,都是为祖国建设事业做贡献嘛。”   杨柳又笑了一下,“你这人挺逗的,还背《长恨歌》吗?”   “不背《长恨歌》了,改吟仓央嘉措了,你听吗?”   杨柳笑开来,过了一会儿说:“我得进去了。”   陆讷点头,“行,那啥,其实我就是想说——我戒酒了。”   杨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进了实验室。   陆讷走路上还在回味杨柳临去时的那一眼波呢,手机就响了,电话是岑晨打的,声音特别惊惶,“陆哥,陆哥,你能不能来趟晶华酒店,我被人堵那儿了,我现在躲厕所给你打电话呢,陆哥,求求你,救救我!”   问他什么事,他也不说,就一个劲儿地哭,陆讷特烦,心里骂娘,有些人就喜欢给自己找点儿麻烦点缀下平淡生活。又听见嘭嘭地敲门声儿,岑晨给吓得尖叫起来。   陆讷也被他弄得提心吊胆,“你有时间给我打电话,还不如赶紧报警呢,我去有什么用?”   “不能报警,他们会弄死我的,陆哥我求求你,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帮我,以后你让我干啥都行。”   妈蛋的这一什么事儿啊,陆讷没办法,问明了房间号码,骑上摩托就直奔晶华,上了电梯,站在1127房门前,深吸了口气,敲门。   门到时很快就开了,门口站着一挺年轻挺俊俏的男人,一双桃花眼,随时随地都带笑,瞧见陆讷,什么话也没说,就往里走。陆讷也在那儿装高深莫测,沉着脸,跟邪教组织头头似的,等瞧见里头的情况,陆讷瞬间就菜了,就跟中国队遭遇高丽队似的——   岑晨倒是从厕所里出来了,全身上下就一条黑色的三角内裤,两条白生生的细胳膊抱着自己的胸,贴墙站着,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瑟瑟发抖。房间大床上坐着只穿着个裤衩,垂头丧气的男人,腰腹的肉松弛着,跟脱了毛的白斩鸡似的,不停地啃着自己的手指甲。陆讷一开始没认出来,直到那手指残端蹦出血珠来,那男的呆呆地看着自己冒血的手指,一副时日无多的悲惨表情,陆讷瞬间亮了——我次奥,这不是唐帅军吗?   陆讷一扭头,就看见坐在房间单人沙发上的苏二,交叠着双腿,双手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白色的热气中,他的脸有一种虚幻的古典美,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喜悦,没有满足,没有任何情绪,漫不经心的眨眼中,有如春天里懒散的阳光,动人的柔软却让人想起猫在玩死老鼠前的情态——   陆讷脑海中瞬间想起一个词——衣冠禽兽。 第十二章   陆讷的脚底板儿就跟钉在那儿似的,往前一步就是虎狼环饲的万丈深渊——陆讷在心里呐喊,这特么活生生的抓奸现场到底要怎么破啊?不知道现在说走错了还来不来得及。   苏二抬眼看了陆讷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认出陆讷,反正没理他,低头悠悠地呷了口咖啡,又缓缓地叹了口气,好像一家长面对这不知事的熊孩子似的,说:“行了,都说说吧。”   语气特别和蔼,基本与“行了,全凌迟处死吧”无差别,陆讷的汗毛刷拉一下全竖起来了。   岑晨连滚带爬地奔过来抱住苏二的腿,哭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二少,我真没有背叛你,我们什么事儿也没发生,我就是……就是想气气你,想你能多在乎我一点儿,真的,我发誓!”   苏二有些嫌弃地皱了下眉,踢开了岑晨,“真的呀,合着你们光着身子盖棉被聊人生呢!”   要不是场合不合适,陆讷都想笑了,苏二这人焉儿坏,瞧这语气,把岑晨这专业演员噎得都演不下去了,又不敢再过去抱腿儿,就坐那儿哭哭啼啼,一个劲儿地说:“我们真的什么事儿也没有,二少你相信我。”   陆讷觉得,苏二估计也没多喜欢岑晨,不然哪能这样看猴戏似的淡定?换了陆讷,他回家就给磨菜刀去了——   “哎,你不挺能说的吗?也给发表发表意见啊?”   陆讷正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心地装壁花呢,就听见苏二忽然把话题扔给了自己,合着苏二是在这儿等着自己呢,陆讷瞧了眼狼狈的岑晨,他那遮瑕又养肤的粉饼,这会儿是遮不住他满脸的凄惶和憔悴了,说实话,看着有点儿糟心。   陆讷赶紧移开了目光,斟酌了一下语句,说:“开宗明义,首先我要申明我的立场,我今天,这是纯属被人给诓来的,我要知道是这么个情况,肯定是不会过来了,围观抓奸跟听隔壁王寡妇叫*床一样缺德——”   苏二没吱声,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瞧着陆讷,搞得陆讷都快说不下去了,“其实我的中心思想是,我就一路人,你们所有的事儿都跟我无关,我今天讲的任何话都不具备呈堂证供的分量。”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陆讷估计就是那给他开门的桃花眼,没理他,继续说:“要我说,岑晨这事儿做得确实不地道,不过,咱们也得实事求是地说,他心里面肯定是有二少你的,这一点不能否认,虽然不妨碍他搞点儿副业,就是这副业没搞好……”   苏二双手捧着咖啡杯,透过白色的雾气瞧着陆讷,那眼神,怎么说呢,每次陆讷形容不出苏二的时候,就想起一词儿——邪逼。   “漾儿,罗三让我问,今天还去滨湖天地吗?”桃花眼拿着手机过来问苏二。   苏二咖啡杯往旁边几上一搁,人已经站起来了,“去啊,怎么不去?”   陆讷心里正暗自庆幸呢,就见苏二又转过头来,目光在岑晨和唐帅军身上转了一圈,云淡风轻地说:“顺便捎上这两只,那儿不是有个水库吗?”   陆讷的一颗心蹭的就跟坐云霄飞车似的瞬间提到了喉咙口——苏二这不是要杀人灭口的节奏吧,这特么还当着他的面儿说的,不会想着连他也一块儿顺便解决吧,陆讷还没开口说话呢,就见苏二的目光落到陆讷身上,上上下下跟打量牲口似的打量了个遍,然后问:“会打麻将吗?”   陆讷木然地点点头。   “那你也来吧。”也不管陆讷愿不愿意,就自作主张地决定了,走到门口才想起来问,“你跟刚那俩人没什么关系吧?”   陆讷摇摇头,“就同一剧组的。”   “那就好。”说完自己就上了一辆骚包的布加迪威航。陆讷回头就看见岑晨和唐帅军五花大绑的被俩黑衣大汉给推出来,嘴上贴着胶布,身上也没给披件衣服,就见一堆白花花的肉,旁边还有俩酒店保安帮忙,陆讷瞬间就对社会主义绝望了,没忍住,拉着桃花眼问:“苏二少会把他们咋样啊,不会真给沉湖了吧?”   桃花眼斜睨了他一眼,陆讷觉得他那眼神像看精神病人,“想什么呢,二少会干那种犯法的事儿吗?最多也就弄个生不如死。”说完自己拉开保时捷跑车的驾驶座的门,坐进去之后又招呼陆讷,“想啥呢,赶紧上来。”   上了车,桃花眼就嘱咐陆讷,“到时机灵点啊,别不懂事”,跟嘱咐小孩子似的,完了偷空觑他一眼。陆讷一脸苦大仇深,压根没注意他说了些啥。   到地儿下车,满眼山清水秀,青砖砌墙的石库门楼房错落其间,挺有三十年代的味道。这度假村如今刚建起来,还没多少人知道,再过个几年,在里面住一晚抵得上陆讷一个月的收入,整一腐败分子洗钱的地方。   没看见岑晨和唐帅军,想了想,上辈子唐帅军虽然混得惨了点儿,好歹没有性命之忧,苏二再酷霸狂帅拽,再手眼通天,也犯不着为这么两个玩意儿搭上人命。自己跟他们又非亲非故的,今天也算仁至义尽了。   跟着苏二和桃花眼,进了一幢挺有民国风味的小洋楼,陆讷一眼就瞧出这设计师品位不凡,极力还原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节奏,民国时期兴盛的Art Deco设计风格在灯具、地毯、家具等细节上展露无遗,墙上的版画大多出自版画名家陆放之手,充满洗练简洁的刀味和木味。   房间里稀里哗啦地搓麻声,苏二和桃花眼一进去就受到了热烈欢迎,这个少那个少地叫着亲热,还有一屋子的俊男美女,年龄平均不超过二十三,水准基本跟岑晨持平。苏二一进门就被人叫去搓麻将了,一桌人都是平时玩惯了的,瞧着苏二没带上回的男孩儿,笑着打趣,“哟,二少这是又换人了,连口味都换了。”   苏二笑笑,不咸不淡地说:“说笑了,他不是圈里人。”   “二少是鲍鱼海参吃厌了,想换清粥小菜。”   苏二没肯定也没否认,眼角瞧见陆讷,正跟罗三儿讲得眉飞色舞唾沫四溅——罗三原名罗潇潇,家中排行老三,算苏二一发小,过完吃喝嫖赌抽的青春期,忽然感到人生虚无,岁月流逝,必须得趁着活着的时候做点儿有意思的事儿,拉着一帮哥们开了个电影公司,拍了两部不咸不淡的爱情电影,改行做了发行。副业拉皮条,这屋里一半儿的男孩女孩都是他给介绍的。前段时间得了块据说是东汉的古玉,缝着人就跟人吹嘘,玉有灵气,玉会择人,这玉到他手上就潜龙在渊,腾必九天。   陆讷一看就知道根本不是汉朝的东西,最多清朝中期——上辈子他就俩爱好,写字,玩古——写字没写出个古龙,玩古兜里没有钱,大把时间泡城西安河桥的古玩城,古玩城大大小小古董商人,年轻的三十来岁,年老的七八十岁,一样骗人,专骗罗三这种人傻钱多的。陆讷原本不想多嘴,就听罗三在那儿吹嘘这玉的沁色是多么完美,没忍住,插了一句,“不是沁色,是皮子。”   罗三一听,就不高兴了,“你怎么知道?”   陆讷瞧他那轻蔑的眼神,也不高兴了,反问:“那你怎么知道西施貂蝉杨贵妃王昭君是中国古代四大美女呢?我不仅我知道她们是四大美女,我还知道西施有心脏病杨贵妃有狐臭呢!”   “你怎么知道呀?”   陆讷瞧着罗三的样子,觉得自己有些不厚道,就跟他扯刀工、沁色、玉种、纹饰、器型什么的,正扯得起劲呢,就听苏二的声音传过来,“小陆,过来替我打一圈儿。”   陆讷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之后,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造反了,还小鹿呢,没把陆讷给肉麻的,看苏二就跟看一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 第十三章   但这儿是苏二的地盘,陆讷还是没骨气地跑去坐了他的位子。   坦白来讲,陆讷还是有点儿小紧张的,想着,他如今对面坐着的这些人,可算是S城最顶尖的那一拨儿衣冠禽兽了。换了上辈子,陆讷哪能想到这种情景啊,就是几个小时前,他也想不到他一纯洁的劳动模范能跟这一大帮子的腐败的资本家儿子混一块儿啊。   苏二就坐他左手边,右手搭在陆讷的椅背上,整得陆讷特不自在,就跟第一次上学坐板凳似的,那叫一个腰背挺直两肩放平神情严肃。苏二还老喜欢在那儿充人生导师,指点陆讷怎么打牌,把陆讷给烦的,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给抖落出来了,“你能不说话吗?怎么跟一敌特分子似的,老严重扰乱我作战思想!”喊完才愣了,心想,坏了,怎么把苏二当他上辈子的那些三教九流的牌友了。   苏二也愣了,估计他打从娘胎出来还没人这么说话,瞧着陆讷的目光有点儿异样。   桌上其他人的脸色也挺精彩纷呈,好像都没见过人类似的都特别稀奇地看着陆讷。   还是坐陆讷对面一微胖界人士给打了圆场,“就是,苏二你边儿去,我看小陆自己打得挺好的。”   立刻有人接着调笑,“哟,苏二少也有被人嫌弃的一天呐。”   陆讷在那儿低头不吱声装孙子,苏二特别有风度地一笑,没翻脸,略略狭长的眼睛看着陆讷,特别宽容地说:“行行,我不说话。”   苏二这狗头军师不瞎指挥,陆讷的手气就蹭蹭蹭地壮起来,挡都挡不住。   打了一晚上麻将,刚散场就有人嚷嚷着叫东西吃,屋子的床上、沙发上歪七倒八地躺了四五个年轻的男孩儿女孩儿,过了一晚上,脸上的妆容都浮起来了,都跟被人糟蹋蹂躏过似的,满地都是烟头,屋子里腾云驾雾青烟袅袅,跟仙宫似的。   陆讷愣是一晚上没下火线,卷了这帮孙子小四千——昨晚上打到中途有哥们熬不住,搂了个姑娘上隔壁屋睡觉去了,苏二给接替上,一晚上就见他在那儿气定神闲地输钱,搞得陆讷特别过意不去——主要是因为他本来就是接替苏二打的,原始资金都是苏二的,想了想,还是悄悄把赢来的钱都还给苏二了。   苏二一晚上没睡,估计脑袋有点迟钝,就直愣愣看着那沓粉红色的票子,也不接。   桃花眼把脑袋凑过来,大惊小怪地冲苏二挤眼睛,“呀呀,漾儿,居然有人给你派钱!”   他这一喊把屋子里其他人的目光给招来了,陆讷就有点儿急了。苏二深深地看了陆讷一眼,伸手接过票子随手就递给桃花眼,淡淡道:“你给分分——”   陆讷还没明白呢,就见桃花眼接过钱,回头就给满场派钱,凡在场的不管谁的女伴男伴,人人有份,人人脸上眉开眼笑的,就只剩陆讷一人愁眉苦脸了——他要早知道苏二这么个败家法儿,他也就不假好心假义气了,他自己还一扯着文化大旗挣扎在贫困线上的知识分子,陪了这帮孙子一晚上,结果除了腰酸背痛,啥也没捞着。   苏二瞧着陆讷的脸色嗤笑了一下,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走,带你去吃早餐。”   早餐吃的是港式早茶,陆讷闷头给吃了四个叉烧和一笼豉汁凤爪,吃完早餐,有人回屋睡觉,有人提议去骑马——这度假村就有一特大的马场,桌上的那些男孩儿女孩儿重新洗了脸化了妆,又变得光鲜亮丽,跟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似的,一个个都挺兴奋的。陆讷委婉地表示想走了,苏二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装着没听见。   一大群人呼啦啦地奔去马场,就见满眼绿油油的人工草皮,那些俊男美女们就在那边惊叹呀,跟一辈子没见过青草似的。陆讷大学时跟眼镜兄张弛去内蒙古玩儿,住一牧民家里,那才叫天苍苍野茫茫,骑半天马也不见个人烟,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就抽一口牧民自己卷的旱烟,躺在草地上感受天高地迥,不远处的牛粪还是新鲜滚烫的,时间在那地方流逝的速度仿佛都极其缓慢,让你不得不思考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陆讷小跑了两圈,觉得没多大意思,跟在金鱼缸游泳似的。   “哎,怎么不跑了,不喜欢?”   陆讷回头一看,就见苏二骑着一匹淡金色的马小跑着追上自己,身上还穿着专业的骑装,衬得腰身窄紧挺拔,潇洒得不得了。   “一晚上没睡,有点儿没精神。”陆讷随口找了个借口,想了想,还是问了岑晨和唐帅军的情况。苏二似笑非笑地看了陆讷一眼,“你还挺关心他们呀?”   陆讷一听这语气觉得不妙,赶紧申明立场,“我这不是一问嘛,而且,我们剧组也等着导演开工呢。”   “那你可以回去告诉他们,这戏啊,拍不了了。”说完也不理陆讷了,就骑着马得得得地小跑着走了。   陆讷一听这话,心里面有些不舒服,虽然岑晨和唐帅军算是自作自受,可说实话吧,苏二也没正儿八经地把岑晨当一回事儿啊。至于唐帅军,陆讷倒是觉得挺能理解的,古往今来,搞艺术的一般都比一般人元气充沛热爱妇女,就算自己想洁身自好吧,也挡不住前仆后继想为艺术献身的姑娘小伙。   骑完马又有人提议去钓鱼,马场旁边就是水库,山是山,水是水,风景如画,一大群人又呼啦啦地杀到水库边上,又是遮阳伞又是防晒油又是墨镜,边上小圆桌冰饮鸡尾酒一应俱全。   陆讷找了个阴凉的地儿躺躺椅上睡觉,不一会儿听到丁零当啷一阵兵荒马乱的响动,男孩女孩咋咋呼呼又叫又笑,似乎是苏二钓了条三十几斤的大青鱼。陆讷依旧没睁开眼睛,想就凭这水库服务周到的样子,两三台氧气机开起来,别说青鱼,鲨鱼我都能给你钓起来。   一直玩到十一点左右,战利品颇丰,人人兴致高昂,说要请晶粹轩的郝大厨做全鱼宴。于是一水儿的豪车载着美人载着战利品又呼啦啦地奔去市区。   来时陆讷坐的是桃花眼的车,回时坐的是苏二的布加迪,一路上也没吭声,就窝那儿眯着眼睛睡觉,到了市区,才像是渐渐有些缓过来了,瞧瞧四周,总算又是自己混迹的江湖了,于是跟苏二说:“哎,靠边儿停停。”   苏二以为他想上厕所呢,就把车给停一肯德基边上了。陆讷打开车门下车,弯腰对车里的苏二说:“那全鱼宴我就不去了。”   苏二的脸吧嗒一下就挂下来了,那脸色跟刚参加完追悼会似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车子刷拉一下就冲出去了,喷了陆讷一脸的汽车尾气。   陆讷想也知道苏二生气了,不过陆讷真不想跟这些人玩了,太累。拦了辆出租去了晶华酒店,把他那辆三轮摩托骑回了家,进屋就扑床上睡了个昏天暗地。   一直睡到下午三点,被饿醒了,看了看手机,有两通未接电话,一通是张弛打来的,回过去时没人接,一通是剧组的美工小妹打来的,两人讲了十来分钟,果然今天剧组没能开工,一大波人等着导演,但导演就跟失踪了似的,“反正整件事就透着诡异”美工小妹以女人的直觉下了此定论。   一直到三天后,唐帅军才出现在剧组,不过不是开工,而是宣布剧组由于某些不可抗因素,要暂时停工。剧组顿时陷入一片愁云惨淡,拍电影跟其他工作不一样,它是拍一个电影,筹建一个工作组,工作人员都是临时组建的,你这电影停拍了,就代表着有一大批人要暂时失业,关键是,这种情况,十有j□j还拿不到工钱。陆讷虽然没等着这份场务费付房租水电费,可他劳心劳力一个多月,弄成这个结果,挺糟心的。但看唐帅军两眼无神萎靡不振,一副早期抑郁症的模样,陆讷知道,唐帅军算是栽了——现在大部分人还没有见识过苏二的手段,陆讷可是一清二楚,那绝对是个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主。   接下来几天陆讷哪儿都没去,就窝出租屋里写剧本儿呢,目前看来,陆讷还得靠一杆笔杆子养活自己。这回陆讷没整自己那些文艺情怀,他的目标很明确,就给弄个能卖钱能马上拍的都市轻喜剧,定下基本基调后,将目标观众、年龄层,电影风格等各个方面综合了一下,再来个稍微具有争议的话题,就开始动笔,写了差不多一星期,就完稿了,发给从前跟陆讷聊过的那个电影公司负责人,那人看了以后,跟陆讷说剧本他们要了,再来还想跟陆讷见一面,谈谈其他合作的事儿。   在一家有点名气的咖啡馆定了时间,陆讷草草收拾了一下自己就骑着那辆摩托去了。两人从前一直都只在网上聊,这还是第一次见面。聊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还算投契,对方是一挺有名的电影公司的小负责人,专门负责剧本审核这一块儿,先头看过陆讷给他的几个剧本,印象都挺深刻的,就想问陆讷愿不愿意跟电影公司签约,专门写剧本。   陆讷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写剧本就是他目前的一个维生手段,他的最佳理想是,自己写,自己拍,一旦跟人签了约,就跟栓了条狗链在脖子上似的。对方也没勉强,要了陆讷的银行卡号,说回头就让财务部把钱打给他,又说陆讷以后若有新剧本务必先给他看。   陆讷连说没问题,笑眯眯目送人离开,想着马上就有一笔小钱进来,缓解一下愈渐缩紧的裤腰带,顿时也不急着离开了,瞧着马路对面围起来的建筑工地,想着自己才一星期没出门呢,外面世界怎么就翻天覆地地变化呢,再过几个月,S城第一高楼就不是挺立了三十多年的嘉禾大楼了,而是眼前这正日夜施工拔地而起的苏氏中央大厦了,整个S城以一种火箭的速度奔向大富,暴富,把几百年前的一个小小的渔村推挤成世界有名的大港口和金融中心。   正想得出神呢,对面位子上落座了一个人。   陆讷第一眼没认出来,第二眼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妈蛋的果然是这时代变得太快,他已经跟不上节奏。算算日子,他也就小半月没见岑晨吧,这丫不知是不是跑韩国整容去了,好歹原来瞧着挺单纯挺乖巧的男孩子,如今穿一件黑色真丝无袖衫,脖子上戴一条孔雀蓝印花的小丝巾,画着深深的眼线,耳朵上打满了耳洞,墨镜架在额头,瞧着跟杂志上那些又颓废又妖媚的摇滚明星似的。   陆讷一见着岑晨就觉得没好事,岑晨见着他还挺高兴的,“我老远瞧着就觉得像陆哥你,就过来跟你打声招呼。”   陆讷怀疑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里啊?”   “我就跟朋友来玩啊。”他自顾自地跟服务员要了杯咖啡,又回头跟陆讷诉苦,“其实我早想来找陆哥你了——”   陆讷立刻警觉起来,“找我干嘛?”   “不干嘛呀,就想谢谢你来着,那天多亏你来了,我还以为真的会没命呢,吓死我了。”说起这个,他小脸刷白,心有余悸。   陆讷顿时黑了脸,“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苏二少是什么人,你也真敢?”   岑晨嘟了嘟嘴,愁眉苦脸道,“我也是没办法呀,就苏二少那操守,我还不得时刻做着卷铺盖走人的准备呀。还是陆哥你说得对呀,能在荧幕电视上露脸的机会是多么难得呀,多少人千辛万苦地就为了这么一个镜头,我不得抓住机会,让导演深入地认识一下我,以后多给我些这样的机会,万一以后苏二少不要我了,我也不至于什么都没捞着。你说,像我这样小小年纪就出来漂的,谁没个一本两本的辛酸史啊。”   他吧嗒吧嗒说完,端起咖啡优雅地喝了一口,又用纸巾小心地按了按唇角,注意不要擦掉唇彩,然后拎起小包,说:“哎,陆哥我得走了,我朋友还等着我呢,有空找你玩啊。”   岑晨走后,陆讷又坐了一会儿,想着岑晨,先还觉得膈应,继而失笑,觉得要把岑晨的生活拍成一部电影,那绝对比一般人的都传奇都卖座。   付了钱,陆讷离开咖啡馆,刚跨上摩托呢,就听见一声“小陆”,亲热得跟见了归国亲儿子似的,陆讷转头一看,就见一体型如山的胖子胳膊下夹着公文包笑容满面朝他走来,身后一辆黑色的大奔。   陆讷脑内的搜索引擎立刻启动,两秒钟之后,脸上挂上了跟胖子如同一辙的笑,“哎呀,王总,这么巧在这里遇见你。”   此人正是当日在晶粹轩和陆讷有过一面之缘的王胖子。当初陆讷和张弛还指望着他给投资呢,难为陆讷从一堆胖子中把他给分辨出来了。   “最近忙啥呢?”   “瞎忙呗,哪儿比得上王总日理万机啊。”   “小陆你就是谦虚。”王胖子拍着陆讷的肩膀,脸上的笑容跟烤馒头似的丰泽而朴实,泛着闪闪的油光,“小陆啊,你怎么不说你跟苏二少关系那么好呢?”   陆讷一愣,“王总说什么呢,苏二少什么人呐,哪里是我这样的小人物高攀得上的啊。”   王胖子有些不高兴了,“小陆,这就是你不够朋友了啊,我都看见了,就上星期,你和苏二少他们在滨湖天地玩,我没有说错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陆讷哈哈几下,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任王胖子在那儿脑补。   王胖子证实了心里的猜测,显得越发亲热,“哎,小陆啊,你那电影怎么样了?”   “噢,还在筹备。”   “这样,找个时间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陆讷的眼中精光一闪,连忙说:“看王总什么时候有空吧。”   “那就明天晚上,我现在要去跟人签个合同,先走了,明天晚上见。”   “好的好的,王总慢走。”陆讷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看着王胖子的屁股艰难地挤进黑色大奔的车门,车子缓缓地驶远了,陆讷一拳捶在摩托车上,想仰天长笑——我次奥,苏二你个孙子总算做了件好事。 第十四章   第二天晚上在晶粹轩,以王胖子为首,还有一个制片人,几个小投资人,陆讷一个人干翻了一桌人,回去就吐了个昏天暗地,脸色煞白——眼镜兄回了老家,张弛自己都是躺着出去的,陆讷握着手机不知道可以打给谁,觉得这人生真他妈操蛋,哪天那些拽得跟全国油价似的投资人一个个上赶着要给他陆大导投资,他陆讷就算混出来了。   那以后陆讷又跟王胖子吃了几次饭,每次桌上的人都不同,每次王胖子必谈他那从一电影少年成长为一煤老板的发家奋斗史。陆讷的酒量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每次一上酒桌就跟演员化好了妆站到舞台上或是战士冲锋陷阵似的。最后一次王胖子总算松口,答应给陆讷的电影投资五百万,加上上回长得像王胖子儿子的虞大少答应的一百万,也有六百万了,顿时有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感动,结果刚出门就遇着了苏二一群人。   王胖子那个激动啊,本来就喝高的脸更像那个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连连说:“看这巧的,看这巧的。”   苏二依旧那副死样子,端着姿态,挂着一点儿高深莫测的笑,也不说话,也不看陆讷。   陆讷那叫一个心虚啊,他这边正扯着苏二的大旗做文章呢,就怕苏二给一抖落,到手的投资又飞了。还是上次跟陆讷一起打过麻将的一哥们笑着说:“哎,小陆,上次怎么不见你来啊,没你在边儿上叨叨,牌局都没意思了。”   陆讷更加心虚,“哎,这不忙嘛。”   他哪儿敢跟他们这帮公子哥玩牌啊,一局就能输掉陆讷目前全部身家,何况那会儿苏二打电话过来时正是陆讷英勇放倒王胖子一桌人的第二天,他正一边吸溜着鼻涕挂盐水呢,结果刚说过不去,苏二那边吧嗒一下就挂了电话,陆讷后面的话还卡在喉咙口呢,木木地看着传出盲音的手机,后知后觉地想,这回估计把苏二给得罪狠了。   “小陆,这就是你不对了啊——”王胖子的猪手大力地拍在陆讷身上,差点被把陆讷给拍地下了,陆讷龇牙咧齿地露出虚伪的笑,“是是,王总说得对,对于这个问题,我已经严厉地自我反省过了,这不没逮着机会跟二少赔罪嘛。”   陆讷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苏二的脸色,想着,五百万呢,他陆讷要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以后就别混了,“那个,二少,你看什么时间合适,我请您吃饭。”   苏二嗤了一声,嘴角微微牵起,又很快拉直,也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王胖子一副老大哥的样子,拍着陆讷的肩膀说:“小陆这人就是年纪轻,有些事儿想得不周到,不过人不错,关键是能喝——二少你别不信,能喝的人,义气!”   王胖子还没说完呢,苏二看了陆讷一眼,摸着手上奇楠手串,淡淡地说:“行,那我等着。”   说完,也不看其他人,一群人哗啦啦地就从陆讷他们眼前走过了,那桃花眼经过陆讷身边时还朝他眨眼睛来着,也不知道成天在高兴些什么。   眼看着苏二一群人不见了,王胖子回头就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训陆讷,“小陆哟,说你什么好,忙什么能比得上跟苏二少打牌?你就是发烧到四十度了也得爬到苏二面前再咽下这口气啊,你要得罪了苏二,你还在不在S城混啊,小陆哟……”   陆讷好不容易把慈父心肠发作的王胖子给塞进大奔里,看着车子慢慢地驶离晶粹轩,陆讷摸摸自己的胸口,学着王胖子最后的语气说:“我的心肝脾胃肾哟,这几天你们都受苦了哟——”   一下子拥有了六百万,陆讷兴奋得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跟张弛一见面,得,也是一四川卧龙的大熊猫,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闪闪的亮光。   兴奋劲儿过去之后,两人终于回归现实。六百万听着好像很多,但对一部电影来说,其实根本算不了什么,每一分钱还得掰碎了揉细了来用,首先,有点名气的演员是请不到的了,人一出场费就不止这数,陆讷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请明星,他决定就在电影学院内部来个招募,一是便宜,二是不会没一点儿表演基础。唐帅军的那剧组虽然停工了,不过东西都还在,陆讷跟人谈了合适的价钱把机器给租用下来,又把其他那些工作人员给重新召集了起来。   然后抽空又和张弛见了下虞大少的那个女朋友——当初答应虞大少让人家姑娘在电影里露下脸,陆讷也不打算食言。本来想着,就凭虞胖那吃个饭都不忘拿饭馆儿两张餐巾纸的抠门劲儿,他女朋友不长得像凤姐就不错了,谁想到人家姑娘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虽说长得不特别好看,但眉宇间含着一股江南烟雨一样的忧愁,一下子把陆讷从电影学院招的那几个女学生给比下去了。   陆讷和张弛走出饭馆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次奥,死胖子!”   零零总总忙了一个多月,一个剧组也像模像样地搭建起来了,就差一男主角,从电影学院找来的一个学弟,据说当年是以接近满分的好成考进电影学院的,可陆讷总觉得缺少点儿什么,张弛被他搞烦了,甩出一句,“干脆你自己上得了。”   说完想想,觉得这主意还挺靠谱——   “你看,你长得也不错,尤其是坏起来的时候,挺招人,就是有时候吧,你那张口水分泌过剩的嘴糟践了你的好皮相。”   “张弛兄弟你这话严重破坏咱们内部的安定团结啊。”   “我说真的,老陆,这剧本儿是你写的,你最了解,别跟我说这里面的男主角不是以你为原型的啊,你说了我也不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可能演其他的不行,演自个儿还不行吗?再说了,要你自己上了,咱们还能省下一笔钱呢。”   “滚犊子。”   虽然叫张弛滚,但陆讷其实被他说得有点儿心动,张弛说对了,这剧本,就是以他和杨柳为原型写的故事,里面的事儿有虚构,但人是真的,感情,也是真的。后来想想,还是不行,虽然他平时叨叨叨地挺能说,但谁知道站镜头前会不会犯怵啊,万一演砸了,他特么还怎么跟其他演员说戏指导人演戏?最重要的是,陆讷第一次掌镜一部真正的电影,他自认为还没那个功力能自导自演。   一辆酒红色的布加迪不知什么时候缀在陆讷的身后,等陆讷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快走到电影学院了——这几天,陆讷得空就在电影学院附近转悠,想找合适的人选,没事儿就盯着人过路的年轻小伙看,搞得人家以为遇上了什么变态。   陆讷一看那骚包的车身,心里面就咯噔了一下,上回他还信誓旦旦地说要请人吃饭赔罪来着,结果一忙起来,就把这事儿忘了,看着车窗里苏二那张模特一样丰神俊朗又阴沉桀骜的脸,陆讷先下手为强,“啊呀,苏二少,好巧——一直想请你吃饭来着,又怕你忙,冒昧邀约打扰你。”   苏二下了车,潇洒地关上车门,似笑非笑地瞧了陆讷一眼,“是吗?”他穿了一件海马毛的米色毛衣,毛衣领口挂着墨镜,下身一条简单的牛仔裤,又休闲又时尚,就有那种令夜市瞬间变成米兰时尚周上伸展台的魅力。   陆讷决定忽略他宛若妇女月经不调的阴阳怪气,非常大度地邀请道,“二少要没事儿,不如我请你吃烧烤,电影学院门口的那家烧烤摊很受学生欢迎啦,我毕业之后还常来这儿吃。”   苏二的目光望向那熙熙攘攘的小吃一条街,老远的,空气中的孜然胡椒香粉已经逗引着过路的人,充满人间烟火气。陆讷还以为苏二会一口拒绝呢,谁知道他只是蹙着眉头瞧了好一会儿,然后说:“那走吧。”说完迈开长腿就率先朝夜市走过去,陆讷赶紧跟上。   烧烤摊上生意太好,三张桌子都已经坐满了人,苏二站在烧烤摊五米远的地方死都不肯再走近了,好像再进一步就会受到病毒侵害似的,陆讷只好一个人跑到烧烤摊前边儿。   老板见着陆讷热情依旧,逢人就给介绍这是陆导,一特牛掰的导演,搞得陆讷特别不好意思,给点了一大堆东西,什么羊肉串羊腰子烤黄鱼烤玉米。老板手上忙个不停,抽空还问陆讷:“站那边儿的是什么大明星吧?”   陆讷转头一瞧,发现老板说的是苏二,人五人六地站那儿,大晚上的还把墨镜给戴上了,“啥呀,就一公子哥,体验生活来着。”   老板一听,顿时没兴趣了,“真想不开。”   “就是说。”陆讷一边附和着,一边接过先烤好的二十串羊肉串,走到苏二那儿分了他一半儿,又从屋里的冰箱里拿了两罐冰啤,手榴弹似的扔给苏二一罐。自己低头拉开拉环,雪白的泡沫从瓶口冒出来,陆讷赶紧伸着脖子啜着,凉爽的液体滑进食道,像通开一条凉津津的道路,陆讷享受地喟叹了一声,又低头撸羊肉串——   最近一个月,他赴饭局的次数比他前二十几年加起来都多,饭馆一家比一家高档,在座的人一拨儿比一拨儿牛逼,饭却一次比一次的没滋味,半夜醒来,最想念的还是这里的烤羊肉串。   以惊人的速度撸完了五串,陆讷才缓下速度来,抬头一看,苏二的眉头都快拧成蝴蝶结了,盯着兹兹冒油的羊肉串跟看阶级敌人似的。   “吃吧,毒不死你。”陆讷挥了下手,手背打在苏二的胃部,苏二的脸色迅速地扭曲了一下,双眼瞪向陆讷,感到不可思议。   陆讷还没知觉,一边撸串子,一边儿说:“我家老太太今年七十二,声音洪亮腿脚利索,前年上街买菜遇着一小伙对咱隔壁王大妈耍流氓,揪着人衣后领用鞋底子抽人半小时无压力。你知道秘诀是什么吗?秘诀就是每周在咱们那儿最脏最差的馆子吃盘儿熘肥肠,这叫保持体内菌类平衡,陆氏家传养生秘诀,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苏二对他的无稽之谈表示嗤之以鼻,还在那儿纠结吃还是不吃呢。陆讷忽然站直身子,瞧着不远处两眼发直——   那个穿着红色蝙蝠衫,牛仔裤,身材高挑而窈窕的姑娘,不是杨柳又是谁?夜市两旁晕黄柔和的灯光打在她细瓷一样的皮肤,浅淡的笑靥中,陆讷真有一种“蓦然抬头,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   这会儿杨柳也看到陆讷了,脸上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陆讷一个激灵,连忙将手中的啤酒看也没看地塞到苏二手里。   苏二没防,啤酒倒出来淋了他一手,又淋到毛衣下摆——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小心,跟个小孩儿似的,你看都湿了!”陆讷还恶人先告状,一边装模作样地拍着苏二衣服上的啤酒。   苏二要气疯了,狠狠地瞪向陆讷,结果陆讷压根就没看他,两眼儿就盯着前面仨姑娘中最高挑的一个,一副小色狼的样儿,“哎,你也在这儿呢?”   杨柳微微一笑,“是啊,刚做完实验,听说这里的宵夜挺好吃的,就跟同学一起过来了。”   陆讷连连点头,“这边儿烧烤挺有名的,不过你们女孩儿怕上火的话,可以尝尝汤川儿,秋天干燥,吃这个败火儿——”陆讷还想多跟杨柳聊几句呢,最好顺便再请她吃个宵夜什么的,结果杨柳女神没给机会,就微微一笑,说:“谢谢你了,那我们先走了,再见。”   陆讷只好怏怏地说了声再见,依依不舍地瞧着人家走远了,回头就看见苏二的脸阴沉得跟乌云罩顶似的,还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   陆讷想起自己做的好事儿了,赶紧从烧烤桌上抽了一大卷卫生纸给给他擦衣服,一边说:“刚刚对不起啊,唉,你不知道,才不久前我还跟人说我戒酒了,这不就让人姑娘看见,还以为我这人信口胡说来着,多不好呀!”   苏二黑着脸一把挥开陆讷的鸡爪子,自己掏出一Burberry的手帕,细细地擦完手又擦了擦衣服,才很不屑地撩了下眼皮,说:“真出息,不就是喝个酒。”   陆讷还在惆怅呢,闻言斜睨了他一眼,“一听你这话就知道你不了解女人,男人和女人在对待个别事物上的看法有着与生俱来的差异,女人在大多数时候是比较苛刻的。这不是喝酒的问题,这关乎诚信。”   苏二用鼻子哼哼,“一柴禾妞,就那身材,空前绝后。”   陆讷一听就不高兴了,说:“你怎么跟陈时榆似的?”当初陈时榆也把杨柳给批判得一无是处,难怪两人能勾搭上呢,一路货色,“我那是看重皮相的人吗?我是有内涵的,就算是36C又怎么样,说白了,就六七斤肥瘦相间的东坡肉。”   苏二拧过头来问:“谁是陈时榆啊?” 第十五章   陆讷自己也没想到就那么顺口带出陈时榆了,其实他已经挺久没想起他了。晚上回了出租屋,看见床头苏二的那半包高档烟,抽了一根叼嘴上,又用苏二的那只特制打火机点了火,站窗口一边儿看着楼下的灯火辉煌,市井烟火,一边儿玩着打火机,想着下次见面就把打火机还给人家。   还没等再见苏二,陆讷那个都市轻喜剧的本子就要拍了,演员导演都找好了,加上后期制作,快的话刚好能赶上贺岁档。陆讷想大电影公司就是牛逼啊,说拍就拍,这效率。心里面有点儿羡慕。   那天剧组在一郊区的农家大院吃土家菜,把陆讷这编剧也给叫上了,人说得挺谦虚,让陆讷给提点儿意见。那地方在圈内还挺有名的,关键是地偏,狗仔队基本找不着。   一桌人,导演是女的,叫方君,三十五六,斯斯文文和和气气的,先前拍过一部电影,评价不错。演女主角的演员是一个二线明星,长得不算漂亮,但有观众缘,见着陆讷就叫陆老师,把陆讷给寒碜的呀——他算什么老师呀?不过这世界游戏规则就这样,名头喊得比事实大,混迹这个圈子的人都默契地遵循一条规则,衷心地给予那些事实上的牛逼最为尊敬的态度,也尽量给那些自认为的牛逼友善的态度,保不齐哪一天他就从一傻逼变成牛逼了。   娱乐圈就是这样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地方。   吃到中途,陆讷上洗手间,进门就听见一小隔间里,有人给吐得昏天暗地的。陆讷瞧了一眼,挺同情的,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放了体内的水,拧开水龙头,正洗手呢,那隔间传来冲水的声音,门打开,那人走到洗手台前边,拧开陆讷旁边的水龙头,漱了漱口,又用冷水扑了脸,狠狠搓了搓,搓完脸就撑着手,定定地瞧着镜子中的自己。   陆讷顺势瞧了一眼,然后就愣住了——旁边的人挺年轻,穿着咖啡色的毛衫,格子衬衫的领子从里面翻出来,一张俊秀而苍白的脸,眼眶周围泛着粉粉的薄红,眼睛充血,一些被水打湿的头发柔软地贴在脸皮上——这既不是曾经那个孤傲干净的少年,也不是多年后那个众心拱月一举一动都能风华绝代引无数少女少妇尖叫的大明星,但他是陆讷记忆中的陈时榆,还没有红起来的陈时榆。   陈时榆也愣住了,傻瓜似的瞧着镜子中陆讷,然后像电影慢动作似的转过头来,声音有些飘忽,不敢置信,“陆讷?”话音刚落,他忽然转身冲进一个小隔间,扶着马桶又吐起来。   陆讷连忙跟过去,蹲下身,一下一下地抚着陈时榆的背。   陈时榆胃里早就没有什么东西了,除了酸水,什么也没吐出来。手脚发软地靠坐在马桶边,一张脸青白得跟鬼似的,只有眼角通红,还挂着生理性的泪水,他抬起胳膊随意地抹了下嘴巴,说:“怎么是你啊?”   想问的事儿太多,反而一下子不知道该先说什么,又是这样一幅场景,只好通通压下了,只是担忧地瞧着陈时榆,“还好吧,怎么喝成这样?”   陈时榆的酒量一向不怎么样,一喝就眼睛红,跟兔子似的。就算后来红透半边天了,酒量也没练出来,只是那时候,已经不大有人能灌他了。   “没事儿!”陈时榆摆摆手,“你怎么在这儿,来吃饭?”   陆讷点点头。陈时榆软软的一拳捶在陆讷肩上,眼里带上了真实的欣悦,“这么多年没见,一见面,就让你看见我这样,真是——”   陆讷虎起来脸来,“你还说呢,要不是看你现在这怂样,我照脸就先给你一百耳刮子!”   陈时榆笑起来,却又很快收了笑容,强撑着站起来,陆讷赶紧扶了他一把,他坚持自己走,“我出来太久了,得回去了。”   陆讷一听就有点生气了,“你都这样了,还回去?”   陈时榆拧开水龙头,重新洗了把脸,“不回去不行,好不容易得的机会。”他也没说是什么机会,转身对陆讷道,“今天挺开心的,遇见你,就是没法儿跟你好好聊聊,下次一起吃饭。”话虽然这样说,他却既没留电话号码,也没约时间地点,就那么转身出了洗手间。   陆讷没吭声,看着陈时榆慢慢地挺直脊背,若无其事地推开一个包间的门,脸上已经挂了面具似的笑容,隐约看见包间里头不少人,乌烟瘴气的,一长得跟村干部似的男人笑着招呼陈时榆。   陆讷的饭局结束得比较早,他却没有马上离开,坐在他的三轮摩托上看着农家大院门口高挂的红灯笼,一边抽烟,一边等人。他想着上辈子的他和陈时榆,一穷二白地闯荡S城,说一句相依为命也不为过,虽然后来两人渐渐走远了,但那是以后的事——   大概十点左右的时候,一群人哗啦啦地涌出来,陈时榆走在后面,等着看那些喝高了的孙子一个个上了大奔奥迪吉普,最后剩他一个人站在门口,黄色的灯光水一样倾泻在他身上,他脸上的笑终于消失了,面无表情的他显得特别疲倦而冰冷。   陆讷走到他面前时,他还有些迷茫,直愣愣地看着陆讷。   “看啥呢,走了!”陆讷拿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他微微张大嘴巴,然后扭过头。陆讷知道他感动了,陈时榆其实特别心软,对他好一点儿他就记在心里面,跟后来很不一样。   那地方是真偏,一路回去那叫一个月黑风高,整一杀人越货卖*淫*嫖*娼的好地方。陆讷的摩托突突地响着,震得陈时榆的屁股都麻了,他一颗心也麻麻痒痒的,像泡在温暖的羊水中,被酒精侵占的脑袋在夜风的吹拂下也熏熏然的,这么多年了啊,第一次有种安心的感觉。车子开到老城门根儿的时候,陈时榆忽然说:“陆讷,我想吃烤番薯。”   陆讷还想说我上哪儿给你弄烤番薯去,抬头就看见城墙根站着一卖烤番薯的,摊主是一外地男子,裹着一件破夹克,因为没生意,耷拉着眼皮靠在城墙上。陆讷将车停在路边,下车给买了两个,装塑料袋里,回头递给陈时榆,自己重新跨上摩托。   番薯刚出炉,烫手,陈时榆左右换着手,好不容易拿住了,手心被烫得通红,但那种灼人的温度让他觉得熨帖。他把烤番薯对掰开来,橘红的瓤冒着热腾腾的香气,跟他们小时候吃的那种白芯燥实的不一样,咬一口,湿而甜,甜到心里面去。   陈时榆将另一半递到陆讷嘴边,陆讷低头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烫得嘶嘶直吸气。陈时榆笑了,眼睛浅浅地弯起来,低头啃番薯,听到陆讷问:“你今天跟什么人吃饭呢?”   “一电视剧剧组的导演,原来的男三出车祸了,得重新找,我托了很多关系,转了不知道几道弯儿才请到人家。”   “那成了吗?”   “哪儿那么容易呢——”陈时榆的语气淡淡的,低头啃着番薯。陆讷想,陈时榆依旧是走上了上辈子的那条老路,他记得上辈子跟陈时榆重逢的时候,他凭着出色的外形签了一家挺有名气的电影公司,成了一名练习生。但他一没人脉,二没后台,性格又算不上圆滑,并不得重视,为了养活自己,经常瞒着经纪人外出接些私活儿。   一路上,两人胡扯着些各自的事儿,这些事儿很多陆讷其实早就知道了,再听一次,心里面闷闷的,脸上却笑得没心没肺。   到了地儿,陈时榆自己从摩托上爬下来了,陆讷将车停好,跟着过来。陈时榆动了动嘴,其实想拒绝,但没说出口,捏着钥匙闷头走下楼梯。   为了省那几块钱,陈时榆租的地方是一个地下室,二十几平的地方,只有一扇很小的气窗,夏天闷热冬天阴冷,房间里一张弹簧折叠床,上面叠放着旧得几乎没有什么保暖功能的薄被,被角都有些发黑了。陆讷难以想象,陈时榆那么爱干净的人,住在这种地方。   床下塞着一个旧行李箱,折叠桌上放着脸盆毛巾,杯子牙刷,房间里连把椅子也没有。   陈时榆脸上有些局促,这人要强,把自己这么困窘不堪的一面抖落到人前,令他有些难堪,嘴唇蠕动了几下,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陆讷当没看见,若无其事地环视一圈,笑着说:“你就住这儿啊,行啊,下次要打通宵麻将就来你这儿,不会被我楼下王大妈楼上的付大姐给抄着平底锅堵楼道上了。”   陈时榆噗嗤笑了,眼里的阴翳散了点儿。陆讷说:“那你早点休息吧,我也走了,改天一块儿吃饭。”   陈时榆送他到门口,看他跨上摩托车,朝自己挥了挥手,骑着车远去了。他回到自己家徒四壁的阴冷地下室,将自己摔在床上,弹簧床发出吱嘎的呻、吟,陈时榆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上的一只蛛网,觉得自己就像掉进生活这个蛛网里的蚊虫,怎么挣都有很多的束缚裹上来,让人喘不过气,看不到希望。   他躺了一会儿,从身上摸出钱包,钱包已经很旧了,边角都磨破了,他从最里面的一个小格拿出一张小小的卡片,是那种电玩城的兑分券。当年他和陆讷在游戏城拿了好多好多的这样的兑分券啊,他站在兑换礼品的柜台前,抬着脖子一排一排地看过去,最后却什么也没要,把兑分券都送给了一个小姑娘,只悄悄留了这么一张作纪念,这么多年了,居然都没有丢。   陆讷躺床上翻来覆去没睡着,最后起来给张弛打电话,电话那边儿张弛兄睡眼惺忪,“干啥呢,别给喝高了躺马路上让我去接你呢,告儿你,再这样,老子准备罢工了。”   “没喝高,跟你说正事儿呢。”   “什么事啊?”张弛那边稍稍清醒了点。   陆讷斟酌了一下,说:“关于我们那电影的男主角——我这儿有个人选,是我一哥们,想问问你的意见?”   电话那头传来窸窣声,好像是张弛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觉得他行吗?”   “张弛,我不跟你说虚的,他没啥表演基础,目前看来外形上也不太符合电影里的设定。”陈时榆的外形偏向阴柔系美少年,有点儿贵公子的味道,什么都有点儿端着,明显跟陆讷不是一类人,“但是我知道他有天赋,有潜力,也够努力,我也确实想拉他一把——我觉得他行。”   张弛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老陆,你是导演,你说了算,我相信你。” 第十六章   陆讷第二天就去找陈时榆了,大概晚上六点左右吧,谁知道陈时榆还没回来。那天还突然降温,陆讷就穿了一件棉衬衫,给冻得呀,就裹着身子低着头在那儿来回溜达,楼里一大妈每隔二十分钟就从陆讷身边路过一次,不是倒垃圾就是看一眼楼前的花花草草,顺便用看社会不安定因素的眼神警觉地看一眼陆讷。   一直到差不多九点,陈时榆才回来,身上也就一件薄外套,缩着肩低着头,手上提着的用塑料袋装着的麻辣烫。看见陆讷还有些发愣,“你怎么来了呀?”   陆讷赶着他进了屋子。他那屋子也一股子阴冷,好在没有风,陈时榆找了件自己的外套给陆讷,陆讷人比他高大一点儿,穿上之后缩手缩脚,显得十分局促可笑,盘腿儿坐屋里唯一的那张弹簧床上,动手解开麻辣烫的塑料袋,瞧着上面浮着着的一层火红火红的辣油,陶醉地吸了口气,“哎哟,真香。”   只有一双筷子,陈时榆又给找了一碗装方便面里的塑料叉子。两人就坐在床上,稀里呼噜合吃一碗麻辣烫。吃了一会儿,感觉背上渐渐有汗意冒出,陆讷就停下了,跟陈时榆说明了来意——   “……片酬是肯定不高的,你回去跟你经纪人说说,如果同意,咱们就把合同签了——”   陆讷说了老半天,陈时榆一点反应也没有,就保持这一手拿筷子,筷子上还夹着油汪汪的青菜粉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碗里。   陆讷推他一下,“干啥呢?”   陈时榆低头将筷子里的青菜粉丝淅沥呼噜地吃进嘴里,然后用力地抿了抿唇,说:“陆讷,其实离开担山路街的时候,我没想过还会回去,也没有想过再跟你见面——我知道你一定会念电影学院,如果你以后也在这个圈子混,迟早有一天我们会见面的,但我希望,至少不是现在,至少等我混出个人样……”   陆讷的沉默了很久,语重心长道,“小榆树,人有傲骨是好事儿,没点傲骨,人就只能像狗一样被人牵着,可傲过了头,就有点儿讨厌了。兄弟是用来干嘛的?兄弟是没事儿的时候以看你熊样为乐,出事儿的时候第一个赶到你身边的人——再说了,我还等着你成大明星那天呢,到时候我也不拍电影了,就写书,书名就叫《你所不知道的陈时榆》或者《我与大明星陈时榆二三事》”,专门卖给那些狡猾狡猾的书商或者八卦杂志。以后上街我都不带钱包,吃完饭就跟老板说,我就那陈大明星的发小儿——”   陈时榆一巴掌拍在陆讷背上,“你这人怎么这样,我才有点儿感动呢,就被你给呼噜下去了。”   陆讷疼得龇牙咧嘴,拿着叉子挥舞着,“哎,你给我留点儿牛百叶。”   陈时榆端着麻辣烫就转到一边儿,“滚!”   陆讷人生的第一部戏终于开机了。女主演最终选定了虞胖那个叫秦薇的女朋友。活了两辈子,陆讷很清楚知道什么样的女演员能红。像秦薇这样不是顶漂亮,但非常有自己独特的味道的,能让观众迅速将她从一干仿佛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美女区分开来。而且,从某几个角度来看,秦薇给陆讷的感觉,跟杨柳有点儿像。   但秦薇到底不是杨柳,很多时候,达不到陆讷的要求,那天拍一个女主角抽烟的镜头,拍了十几条都没一条让陆讷满意的,陆讷火气就蹭蹭蹭地上来了,本子一摔就开骂了,“你那儿是抽烟呢还是抽血?全剧组一遍一遍看你重拍好玩啊?刚过去的每一分钟不花钱啊?你当过家家呢?剧本有看吗?剧本有好好看过吗?你去看看人阮玲玉是怎么抽烟的!”   全剧组的人没见过陆讷发那么大火,全一声不吭,秦薇有点儿难堪,两眼通红没争辩。   张弛将茶杯递给他,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发那么大的火呢?我看秦薇演得可以了,人小姑娘第一次抽烟,你要求不能太高,慢慢教,啊?”   “就是,我看小薇演得挺好的呀。”   说话是虞胖,自从敲定秦薇为女主角以后,只要是秦薇的戏,这胖子就仗着自己投资人的身份在片场做二十四孝男友,把陆讷给烦的,才有些消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也没说话,斜着眼睛削了他一眼,虞胖立刻乖觉地闭紧了嘴巴。   助理小何捧着陆讷的手机过来,说:“导演,你的电话。”   为片场环境着想,陆讷一律要求一旦开拍,所有人员都必须关机,但陆讷有些电话又不能不接,因此把手机扔给了助理保管。拿过来一看,电话是苏二打过来的,丫一群腐败分子又跑去市郊的温泉山庄醉生梦死,喊陆讷过去打麻将。   又不能不去,都是潜在人脉啊,不能得罪光了,陆讷还指着下一部电影的投资呢。   收工之后,陆讷就骑着摩托去了。到地儿一看,一屋子人,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凑了两桌麻将,稀里哗啦地洗牌声不绝于耳,其余的在一旁的小客厅里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整一乌烟瘴气的。没瞧见苏二,有人招呼陆讷,手上硕大的青金石戒指非常土豪,陆讷认出是上回见过的罗三——   跟苏二玩过几次之后,陆讷也渐渐察觉出个亲近远疏,像罗三和桃花眼,就属于跟苏二特别瓷实的,其他的,大致分为三种,一种是纯属凑一块儿吃喝玩乐,偶尔能互相帮个小忙,但不可以交心;第二种属于徘徊在这个圈子周围的,家中虽然有钱有权,但还没够上苏二他们这个级别的;最后一种,就是那些如同附属物一样的男伴女伴了。至于陆讷自己,想来想去,觉得哪种都不是,就跟一直立的硬币似的,两边儿都不靠,结果两边儿都没他的地。   陆讷转了一圈又出来了,反正都到了,他也不打算委屈自己,决定先去泡个汤。   整个温泉山庄因地就势,沿着汤川错落分布,形成山谷里的小村落,十几栋独立的别墅体,以小桥、流水、树道、草径连接。环境确实不错,陆讷冲了澡,就围了个浴巾下了露天汤池。这个点,也没什么人,陆讷一个人占了汤池,正泡得昏昏欲睡,耳朵里忽然传来说话声,那声音由远而近——   “……什么苏二少呀,我听人说,苏二跟苏大少压根儿就不是一个妈生的,他到七岁才回的苏家。要不是苏大少肯认他,哪儿来什么二少呀……”   声音戛然而止,陆讷抬了抬眼皮,认出刚进来的两人——都是刚刚在屋子里的,一个短短的发茬染成了棕红色,一个又胖又矮,活脱脱一矮树墩子。   大概没料到汤池里有人,两个人脸上都有些讪讪。   陆讷垂了眼皮,从汤池里起身,拿过浴巾围在身上,准备离开。   “喂!”矮树墩子叫住陆讷,擦擦脸上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被汤泉熏出来的汗,搓着手嗫嚅道,“那个……”   棕红色头发的男人显得比他镇定,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陆讷一会儿,显然也认出了陆讷,态度傲慢儿不屑,道“不管你听到些什么,都最好给我忘记。”   陆讷原本也不想闹大,这种闲话,听过也就算了,但这孙子的态度特么实在太欠揍,弄得陆讷有点儿光火,语气也有些冲,反问:“我听见什么了?”   矮树墩子站两人之间,唉唉叫着,有点儿急,越急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棕红色头发的孙子大概将陆讷当成傍大款的小情儿,瞧了陆讷一眼,走开了,不一会儿回来时手上拿着一真皮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叠红票子,目测有小二千,随手递给陆讷,“闭紧你的嘴巴。”看陆讷没接,又将钱轻蔑地拍到了陆讷的胸膛上。   陆讷的目光沉沉,仍然没动,红票子掉下来,散了一地。那孙子的脸色一变,眼中阴鸷一闪而过,警告道,“别得寸进尺!”   陆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于动了,他弯下腰,开始一张一张地捡票子。男人的脸色好看了点儿,居高临下地瞧着蹲地上的陆讷,像看一只蝼蚁。这只蝼蚁捡完所有的票子,站起来,用口水沾湿了手指,低着头认认真真地数了一遍,就在男人不屑和不耐的目光中,将票子塞进了男人围在下半身的浴巾里面,就像客人将票子塞进脱衣舞娘的奶罩内裤,嘴畔一抹轻佻的笑,眼神讥诮,如出一辙的高傲。   棕红头发的男人脸色顿时在鸟屎绿奶泡白鸡冠红三者之间来回转换,眼看陆讷就要离开汤泉,男人恼羞成怒地扑上去,陆讷正防着他呢,转身就错开了,抬脚就踹到那人的肚腹之上,将人一下子踹到了汤泉里,顿时,红票子全撒了,飘在热腾腾的水面上。陆讷就站那儿,冷冷地瞧着在水里扑腾的男人。   “这是干什么呢?”   一道戏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以苏二为首的五六个阔少们全部瞪着眼睛稀奇地瞧着眼前的一幕。   因为刚才抬脚的动作有点儿大,围在腰上的浴巾掉地上了,陆讷全身上下就剩一条湿漉漉的黑色内裤,眉宇间冷冷的,显得阴沉桀骜。平时也没觉得陆讷这人长得有多好,但他这会儿不笑不说话的时候,才发现这人的外形一点儿不比一些当红的明星差——星目剑眉,直鼻丰唇,脸型略窄长,有点儿西方古典的味道,一身小麦色的肌肤,骨肉匀称而结实,身上有常年运动留下的肌肉,整个显得阳光而健康,小白杨似的,尤其当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浴巾时,窄窄的腰腹间自然显现优美的腹肌,有种漫不经心冷然禁欲的味道,而他自己毫无自觉。   苏二的目光就那么不动声色地从头溜到脚,眼底里有暗火窜起。   “到底怎么啦?”。   矮树墩子心虚地低着头,棕红头发的男人从汤泉里爬起来了,恨恨地盯了陆讷一眼,可也没吱声。陆讷将浴巾重新围上,淡淡说道:“没事,这几天火气有点大。”   “哎哟,这事儿吧,真怪不得你。”有人油滑地说笑,几人低低地笑起来,将意味不明的目光望向苏二。苏二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没说话。   陆讷心情不大好,也没看见,就说了声,“我去冲个澡”,就闷头走过他们身边,到隔壁去了。   陆讷冲了澡回早先的那个房间,要了一壶菊花茶就在那儿慢慢啜着,败火儿,心里面还反省自己,这几天火气确实大了点儿,天干物燥,他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身边也没个女朋友——   罗三招呼陆讷过去替他打几圈儿,不知道是这帮孙子水平太菜,还是老天爷都瞧不惯他们妨碍大家实现共产主义,反正陆讷只要跟他们打麻将,总能血洗他们一通,缩短一下贫富差距。   那晚上,陆讷照样通杀三家,到散场也没再见到那棕红头发的孙子和矮树墩子。晚上就住温泉山庄,睡到半夜有人敲门,陆讷睡眼朦胧起床,差点儿没被自己给绊倒,打开门一看,苏二人模狗样地站在门口呢,大晚上的脸上还架着一副雷朋墨镜,身上穿着一军装式的风衣,脚上蹬着一双麂皮短靴,妖气冲天。   陆讷像捍卫贞操的小媳妇似的立刻警觉起来,“你干嘛?” 第十七章   苏二将墨镜往头顶上一推,挺嫌弃地看着陆讷,“赶紧下来,等你三分钟。”说完,也不给陆讷刨根问底的机会,迈着他那宛若在米兰时尚周上走台步的步子,走了。   陆讷昏头昏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但不妨碍他坚定地执行了苏二的命令。三分钟后,他在楼下大厅看到了同样全副武装的罗三、桃花眼,以及另外三个阔少。如果忽略他们手上拿着的手电筒的话,每个人,既像时刻准备着走上电影节的红地毯,也像某些电影中月黑风高杀人越货的节奏。   苏二塞了陆讷一个手电筒,然后言简意赅道:“走。”   一群人哗啦啦地分别上了罗三的路虎和苏二的布加迪,先后开出了温泉山庄,开进了一条乌漆抹黑的路。陆讷看了看时间,正是凌晨四点,天上一点儿星光也没有,只有车大灯寂寞地照着前路,路两边不知是什么树在深秋的夜里哗啦啦地响着,一只野猫忽然窜出来,悄无声息地落到车前。   车子一个急刹车,陆讷的咣当一下就撞前头椅背上了。野猫回头幽幽地盯了车内人一眼,又疏忽不见了,陆讷给盯得心里发毛,从后视镜里瞧见苏二一伙人的双眼,如出一辙的精光四射、磨刀霍霍。陆讷体内的生物保护机制给立刻启动起来了,扒着前座的椅背,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能不能问一下,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罗三嘿嘿笑了笑,跟九十年代港片里黑社会爪牙似的,油滑而鬼祟。而黑社会老大苏二交叠着双腿,用眼角瞅了陆讷一眼,深邃的眼睛里散发着精湛的寒光。   陆讷立刻闭嘴了。   十五分钟后,车子在一果园外面停下了,一群光鲜亮丽得随时都能进宴会厅的衣冠禽兽站成一排,仰着脖子望着铁丝网内硕果累累的橘树。   罗三说:“今天来温泉山庄的路上我就瞧上这橘园了。”   桃花眼说:“好地方,杀人越货,偷情通*奸,都行。”   一阔少说:“警察基本找不着这儿。”   苏二总司令似的一挥手,“兄弟们,上!”   只见五六个身穿Armani、Dior、Gucci的败家子们三下两下地就攀上了那铁丝网,等陆讷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灵活地落到了另一面儿。   陆讷五雷轰顶,目瞪口呆,赶紧追上脚步,翻过那形同虚设的铁丝网,拉住苏二的胳膊,压低声音问道:“你们到底想干啥?”   苏二给了他一个巨大的白眼,“陆讷你有点儿出息好吗?别整得跟做贼似的?”   “我次奥,你们不就是在做贼?”   就那么一会儿,他那狐朋狗友已经充分把当年毛委员长的作战理论运用到了实践上,四散得没影儿了,就偶尔见手电的灯光一闪,跟地下党接头打暗号似的。   苏二还端着他那高贵冷艳的范儿,跟逛百货公司似的,这儿挑挑那儿拣拣,规格基本跟皇帝老子选秀类似,瞧上眼了,摘下来剥来,丢一瓣儿进嘴里,余下又扔给陆讷了,陆讷嘴上吃着橘子,心里还毛毛的。特么这货真不是来埋尸的?   整园子黑灯瞎火的,陆讷一脚踩上一根树枝,人一个趔趄,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扶住了他的腰。陆讷心里一突,觉得后腰处跟无数蚂蚁爬似的特别别扭,扭头看苏二,苏二神情自若,目光还在那累累的橘子上挑挑拣拣,手电筒微弱光线下,那张脸精致而朦胧。陆讷微微动了动咬,苏二就镇定自若地将手收回去了。   忽然暗夜里响起狗叫,在寂静的夜里尤其凄厉,果园里顿时一阵兵荒马乱,有人高喊一声,“兄弟们,扯呼!”就见从黑暗中窜出两条半人多高的狼狗。   陆讷大惊,赶紧扯着苏二朝来时路奔去,刚翻过铁丝网,回头就见罗三几人没命地朝他们奔来,身后紧追着两条狼狗。瞧见陆讷他们,挥手一甩,跟铁饼运动员似的,把手中的东西准确无误地扔到了陆讷手里。陆讷手臂一沉,低头一看,居然是丫用Gucci外套裹着的一袋橘子。抬头见罗三以他与他体型极不相符的敏捷身手翻过了铁丝网,回头冲里面狂吠不止的狗露出猖狂的笑。   陆讷顿时想起他家老太太经常挂嘴里的一句话:这都一什么人呐。   回到酒店,陆讷就揣着罗三分给他的仨橘子打着哈欠回房间了,陆讷觉得,跟这帮妖人混,心脏不好的,得先含片硝酸甘油。   陆讷一走,桃花眼李明义就瞧着苏二露出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表情。苏二一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斜睨了他一眼,“干嘛?”   李明义笑着摇头,“不干嘛,就觉得苏二少啥时候这么没出息了,我可都瞧见了。”   苏二面不改色,“瞧见就瞧见呗。”   只有罗三还搞不清楚状况,“说啥呢?”   李明义笑得满眼都是桃花,“说咱们大名鼎鼎的苏二少,搂人个小腰,还趁着天黑偷偷摸摸的,怕被人发现。”   罗三先是一脸茫然,继而恍然大悟,“你说小陆啊,漾儿瞧上小陆啦?”   苏二笑得吊儿郎当,反问:“不行啊?”   罗三怀里还揣着一兜的橘子,面色古怪,瞧了苏二一眼,说:“算了吧,人对你根本就没那意思。”   苏二仔细地看着罗三,问道:“你是觉得我搞不定他?”   罗三实事求是地点头,“我还真这么觉得,小陆跟你以前那些伴儿不一样,你以前那些伴儿我就不说了,反正也就玩玩。小陆人挺好的,你就别糟践人家了。”   苏二被激起好胜心来,“那咱们就拭目以待。”   前一天晚上吃了太多的橘子,第二天起来,陆讷额头冒了个大包,闪亮得跟红灯似的,五米外的机动车估计见着就得踩刹车了。   到剧组一看,估计昨天一向好脾气的陆导发大火把大家给吓着了,整个剧组前所未有的安静、有序、高效。秦薇正坐着看剧本,虞胖小太监似的在旁边弓着腰捧着碗皮蛋瘦肉粥。陆讷看得眉头一皱,没说话,转身刚想进屋呢,秦薇看见他来了,立刻站起身,小跑几步到他面前站住,估计陆讷昨天真把人小姑娘吓坏了,瞧着陆讷眼神还惴惴的,问:“陆导,有些地方,我能跟你讨教一下吗?”   陆讷斜了眼期期艾艾的虞胖,对秦薇说:“进来吧。”   当初定了秦薇做女主的时候,陆讷还有点儿担心,就怕人仗着身份事儿逼,没想到人小姑娘真挺上进的。陆讷在他的专属折叠躺椅上坐下,拿过剧本哗啦啦地翻了一下,大致地看了看秦薇做记号的几个点儿,啪一下又重新合上了,问:“喜欢看戏剧吗?不是西方的,而是中国古典戏剧,昆剧、越剧、黄梅戏……”   秦薇有点儿迷糊,只好诚实地说:“看得不多,小时候跟着外婆倒是看过几回。”   “如果你爱看中国戏剧,就会发现一个特点,古代才子喊自个儿女朋友不喊亲爱的,人喊姐姐——姐姐这称呼含义丰富,既可以是情人,也可以是母亲。基本上,三十岁以前,男人都比女人晚熟,这时候女人的身份是多重的,既是女孩,满足男人的虚荣,又得像母亲,,体贴,懂得,宽容,担待——心如大海,胸大如海,怀里的男人永远是对的,永远受尽了委屈,永远脆弱而伟大——你要抓住了这一点儿,杨梅这角色算抓住三分,还有三分——”   陆讷从包里掏出一张碟,递给秦薇,“西班牙的弗拉明戈,有空看看,你看人舞者的第一个亮相,就明明确确告诉你,她要做她自己,洒脱,就算痛苦也没想哭给你看的骄傲,没打算和一般见识苦苦纠缠的格局,你要再能抓住这三分神韵,这角色就算活了。”   秦薇拿着碟片若有所思,虞胖探头探脑地过来,秦薇的脸就挂下来了,眉头拧成疙瘩,“不是跟你说回去吗?你老在这儿,我怎么拍戏啊?”   虞胖也有点儿委屈,小声道,“你就拍你的戏啊,我也不来烦你,我就想看看你。”   秦薇抿着唇没再说话,但脸色并不好看。   ***********************************************************************   陆讷毕竟第一次拍电影,前期铺子摊得有点儿大,又是演员培训,又是搭台子,他这人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又有点完美主义倾向,结果拍摄时间越拖越长,资金变得捉襟见肘。陆讷急得上火,嘴上一圈燎泡,和张弛商量来商量去,最终把脑筋动到了王胖子身上。   那天和王胖子一块儿在圈内一家挺有名的茶馆喝茶,喝到中途,陆讷和张弛就吵起来了——张弛说:“你自己说说,就你那个拍法,今天搭这个台子明天搭那个台子,不要钱的啊,以后电影拍出来不要宣传的啊?”   陆讷也非常光火,“拍戏当然要搭台子,就是拍个城乡结合部的宣传片,人也得请环卫工人给马路扫扫,给花花草草剪剪。”   张弛气得差点儿把手指戳到陆讷的眼睛里,“那是扫扫剪剪吗?前头我说去云南的那场戏干脆就删了,你不听,非要跑去云南,弄得现在收不了场!”   “云南那场戏是整部电影的转折点,你给弄个布景板糊弄谁呢,观众买账吗?谁他妈是傻瓜花那么多钱买张电影票看塑料花儿——这电影真是没法儿拍了,干脆分行李散伙,我不拍了,拍出来也没人看!”   一直紧张地听着两人吵架满头大汗却插不上嘴的王胖子这会儿终于逮着机会开口了,“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嘛,大家都是想拍好电影,出发点都是好的。这样,我再追加两百万,好吧?”   陆讷依旧沉着脸没说话,王胖子推了推张弛,小声说道,“赶紧劝劝陆导。”   陆讷和张弛这俩狼兄狈弟走出茶馆就相视一笑,解决了后续资金问题,陆讷心情特好,连苏二打来电话也觉得没那么讨厌了。苏二叫他一块儿吃饭,说起吃饭问题,陆讷就想起一件事儿,那还是前不久,陆讷那会儿刚从云南回来,整一灰头土脸,脑袋还特别迟钝,看哪儿都觉得陌生,跟离开了十年八载似的。苏二说吃饭,他也没多想,还以为他们一群衣冠禽兽又聚一块儿腐败呢,结果到那儿才发现就只有苏二一个人。   地点还在上辈子七夕时陈时榆请陆讷吃的那个高档的法国餐厅,还在靠窗的位子,还对着美丽的港湾。   苏二那天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平时他穿衣风格偏向休闲时尚,那天却穿了一件白色衬衫,褐色拼黑色领西装,褐色羊毛西裤,坐那儿腰背挺直,那张脸矜贵桀骜又完美得无可挑剔,跟欧洲古典小说里的贵族似的,陆讷瞧着他那一身骚包的打扮,不由地问出口,“你这是赶着去结婚呢还是去参加丧礼?”   苏二的脸吧嗒一下就挂下来了,瞧着陆讷的眼睛里咻咻咻地飞出锋利的匕首。这个小鸡肚肠的男人一晚上没跟陆讷讲话,把陆讷给郁闷的呀,就在那儿闷头吃饭——   最后得出结论,这餐厅几十年如一日地保持住了水准,不管是现在,还是几年后,景色比菜色好看,菜的外在气质比内在味道好看。   反正陆讷吃得各种不爽,回家就给吞了两颗胃药,现在又听苏二说要吃饭,赶紧先申明,吃饭可以,但地点得他选。 第十八章   苏二说要过来接他,陆讷同意了。天气越来越冷,陆讷也不大想骑摩托了,盘算着等这部片子拍完,要效果好,就狠狠心,赶辆帕萨特,要不好,那也弄辆二手桑塔纳,耐撞。   苏二没一会儿就到了,依旧是那辆布加迪,油门轰得跟拖拉机似的。   陆讷上车一看,还好,苏二这回没把自己整得跟上春晚似的,穿着白衬衫,黑色的休闲款拉链西装,戴着墨镜,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方向盘,也没看陆讷,就问:“上哪儿啊?”   陆讷指挥着苏二七弯八拐地进了一片儿灰扑扑的老建筑群,基本上每面墙上都有一个博大精深的汉字——拆,出自工头的手笔,平头正脑的,白颜色,外面还画着一个圈儿,再打一个大叉,一路进去,除了两三条土狗,基本没瞧见人,阳光下,墙根的狗尾巴草毛茸茸金灿灿的,随风摇摆。   苏二的表情特别迷茫而朦胧,就跟一千度大近视还死撑着不肯戴眼镜似的,声音飘忽,“这哪儿啊?我们还在地球吗?”   陆讷的目光充满同情,这可怜孩子估计这辈子还没见过如此有中国特色的城乡结合部。   陆讷一直觉得,苏二的生活像被罩在一个精致美丽的玻璃罩子里,流光溢彩,物欲横流,供认瞻仰和传说。换了一般的富二代,陆讷还可能小小地嫉妒一下,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成富二代他爹,但到了苏二这儿,啥心思也没有了,差距太大了,反而不具备真实感。   车子在一幢跟周围建筑没任何分别的土楼前停下,楼前还停着三辆车,一辆路虎,一辆奔驰,一辆丰田SUV。苏二下车,表情焦虑地四望,好像陆讷把他拐到了外星球去了似的。   小楼具备很多现代人所缺失的美德——表里如一——一样的旧,一样的破,基本就是一毛胚房,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政府或者建筑商的推土机推到,头顶光秃秃的天花板上吊着两盏没有灯罩的白炽灯。   苏二一坐下就问:“这什么地方啊,菜单呢?”   “什么菜单呀,人老板今天烧什么菜,你就吃什么!”   话音刚落,就见门帘子一撩,从里面转出一风韵犹存的妇人,笑道,“听着就像你的声音,小陆你可好久没来了,都忙什么呢?”   “瞎忙呗。”陆讷脸上挂起熟稔而放松的笑,回头跟苏二介绍,“这是老板娘,江湖人称小丽姐,街面上一般人喝酒喝不过小丽姐,干架干不过大力哥,大力哥就这儿老板,小丽姐他男人。”又介绍苏二,“我一朋友。”   小丽姐嘻嘻一笑,浑不在意挨着陆讷的屁股同坐一把椅子,勾着他的脖子点烟,吐出一个烟圈,瞧着苏二说话很随便,态度很亲热,开玩笑说苏二漂亮得像女孩儿,要去亲他。   陆讷赶紧给拦住了,说小丽姐你糟蹋我这种社会青年就算了,现在怎么连良家妇男也不放过。   小丽姐哈哈大笑,艳光四射。   坐了没一会儿,小丽姐就说要去厨房看看。人一走,陆讷就去瞧苏二的脸色——出乎意料的,苏二居然没把脸挂下来,就是斜眼瞧着陆讷有点儿阴阳怪气,说:“陆讷你怎么什么人都认识啊?”   陆讷估摸着苏二没见过如此具有江湖传奇的豪爽又蔑俗,粗糙又自在的妇女,有点儿被镇住了,就说:“放心吧,人小丽姐糟蹋过的男人比你见过的还多,瞧不上你。”   苏二眼睛都不抬地就在桌子下狠狠地踩了陆讷一脚,陆讷疼得龇牙咧嘴,指着苏二的鼻子说:“告儿你,苏二,这里可是我的地盘儿,我挥挥手就有一帮兄弟等着灭你。”   苏二斜着眼睛,特别冷艳高贵地说:“哟,涨胆子啦!”   两人吵吵嚷嚷地说着话,菜就上了,剁椒鱼头、回锅牛肚、川椒霸王蟹,装在有脸盆那么大的盘子里,就见整盘整盘红通通的辣椒,还没吃上,苏二背上就开始冒汗了。   老板亲自过来陪着喝了一杯酒,看着他们吃了第一口菜。   陆讷端着个玻璃杯子,杯子里装的是二锅头,咪一口,吃一口菜,体内好像有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抚摸他的心,他的肺,抬头跟对面的苏二说:“怎么样,爽吧?瞧见楼下仨车子了吧,跟你说,都奔着这儿老板的手艺来的,不是熟人,基本吃不着——”   “我谢谢你了!”苏二撩了下眼皮瞅他一眼,一边使劲吸着气一边咬牙切齿地说,鼻尖细细一层汗珠,一张嘴被辣得鲜红欲滴,那么近的距离,他脸上的细细的绒毛在灯光下泛着柔软的浅金色。陆讷不着边际地想,那些所谓的国际明星平面模特,仔细洗洗脸之后,估计都比不上眼前这位的三分之一。   小丽姐开了一个老式的点唱机,放印度舞曲《莫呼洛迦》,拉着陆讷跳舞,丰腴的身体贴着陆讷煽情地扭动,老板解了围裙,给自己倒了半杯二锅头,坐苏二旁边,跟他一起瞧着跳舞的俩人,一个瞧女人,一个瞧男人。   女人已经迟暮,没有少女的明媚鲜妍,却有少女没有的历经沧桑后的风情。男人还年轻,眉眼英挺,一边嘴角邪邪地牵起,漫不经心又痞痞的坏,毫无顾忌大笑时又像调皮的大男孩儿,黑色眼睛里永远生机勃勃,永远像天空,清澈高远—   老板回头跟苏二碰个杯,说声“喝酒”,自己咪了一口,又回头深情专注地望着跳舞的女人。两人跳累了,回来座位,老板拍了下女人的屁股,女人嘻嘻一笑,坐到男人腿上,就着他的手干了杯里的二锅头。   陆讷跳了一场舞,浑身热腾腾地冒气,两眼像蒙上一层水膜,特别明亮。苏二瞧得心痒痒,本来还想慢慢来的,但激素水平高了,就有点儿想干坏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面盘算着怎么拐陆讷去酒店。结果陆讷那边儿电话就响了——   电话那头是陈时榆,陈时榆的声音听起来特别虚弱,说:“陆讷,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陆讷的神情一下严肃起来,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问:“怎么了,你现在在哪儿?”   陈时榆在电视台,自拍了陆讷的电影,他在电影公司的处境比从前好了点儿,公司也开始给他安排通告,今天就是去电视台录制一节目。因为没名气,节目编导为提高收视率,反正就是可着劲儿地折腾新人,大冬天的,又是下水就是吊威亚的,完了还要人表演一口气喝掉2.5升矿泉水的绝技。   这些年在外打拼,总是有一餐没一餐的,营养也跟不上,陈时榆的身体底子早坏了,录节目的时候就感觉不大好了,但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个在电视里露脸的机会,硬撑着没吭声,等录完了节目,也没敢表现出一点异样,就怕被人说耍大牌。   陆讷到的时候,陈时榆已经面色如金,唇白如纸,但脊背依旧倔强地挺立着,眼神亮得吓人,像锋利的裁纸刀似的,有种义无反顾的决然。   陆讷大步走过去,叫了他一声,一边飞快地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到他身上。陈时榆有些迟钝地看了他一眼,心里的一口气泄了,整个身子立刻抖得跟风中蜡烛似的,两条腿也顿时软如面条,直往地上溜。陆讷眼疾手快地揽住他,用力撑起他的身体。   陈时榆颤抖着嘴唇虚弱地说:“对不起啊,我本来没想麻烦你的,但我实在不知道可以找谁——”   陆讷听得心里一酸,顿时想起那天他喝高了躺卫生间冰凉的地上,手上握着手机不知道可以打给谁的凄凉,嘴上骂着,“你这人就他妈事儿逼,这时候不打给我打给谁?先上医院!”   陈时榆微微挣扎了一下,“不上医院行吗?万一被狗仔看到,又乱说——”   陆讷有些生气,“你以为你小天王啊,人狗仔就靠着抖落你那些鸡零狗碎狗屁倒灶的事儿吃饭?”   陈时榆被陆讷说得有些难堪,苍白的脸微微涨红了脸,没吱声。   “上医院。”陆讷说一不二,架着陈时榆就往外走,抬头看见苏二才想起来——坏了,把这位大少给忘了,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   苏二倒是没生气,就那么看着他们,脸上甚至带点儿微笑,精致而淡然,透着股严格家教产生的修养,但笑容并没有到达眼底,只是像面具似的覆在脸上,陈时榆抬起眼,就对上两颗被冰碴子包裹着的眼睛,如同黑钻一般璀璨锋芒。   苏二淡淡地说:“我送你们去吧,这个点儿也不好打车。”   陆讷想了想,没拒绝。   苏二开车,陆讷和陈时榆坐后座,大约是身边有了可以依靠的人,陈时榆感觉踏实了点儿,闭着眼睛靠在陆讷肩上,一手无意识地紧抓着陆讷的手,冰凉的手心里都是汗水。陆讷怕陈时榆不舒服,愣是一动都不敢动。   一路上,谁都没说话。苏二从后视镜中幽幽地瞧着后座的两人,尤其是陈时榆——平心而论,陈时榆长得确实不错,有点儿韩国美少年的感觉,虽然病着,但眉目如画,又有一股子韧劲儿,是苏二会喜欢的那种类型。然而此时此刻,苏二完全生不出半点儿旖旎心思,只是觉得窝火。 第十九章   陆讷已经好几年没进医院了,对医院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几年前的镇卫生院,小二层的楼房,外面灰扑扑的,走进门一阵阴风就迎面而来,大白天的不开灯可以直接变鬼片拍摄现场,给年幼的陆讷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所以走富丽堂皇得宛若酒店大堂的医院时,陆讷都震惊了,跟一乡巴佬似的,遭了白衣天使好几个白眼。忙活了半天总算把手续办齐全了,拿了药往回走,进了挂点滴的大厅,就看见陈时榆和苏二挨着坐一块儿呢——   陆讷心里咯噔了一下,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俩上辈子可是有一腿的,不会现在就勾搭上了吧?   陈时榆被他苦大仇深的脸给吓了一跳,担心地问:“怎么了?”   正低头玩手机的苏二也抬起头来,陆讷迅速调整好脸上的表情,云淡风轻地说:“哦,没事,这药你拿好,后面都贴了服用说明。”   陈时榆点了点头,把药袋子接了过来。苏二起身,顺势将手机往兜里一揣,说:“那行,我走了。”   陆讷点点头,却见苏二黑钻一样的眼睛依旧盯着自己,才忽然醒悟过来,赶紧地说:“哦,我送你出去。”   苏二幽幽地瞅了他一眼,也没说话,抬脚就往外走。陆讷连忙跟上,一直走到停车的地方,陆讷想了想,真心诚意地说:“今天谢谢你啊。”   苏二玩着手中的车钥匙,好像不经意地问起,“你今天这是准备待这儿了?”   陆讷一愣,诚实地说:“那也没办法啊,总不能丢下时榆一个人吧,人还病着呢,换了你,大半夜在医院吊盐水,身边一个亲人朋友也没有,多凄凉啊。”   苏二望着陆讷没说话,医院路灯光下,他的脸跟时尚杂志上杂志上剪下来似的,新鲜俊俏得无懈可击,至于那错综复杂的眼神,以陆讷的情商,表示,不懂。   陆讷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结果人随手就按了车锁遥控,潇洒地拉开车门,一手扶着车门,转个半个身子,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握了握陆讷的手,说:“你进去吧,外面挺冷的,有事打我电话。”   他态度和悦,语气温柔,手上的力度不轻不重,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有种淡定持重的味道,只握了几秒就放开了,表现得特别自然,就跟跟陆讷认识了几十年似的——陆讷瞬间受到了惊吓,怀疑苏二被外星生物给侵占了。   苏二当没看见陆讷脸上风云变化的神情,镇定自若地开车走了。   陆讷走回医院,陈时榆一个人坐着在看电视,身上还裹着陆讷的外套,右手打着吊针,脸色苍白,衬得眼睛特别黑亮湿润,瞧见陆讷回来,就问:“苏二少回去了?”   陆讷心中的警报器顿时滴滴滴地狂叫,“你怎么知道他是苏二,你认识他?”   陈时榆重新将目光投到电视屏幕上,面色平静,随口答道,“谁不知道他呀,大名鼎鼎的苏家二少,公司里的艺人一半儿爬过他的床,另一半儿正努力想爬他的床。”   陆讷顿时给被噎住了,陈时榆的语气微妙,说不上是羡慕还是不屑。陆讷沉默了一会儿,说:“你饿不饿,我刚看见外面有卖吃的,你要吃点什么吗?”   陈时榆说:“随便吧。”   陆讷转身朝门口走去,走到半途又被陈时榆给叫住了,他脱下陆讷的外套递过去,“你把衣服穿上,别着凉了。”   “没事儿,你披着,我火气旺着呢。”陆讷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转身就出了大厅,到医院门口买了几个茶叶蛋,两根煮玉米,又买了点儿关东煮,零零总总拎了满满两手。   挂点滴的大厅里人不多,头顶白色的冷光灯寂寞地亮着,壁挂式电视里播着家长里短的韩剧,陈时榆的脸色比先前的时候好了一点儿,唇上有了点儿血色,看着陆讷给自己剥茶叶蛋,忽然毫无征兆地开口,“你跟苏二少关系很好吗?”   陆讷一愣,随口答道,“哪儿啊,就一起吃过几次饭。”说完,趁着将茶叶蛋递给陈时榆的档儿,抽空看了他一眼,但陈时榆面色波澜不惊,看不出一点异样。   陆讷心内有些复杂,从私心里说,他不大希望陈时榆和苏二搭上关系,如果陈时榆和苏二是真爱,陆讷没有任何意见,但显然不是。   陈时榆轻轻地咬了口茶叶蛋,慢慢地咀嚼着,再慢慢地吞下去,垂着眼睛看地面上瓷砖裂缝,仿佛不经意地说起,“我就觉得奇怪呢,你们怎么会在一起——苏二这个人,名声不大好,你小心点儿,我怕你吃亏。”   陆讷有些意外,大咧咧地一笑,“想什么呢?”   陈时榆没说什么,抬起眼对陆讷一笑,昙花一现般清艳。   陆讷的电影终于杀青了,从拍摄到结束也就两个月不到一点的时间,这还是陆讷精益求精,拖延了时间,原本他们打算,最多一个月把它拍完。杀青宴跟开机时一样低调,除了一些圈内的人,一般人基本上不知道中国又有一部叫《笑忘书》的电影诞生了。   杀青宴上所有人都很开心,张弛兄又喝高了,拉着陆讷的手一个劲儿地说:“没想到啊,真没想到啊,当初谁能想到呢——说实话,老陆,其实当初我也没给报希望,就想着,能有个两百万拍能拍个乡土片就顶天了,谁想到呢,我们居然真的把这么一部电影给拍出来了,他娘的,老陆,这江湖以后一定有你的位子!”   陈时榆坐在陆讷另一边儿,眼角有些薄红,两只眼睛像夏日烈阳下的树木,特别苍翠特别幽深,一言不发,就是看着陆讷笑,笑得宛若十七岁的少年。这人没酒量,稍微喝点儿就晕乎过去了,但喝醉了也不闹,就那样乖乖的,特别能激发女性旺盛的荷尔蒙。   陆讷对面的是这回的女主角秦薇,嘴畔微微噙着一抹浅淡的笑,修长白皙的手指熟练的夹着烟,细眉细眼在缭绕的烟雾中与初见时那个眉宇含愁的江南姑娘越来越远了……   吃完杀青饭的第二天,陆讷就和剪辑师一头扎进了剪辑室里,整整一星期,不洗澡不洗头,饿了叫外卖,困了在小沙发上眯一会儿,睁开眼睛就盯着屏幕,手机不在服务区,在剪辑师被他搞得差点精神崩溃恨不得将剪刀插*进自己的喉咙的前,总算剪出令陆讷比较满意的版本。   陆讷走出剪辑室的时候,外面阳光刺眼,他觉得自己就跟吸血鬼似的,呲呲几声就能在光天化日下化成白烟了,公交车站牌上的海报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一部叫《我想好好爱你》的都市轻喜剧,女主角一身现代白骨精打扮,叉着双腿一副女王范儿,十四厘米高的红色高跟鞋宛若匕首般插*入男人的心脏,男主角望着女人性感嚣张的大腿六神无主。   陆讷盯着海报看了半天,才确定这确实是自己那卖了七千块钱的剧本改编的电影。   一路上,大街小巷,铺天盖地的都是《我想好好爱你》的宣传。   陆讷坐着公交,公交广告上播着《我想好好爱你》的预告片,陆讷心情微妙,随着公交车晃晃悠悠,往一电影发行公司去——   电影拍好了,并不是就万事大吉了,还得有公司愿意发行。一个好的发行公司对一部电影的成败起着不可忽略的重要作用,就比如《我想好好爱你》的出品发行方就是财大气粗的“新星影业集团”,去年一部赚尽口水的《问道》硬是凭着铺天盖地的宣传、和几乎高达百分之四十五的高排片规模创下将近三亿的票房。不过这样的巨头,旗下有自己的电影制作公司、发行公司、公关团队,还有院线,自给自足,别人基本没插足的份儿。   陆讷的目光放在那些中小规模的专业的电影代理发行的民营公司,第一个想到的人是罗三。但陆讷并不大想通过苏二的关系,人情债最不好还,尤其是苏二这样的,基本上什么都不缺,哪天他要你还了,基本就是你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时候了。   罗三的电影发行公司的前台小姐长相甜美,态度敷衍,两排小扇子似的假睫毛一掀,用二分之一的眼白瞄了陆讷一眼,珠光宝气的手指往旁边休息候客区一戳,“那儿等着。”   陆讷一手抱着装了电影拷贝的包往那儿走去,原本坐沙发上的男人往旁边让了让。陆讷往沙发上一坐,他这人有些闲不住,把周围看了一圈儿后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同样抱着包跟一跑销售的业务员似的邻座,“哎,兄弟,你也找罗总?”   那人反应有点儿慢,弓着背,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大拇指还放嘴边无意识地啃着,眼神迟钝地望向陆讷。陆讷的脑中顿时一片草泥马奔过,尼玛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曾被陆讷围观了抓奸现场的当事人之一——唐帅军。陆讷对唐帅军全身上下就穿着一条松垮垮的白色内裤,垂头丧气缩在酒店床上宛若拔毛柴鸡的形象还记忆犹新,如此近距离面对面,更重要的是,陆讷还曾在人手底下混,实在非常尴尬——   正不知道该如何摆正脸上的表情呢,一道宛若天籁般的声音随着陆讷左手边的一扇玻璃门的推开传来——“小陆?,你怎么在这里?”   陆讷扭头,第一次在玩乐时间以外看到了工作中的罗三,事实上,基本没啥区别,依旧财大气粗,依旧花哨得宛若要赶去参加一个夏威夷草裙舞会。估摸着陆讷的目光实在太过热情,罗三走向陆讷的脚步有点慢下来,考虑了几秒钟之后,迟疑地问:“你是想上厕所?”   陆讷的表情顿时变得跟墓地一样寂静。罗三哈哈哈干笑几声,若无其事地挥着手,“来来来,有事进来说,进来说!”   坐陆讷旁边的唐帅军在罗三出现的一刻早就站了起来,几乎要越过陆讷冲过去,却被罗三身边儿的助理给拦住了,罗三一个眼神也没给他,亲热地揽着陆讷的肩膀进了里面的办公区。进门的档口,陆讷鬼使神差地回头看去,正好对上唐帅军充满血丝的憔悴而绝望的眼睛,那一瞬间,陆讷的心里有点儿不舒服。   罗三的办公室极其宽阔奢华,案头上还放着一个唐代的石雕佛头。   那回被陆讷说破他那玉的年代,罗三回去越想越不甘心,倒不是钱的问题,罗大少眼里何曾有过这玩意儿啊,而是觉得在朋友面前丢了人,那玉,他可是逢人就炫耀来着,越想越不甘心,过了几天又把陆讷给叫上一块儿去了古玩市场,找卖玉的老板理论。那老板也是一江湖老手,深谙太极理论,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耷拉着眼皮不慌不忙地跟罗三过招,又把罗三给弄得人心浮动,疑窦纵生,原本他对陆讷的话也是半信半疑,这会儿自己更不确定了。   陆讷也不跟人理论,趁罗三被老板忽悠得找不着北的档儿,把小小的古玩店逛了个遍,然后挑挑拣拣出几样足以以假乱真的新工老玉,说:“这几样东西不对。”   老板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半晌之后脸上重新挂上亲切热乎的笑,将两人迎进了内堂,亲手泡了陈年普洱。回去的时候,陆讷就要了那唐代的石雕佛头,指着佛头的双眉、口唇、额上皱纹跟罗三说:“看见这刀法没有,简练有力,线条遒劲快利,未加思考就一凿而就,那时候人心单纯,心里有菩萨,所以能毫不费力而将悲天悯人之心刻画出来,接近完美。什么都能假,气韵和包浆假不了。”又说五六十年代国内政治动荡,旧珍藏老古董一箩筐一箩筐运到香港,香港成了中国五千年文化的菜市场,玉器最多,铜器不少,竹木牙角随处可见,那是古董收藏家的黄金时代,可怜没投生到香港,可怜没早生几十年。   罗三叹为观止,心悦诚服。   罗三亲自吩咐了秘书给陆讷倒了茶,两人坐下后,陆讷就说了来意。   “噢,这事儿啊。”罗三摸着手上的青金石戒指,商人的精明又回来了,没一口答应,“你把片子留下,得空我看看,发不发行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决定下来的,得大伙儿开会商讨,不过你放心,只要片子没大问题,怎么都好说,你说是不是?”   陆讷也没指望这事儿能一蹴而就,又跟着闲聊了几句。罗三就把话题扯到了苏二的身上,眼神背后略带探究,装着随意地问起,“哎,最近你跟漾儿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陆讷一脸莫名其妙。   “噢,我是说,漾儿没找你去玩?”问这话时罗三特别心虚,苏二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他一清二楚,要换了其他人,罗三才懒得理,关键是他觉得陆讷跟那些妖里妖气的男孩子完全不同啊,也不知道苏二在想些什么。   “没有啊。”其实陆讷自己也不清楚,这一礼拜他手机都关机了,就算苏二打电话过来他也接不着。   “噢。”罗三的表情有点儿古怪,凭苏二那行动力,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没表示呢,难道那天他就是说着好玩的?罗三瞧着陆讷一副单纯无辜的模样,就跟瞧着快入狼口的小白兔似的,特别纠结,有心想提点几句,又觉得在背后扯自己兄弟后退不地道,斟酌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漾儿这个人吧……”   才开了一个口呢,陆讷就想起刚遇着的唐帅军来,没忍住,还是问了:“楼下刚刚那人是唐帅军吧?”   罗三瞬间给转移了注意力,摩挲着青金石的戒面,脸部表情变得讥诮和厌烦,“一小娘逼,还把自己当颗菜,谁耐烦搭理他呀,你认识啊?”   “从前不是还在他手下干过活儿——”陆讷含糊了一句。   “噢,那你以后别跟他走太近,漾儿瞧他不顺眼,他算是混到头了。”   陆讷心说,这点我比你更清楚。 第二十章   陆讷一走,罗三就给苏二挂了电话。苏二正在开车,声音懒洋洋的,“他能找你什么事儿啊?”   罗三一听这语气就觉得这祖宗不高兴了,陆讷没通过他直接找上老三估计让一向自视甚高的苏二自尊心有点受伤,罗三连忙解释,“这不是他拍了一电影嘛,想找我给发行一下。片子我还没看,就跟你说一声。”言下之意是看苏二要不要他给开下后门,这种事儿,苏二也不是没做过,高兴的时候砸个几百万捧人个笑脸。虽然罗三觉得陆讷挺好的,跟那些眼神不正心思复杂的男孩儿女孩儿不一样,但比较了一下,觉得他跟苏漾二十几年的革命友情比跟陆讷的深厚,决定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   苏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淡淡地说:“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开车呢,没事挂了。”   罗三望着已经挂断的手机有点儿摸不着苏二的心思,这算是撂开不管了?   挂了电话,苏二将手机随手往副座一丢,脸上的表情莫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   老实说,陆讷不是苏二喜欢的款儿——陆讷一米八出头的个儿,作为一个小情人来说,有点儿高了,而且陆讷常年运动,身上清瘦却结实,小麦色的肌肤就像秋天里麦田,金黄的,丰盛的,苏二一想起那天在温泉山庄陆讷穿黑色内裤,冷着脸弯腰捡浴巾的情景就觉得腹部一紧。过了毛躁轻狂的青春期后,苏二基本上就没有那种看了一眼就想直接把人压地上办了的冲动了。   但前些时候一连几个电话都没找着人,苏二少就有点儿不高兴了。搁往常,这人基本上就不用再出现在他面前了。但如今不是还没吃到嘴里嘛,就这么放开苏二少哪儿甘心啊,再说,又有一群狐朋狗友在旁边打赌,看一向纵横情场无往而不利的苏二少这回会不会踢到铁板。   苏二将车速放慢,眼睛留神瞧着路边大大小小的店面——平常苏二很少来这儿,这不听说这里藏有一家手工挂毯作坊嘛,家传的手艺,曾经特别牛气,还给一姓爱新觉罗的王爷织过一盘金毯——下星期就是李明义奶奶的七十大寿,以他跟李明义的关系,他家老太太寿辰,他肯定得去,老太太专爱手工的东西,去年就给整了一从日本带回来的花器,今年整寿,更不能马虎了——   几乎一条路开到头,苏二才看见那灰不溜秋的作坊牌匾,正想靠边儿停车,刚打了转向灯,一辆小面的忽然从后头窜出来,跟得了疯牛病似的,擦着苏二的车子冲到了前头,右边儿轮胎冲上了路沿,左边的车身跟苏二的车子亲密接触。   面的上急急下来一三十来岁的男人,低头爆了的轮胎,回头就冲苏二怒吼,“他妈的你怎么开车的?”   苏二的脸顿时如挺尸间一般了。   前段时间累狠了,结果陆讷人在公车上就睡着了,醒来时才发现早过了好几站了,陆讷赶紧冲到司机边上,“哎,师傅,给停一下,我要下车。”   司机师傅特别爱岗敬业,眼睛都没抬一下,“你这小伙子刚报站的时候怎么不下车,这还没到站呢,怎么停车?”   眼看着离自个儿要下车的地方越来越远,陆讷一张脸顿时苦大仇深,“师傅你就给停一下呗,反正也没人看见——”   “你这小伙子怎么说不听呢,都说了没到站不能停车,这是规定。”任陆讷给说破了嘴皮子,也没丝毫动摇司机师傅对公交公司规定的热爱与维护。陆讷愁眉苦脸的坐回位子,到下一站的时候,离终点站也就只有一站的路程了,司机师傅还特好心,指着对面的公交车站牌说:“记住了,到对面坐车,这回可别再坐过头了。”   陆讷下车四顾,发现这地儿从前还真没来过,一腰间绑着一小挎包的年轻的男人从马路从旁边的小巷子出来,边走边拉着裤子拉链,估计刚上完厕所,瞧见眼神迷茫的陆讷,脸上立刻挂上职业性的笑,颠颠儿地跑过来,亲热地说:“嗨,哥们儿,上哪儿,载你一程?”说着指了指陆讷边儿上的一破夏利,一脸真诚道,“别等那破公交了,这时间段儿,司机都下班吃饭去了,再找个娘们干一炮,天都要黑了——你上哪儿,咱做的都是公道生意,不坑你——”   陆讷犹豫了一会儿,看天色真不早了,就上了那夏利。   黑车司机笑得脸上都是褶子,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瞬间脱离地心引力给飞了出去,转闪腾挪,陆讷觉得,那些在警匪电影中表演飞车绝技的演员,前身其实都是一黑车司机。   一路上,那司机哥们唾沫四溅地跟陆讷发表反动演说,中心思想是,这世道真他妈操蛋。陆讷面无表情地沐浴着冬日的这一场豪雨,打断黑车司机的是一阵儿高亢欢悦的手机铃声,小小的车厢内,都是一仿若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女人在唱“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   司机大哥一脚踩着油门丝毫没减速,一手接起电话,用同样欢悦高亢的声音喂了一声。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啥,黑车司机先还表情严肃地嗯了几声,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陆讷的额头咣当一声撞在了挡风玻璃上,迅速鼓起一大包,耳边听到黑车司机暴喝一声:“操他娘的孙子,等着,我马上过来!”。   陆讷捂着额头听司机充满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啊,哥们,咱们得先拐个地儿,我一同行哥们跟一富二代碰着了,我得过去压阵儿!”也不等陆讷拒绝,就一打方向盘改变了车道。   陆讷瞧着司机满眼杀气的模样,直觉要出事儿,赶紧说:“算了,你要有事就把我放路口,我自己再打车,多少?”一边说一边掏出钱包,要付车钱。   黑车司机顿时感到特别过意不去,非不让陆讷下车,“哎,那怎么好,我那哥们就在这附近,咱耽误不了几分钟,放心,啊!”说完,就把一破夏利当火箭开了。   吱一声,又一急刹车,夏利停下,陆讷都觉得自己闻到橡胶轮胎与地面摩擦的焦味儿了。司机大哥对陆讷说一声“对不住”,迅捷地下了车往后面走去,打开后备箱踅摸着什么。   陆讷透过挡风玻璃,瞧见前面一三岔口围着一些人,依稀能瞧见车祸的模样。   嘭一声,司机用力地关上后车盖儿,手中拿着一铁撬杆,杀气腾腾地往车祸地点走去。我次奥,陆讷心惊肉跳地下了车,赶紧跟着去看,就见人群中心一辆酒红色的布加迪和一辆小面的紧贴在一起,小面的的右边轮胎都冲上路基了。   陆讷正觉得那布加迪眼熟呢,抬头就瞧见板着一张棺材脸正打电话的苏二。 第二十一章   周围的人越围越多,一个个跟水禽似的伸着脖子看热闹,还有人拿出手机拍视频,发微博的。陆讷离得远,就瞧见苏二眉头皱得死紧,很不耐烦的样子,夏利哥提着撬棍杀到他跟前,不知道说了什么,用力推搡了他一下。苏二后退两步,两只眼睛瞬间跟包裹了千年寒冰似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陆讷顿时觉得要糟——苏二什么人呀,他可以嚣张跋扈,可以仗势欺人,可以背地把你搞得连菩萨也救不了,可他的出身也决定了他的修养,他看不上江湖上那些一言不合刺刀见红的匪气,本质上,他缺少对暴力的尊重。可他如今面对的人的觉悟跟他就不在一水平线上啊——   当陆讷奋力拨开人群,就听见脾气火爆的夏利哥斜睨着眼睛蛮横道,“怎么着,有几个糟钱了不起啊,跟我兄弟过不去是不是?告诉你丫的,今儿我不仅敢骂你,我还敢把你车子给砸了!”   然后陆讷的视线里就是夏利哥抡圆了的胳膊,哗啦啦一声,布加迪的车窗跟水银似的落了满地,夏利哥以实际行动告诉苏二少,有时候,暴力才是解决问题的终极手段,在暴力面前,一切装逼都是纸老虎。   苏二的脸色一变,终于火气也爆发了,双手提起夏利哥的衣领将人摁到车门边上。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围观人群顿时热情高涨。   事故另一方的面的司机见状,立马冲上去,抓住苏二的肩膀就往旁边一掀,苏二一个趔趄摔地上了。陆讷见情形不好,赶紧冲上前拦着,“哎,哥们儿,有话好好说,怎么还动上手了!”   夏利哥一看是陆讷,跟土匪老大似的一挥手,“哥们,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让开。”   那边苏二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昂贵的羊绒外套上全是灰,一张俊脸黑得跟煞神似的,看都没看陆讷,抬脚就给了面的司机一脚,直接将人给踹趴地上了,抓着那人的头发就往地上磕。陆讷从来不知道这位向来优雅金贵的二少居然还会打架,   夏利哥即刻像打了鸡血似的把陆讷给撅到了一边,自己抡着撬棍冲上去了。   陆讷一看,立时急了,想也没想地从后面抱住夏利哥的腰,夏利哥给陆讷扑得向前一趔趄,怒了,“少他妈多管闲事!”一边说着一边儿还挥舞着撬棍奋力向前,勉强挪了几步,没挪动,回身一拳就往陆讷眼睛轰去。陆讷赶紧松手后退,结果依旧没躲开,一拳轰在眼睛上,差点没把眼睛给砸瞎——   陆讷头晕目眩,跟刚从太空遨游回来似的,心底的怒火也起来了,揪着夏利哥就给一块儿滚地上了。   就这么会儿,路边又停下三辆小面的,下来仨“夏利哥”,手持凶器气势汹汹地往这边儿赶来。同时,马路另一头,一辆法拉利一辆保时捷一辆凯迪拉克紧接着驶来,瞬间将一条灰扑扑的马路变成车展中心,围观路人瞬间像被戳中G点,兴奋得两眼放光。   十分钟后,姗姗来迟的警车终于赶到了。   陆讷后来才知道,这事儿闹得挺大,当时面的司机团伙和苏二叫的富二代公子哥儿两面对阵,把整条马路都给堵了。那些富家公子哥儿估计把这当成新游戏了,有些居然还把小情儿都带来了,个个摩拳擦掌比面的司机表现得还像好战分子。   网络上关于这事的视频还红了一阵儿,尤其是那一溜儿的豪车引发无数口水战。陆讷看完后心情微妙,挥舞着鸡爪也在下面发评——强烈要求打土豪,分田地。瞧着评论下面一连串的+1,陆讷双眼一眯,笑得得意狡黠。   那天陆讷是被警车送往医院的,夏利哥火力太猛,陆讷没顶住,额头上被撬棍来了那么一下。陆讷其实一开始没太大的感觉,他都蒙了,耳鼓轰轰地响,视线里是苏二瞧着自己变得惊恐的眼神,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有热热的液体从额头上流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他那时候还不着调地想,怎么跟女人来月经似的。   一路上苏二用自己的帕子给他用力捂着额头,整个帕子都是湿哒哒黏糊糊的血,苏二的眼睛盯着鲜红发暗的血,也变得血红血红的,特别吓人。   进了医院,拍片做检查,反正把里面所有的科室转得差不多了,陆讷也睡着了。醒来就看见苏二愁眉苦脸地坐他旁边,两只眼泡子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表情特别肃穆,跟瞻仰毛*主席遗容似的。   陆讷的心顿时一沉,各种纷杂的念头都一齐涌上来,煮饺子似的脑子中翻腾,想也没想地就伸手去摸额头。苏二一把抓住他的手,严肃道,“别乱摸。”   陆讷悻悻地放下手,说:“说吧,我到底怎么了?”   苏二说:“缝了几针,还有点儿轻微脑震荡,没什么大事。”   陆讷顿时怒了,“那你干嘛一副看我时日无多的样子!”   苏二的表情跟看一精神病人似的,陆讷还以为他那张薄削的嘴里会喷出毒汁来呢,谁知道他看了陆讷一眼后,居然破天荒地没吱声,两眼依旧深沉地望着陆讷,眼里那种错综复杂的情绪估计能写一本儿《战争与和平》或者《悲惨世界》什么的。   陆讷额头上围着一圈儿白纱,左眼一圈乌青,眼睛肿得就剩一条缝了,完全没有平日的阳光帅气。此刻身体里像住着一只抓肝挠肺的耗子,浑身发毛。   苏二扭过头,不再去看陆讷,觉得太伤眼了,站起来幽幽地开口,“警察估计有些事儿要问你,我先出去了。”说完就走出了病房,然后俩便衣就推门进来了。   苏二走到住院部的门口,对面是急诊大楼,跟住院部隔着一个巨大的人工湖,吹过湖面的冬日的风,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湿阴冷。苏二立起领子,用手挡着点了一根烟,抽了一口,又慢慢吐出,青色的烟很快被风吹散——   然后他掏出手机,给罗三挂了电话,“陆讷那电影,要还过得去,就给发了吧,有什么资金上的问题,你来找我。”   罗三惊得跟什么似的,这种事本来没什么好惊讶的,可不半天前苏二还一副置之不理的样子,却在这档口改口,罗三怎么都觉得,不太好,有心想说点儿什么,苏二没给机会,说完这件事就挂了。   陆讷老老实实跟两警察同志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怎么上的黑车,怎么到的现场,怎么从一劝架的四好青年变成一干架的主要战斗力,说得口干舌燥,对面警察同志将事情理清后,将记录本啪一声合上,站起来跟陆讷说:“行了,就这样吧,情况我们都了解了,该罚的罚该赔的赔,事儿也不是很大,就是以后少坐黑车,这回还算你运气,这个叫夏德清的从前就因为一点口角,把人给撞了,上个月刚从里面出来——”   陆讷眼皮一跳,“不是吧?”   另一个便衣接口,“怎么不是?总之,自己当心点儿。”   两警察刚走,苏二就推门进来了,陆讷给两警察最后的话弄得心有余悸,顺口就给苏二说:“哎,给我倒杯水,压压惊。”   估计陆讷的语气实在太理所当然了,苏二居然只是看了他一眼,真的过去给他倒水了。   陆讷一边喝水一边就把警察告诉事情抖落给苏二听了,完了感叹,“你说这事儿多玄啊,当时要不那么巧,我坐了那辆黑车,今天被开瓢儿的,搞不好就是你这位堂堂苏家二少了——”说完又嘿嘿笑起来,有点儿小人得志的意思,“你说,我这也算你半个救命恩人了吧?”   苏二靠在窗台边,看着陆讷,说:“那你说,想要我怎么报答?”   陆讷一愣,这原本应该是一句玩笑话,可听在陆讷耳朵里总有一股子别扭,尤其是苏二现在挂在脸上的微笑,精致而淡然,透着优渥家世和严格教养产生的修养,却只是浅浅地停留地脸上,并没有到达眼底。   陆讷低头喝水,掩饰性地哈哈一笑,“那我可得好好想想,这机会多难得呀。”   苏二没有马上接口,病房里顿时出现一阵令人难受的空白,然后他像是不经意地提起,“你电影的事儿,我已经跟罗三说了,不是大问题,保证能上国内院线,就是档期,是赶不上贺岁档了,赶得上也没时间宣传,不如放到明年,各方面都准备得充分点。”   苏二的语气不急不缓,声线磁性而迷人,像中提琴的弦音。陆讷却有点心冷——换个时间换个地点,陆讷估计会感激苏二少,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但在这档口,在陆讷刚为了苏二受伤后的两三个小时,听到这样的话,陆讷不得不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苏二这是妄图以这种方式回报陆讷,银货两讫,他怕陆讷挟恩图报,他妈他把他陆讷当成什么人了?   陆讷的脸上挂起客气而虚假的笑,“那我得谢谢二少了。”   苏二浅浅一笑,盯着陆讷,说:“没什么,小事。”   陆讷低头,将水杯放到床头柜上,脑中不找边际地想,这可是鼎鼎大名的苏家二少给倒的水,他这双手,这辈子,估计除了脱情人的衣服就没帮人做过事儿,他陆讷何德何能啊。   接下来大家都有点儿无话可说,一向挺能叨叨地陆讷反常地特别安静。苏二没待一会儿就说:“那你休息吧,我走了。”说完迈着他那特别有韵律的脚步,走出了病房,又轻轻地磕上了门。   陆讷打个哈欠,在被子一拉,在完全可媲美五星级酒店的单人病房睡了一个大头觉,第二天就出院了。   头上带伤,陆讷也不出去晃荡了,省得吓着街坊邻居,把一挺好的小伙当成社会不安定因素,刚好才结束一部电影,一时半儿大家都挺空闲,陆讷就把一帮狐朋狗友招来他的出租屋打麻将。张弛这孙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见陆讷这惨不忍睹的样子,就夸张地往后一跳,“我次奥,你是通奸被抓现场了?这得多大的仇恨啊——”   陆讷一脚踢过去,张弛笑嘻嘻地躲开了,闪身就进了屋,熟门熟路地招呼顾西北、老肖把陆讷的床给移到最边上,再把放阳台的折叠桌搬过来——顾西北是陆讷这回电影的摄影师,老肖则是剧务,电影虽然拍完了,但友情长存——主要表现在麻将桌上。 第二十二章   四个男人的屁大股沉,跟钉在凳子上似的,一直从中午十一点鏖战到晚上十点多,中途老李卤味店来送他们叫的卤味,张弛兄跟一跨栏运动员似的,纵身跨过陆讷的床,冲出去又冲回来,将一袋鸭脖鸭腿鸭舌往桌上一放,自己先从里面捞了鸭腿,一手啪一下打出一张六万,叫道,“听牌!”   另仨男人的禄山之爪同时伸向卤味袋里,一手进食,一手依旧敬业地摸牌,相当具有人民公仆鞠躬尽瘁的精神。后来还是陆讷这伤员有点扛不住了,非要到外面吃宵夜,一行人开着顾西北那辆小破车去城南吃麻辣香锅。   吃完宵夜已经快十二点了,走出香锅店,一阵冷风吹过,四个人同时缩起脖子,目光不约而同地随着一腰仄腿长风流多情的姑娘移动。一直到姑娘的身影看不见后,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眼前似乎还晃动着姑娘那特别富有韵律的走路姿态。   这时候,老肖这老流氓问了一个非常深沉的问题,“你们说,男人对女人说什么样的话显得特别大气?”   陆讷一锤定音,“买!”   仨立刻有志一同地竖起拇指夸道,“果然大气!”   四个老流氓立着领子缩着脑袋,边抽着烟边形容猥琐地走回停车的地方,马路边栏杆上或伏或坐几个大概也就十七八岁的少年,大冷天的为耍帅,穿着薄薄的外套,人人手上夹着,嘴里叼着一支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眉飞色舞地跟旁边地人讲着话,特别引人注目,颇有豪聚街头顾盼自雄的倜傥劲儿。   陆讷觉得这场景如此熟悉,仿佛十八岁的自己也是这群少年中的一个,神气活现,目光中有一种高人一等的不入俗流的优越感。但总有一天,他们会打起领带,穿起西装,打叠起脸上的笑容,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些,陆讷就觉得有点儿伤感。   结果因为晚上吃了辣,第二天起来伤口有点儿发炎,被一长得像陈景润的老医生给训孙子似的狠狠训了一顿。刚走出医院,手机就响了,电话是苏二打过来的。尽管知道对方看不见,陆讷依旧挂起了虚假的笑,仿若一层油光浮在脸上,特别腻乎。   先是真诚地跟苏二少客套了一番,然后委婉地拒绝了他的“过来一块儿玩”的邀请,最后表示诚挚的歉意。电话那头一阵静寂,然后吧嗒一下挂了。   陆讷脸上老鸨似的笑立刻消失地无影无踪,突然面无表情的样子把一路人吓得频频回头看他,就怕是哪个精神病院跑出来的。   刚把手机揣进外套口袋,它又响起来了。陆讷还以为又是苏二,给烦的——算算,自那天从医院分开后,陆讷也拒绝过类似“过来玩”“过来吃饭”的邀请两三回了,苏二再迟钝,应该也察觉出陆讷的意思了,一句话概括就是“以后不跟你玩儿了”。   结果掏出手机一看,发现是一陌生号码,接起来,电话那头声音娇甜,开口就问:“请问是陆讷陆老师吗?”   陆讷一开始还以为是诈骗集团或者售楼中心什么的,语气不大好,结果对方自称是某电视台一知名栏目组的,想请身为电影《我想好好爱你》的编剧陆讷做一期访谈——当然,并不单请陆讷,主要人请的还是导演和两位主演,陆讷是捎带的。   挂了电话,陆讷还有点儿不在状态,先是感慨,陆讷写那剧本连上分镜稿都不到一星期,当初写完他其实有预感,只要导演不是太白痴或太自由发挥,严格按照他给的剧本分镜稿拍,俩主演长得不是太磕碜,这部电影绝对扑不了——   因为这就是一活脱脱的好莱坞故事,整个故事起承转合结构精准,接地气又妙趣横生的台词,宿命般的巧合,散发着俗世的悲欢离合,调侃人们喜怒哀乐的神经。   但陆讷没想到这部片子会红到这种程度,区区一部由二线演员撑起的,投资不到三千万的低成本电影,当初预期票房是六千万,如今上映两周,票房早就破亿,难怪电影制作方会在这时候再追加宣传,期望在电影下映前再捞一笔。   感慨过后是兴奋,眼看着他自己的电影就要发行了,这特么多好的免费宣传机会啊。连忙掏出手机,翻出了陈时榆的号码——没法儿,他所有的朋友中,就属陈时榆的品位好,他得赶紧置办一套上节目的行头去——   陆讷和陈时榆约了周六下午见面。那天陆讷站马路边等陈时榆,看着环卫工人清扫落叶,阳光从掉光了树叶的行道树树枝间无遮无拦地落下来,铺洒开来,那样靓丽浩荡,觉得他的未来也如同这阳光一样。   陈时榆从对面小跑着过来,他穿了一件卡其色的经典款风衣,衬得腿长腰窄,特别有味道,扯着陆讷就去了一看起来就非常高档的百货公司。百货公司里头暖气轰轰地吹着,璀璨的水晶灯光折射到光可鉴人的地面上,偶尔有戴着巨大蛤蟆镜身材纤细的女人拎着Prada或者Hermès包包从陆讷他们身边飘过,留下一阵儿引人遐想的香水味。除此之外,见得最多的,是妆容精致冷若冰霜宛若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女店员的脸,令陆讷怀疑这百货公司是不是明天就要倒闭了。   陈时榆直接拉着他去了六楼男装区。陆讷从前一向不大在意穿着问题,他衣服都是上与百货公司一街之隔的茂名路买的,基本都一个款儿,夏天大汗衫大短裤,冬天黑色或深蓝色羽绒服,全身上下统共加起来都没不超过一千,当他看到一件薄薄的毛衫标价6690的时候,陆讷瞬间受到了惊吓,“这衣服穿了能飞吗?”   导购小姐微笑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抽搐了几下,陈时榆面不改色将一件酱色衬衫塞到陆讷手里,“进去试试。”   陆讷其实很想说,别试了,这百货商场压根儿就不是给劳动人民开了,但他看着陈时榆威胁的眼神,还是乖乖地进了更衣室。过了一会儿,陈时榆又扔进来一条不知道什么材质的褐色裤子,又过来一会儿,扔进来一件棕色的开衫,“全穿上,别磨磨蹭蹭的啊——”   陆讷按着陈时榆说的,穿戴整齐出来,站在巨大的穿衣镜前,怎么看都觉得里面那人不像自己,扭头特不自信地问陈时榆:“行吗?”   陈时榆憋着笑,整张脸都扭曲了,“陆讷,你怎么跟一乡土教材似的——”   陆讷扑过去一手臂就把陈时榆给框住了,半边儿身子扑在他身上往下压,一手使劲儿蹂躏他的头发。陈时榆一边躲一边哈哈大笑。玩了一会儿,总算出了一口恶气。陈时榆一边儿拨着被陆讷弄乱的头发,一边儿说:“其实还行,就是看惯了你平时不修边幅的样子,所以一时很难适应。”   导购小姐在一旁帮腔,“其实这位先生身材标准,个子又够高,穿什么都好看,这套衣服就是走文艺复古风的,在配上这样的休闲风格的西装,特别有味道。”   陈时榆又给拿了一件白色拼棕色麂皮领的外套,“试试这件吧。”   接下来一个小时,陆讷被陈时榆这小子指使得团团转,差点让陆讷再次给动用武力镇压了,总算将一身行头给配齐了,付钱的时候陆讷再次体会了把血压飙升脑中缺氧的疯狂,听着导购小姐笑容甜美地报出总价,陆讷瞬间捂紧了自己的钱包,就像捂紧自己的童贞。   陈时榆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子,面不改色地抢过了陆讷的钱包,抽出里面的信用卡递给导购小姐。   当POS机发出咔嚓咔嚓的走纸声时,瞬间与陆讷身体里喀吧喀吧心碎的声音重合了,陆讷觉得,接下来一个月,他的梦中将一直都被这两种声音包围——   走出那家店的时候,陈时榆又瞧上一条羊毛围巾,让店员取下来,伸手给陆讷挂上。陆讷看见那1888的标价,都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怎么样,帅吗?”   陈时榆笑着点头,“帅。”   陆讷特拽地斜睨了他一眼,学着洗发水广告一甩头发,说:“就算我很帅,你也不要爱上我,我是风中的一匹孤狼。”   陈时榆抬脚踢他,“陆讷你要点脸行吗?”   陆讷跳着躲开了,“陈时榆同志,语言检点点啊,你现在面对的是陆编剧,以后就是中国著名青年导演了,还想不想在娱乐圈混了?”   忽然白光一闪,陆讷和陈时榆同时扭头望去,就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心虚地收起手机,踩着Gucci小短靴咔哒咔哒地低头走了。   陆讷后知后觉,“她刚刚在拍我们?”   陈时榆也有些疑惑,“好像是。”   陆讷正想问他们有什么可拍的,就他们如今这知名度,脱光了衣服都没人看,何况还穿着衣服呢,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叫声,“小陆!”   陆讷扭头循声看去,先看到的是苏二那张随时都可以直接上T台的桀骜阴沉又俊美无匹的脸,两道眉毛刀锋一样犀利,眉毛下的双眼像被寒冰包裹着的黑钻,盯着自己高高在上却又非常用力,好像要把自己给刺穿似的。   刚刚出声的,显然不是他,陆讷的目光往下移,看到了站在苏二前一级台阶的罗三。罗三脸上是真心诚意的笑,看见陆讷挺开心,他手中提着一盒包装精致华贵的英国红茶,两人一前一后随着扶梯缓缓下来,几步便走到了陆讷面前——   “想不到在这儿碰上了,最近怎么都不见你出来玩啊——”   陆讷堆起客套的笑,“躲家里偷懒呢,这不头上伤没好齐全就不想出去瞎晃荡了,万一磕着碰着了,家里老太太不得急死!”陆讷含糊了几句,当然没说实话。   罗三点点头,“也是,我那会儿还想上医院看看你来着,结果你就给回家了——”   “那真对不住,我这人打小儿就怕进医院,住一晚上受老大罪。”   自始至终,苏二就没说话,下了扶梯之后,目光就落到了陈时榆身上,黑沉沉的目光如有实质,陈时榆有些不自在,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疏离又客气的笑。苏二的眉尖一蹙,目光轻飘飘地移开了,在陆讷手中的购物袋里转了一圈后落到了挂在陆讷脖子上的围巾上,幽幽地问道:“买衣服?”   陆讷一愣,有点冷淡地点头,“对。”   苏二偏头对店员说:“把这条围巾包起来。”   店员估计认得苏二少,表情特别诚惶诚恐,动作麻利地从陆讷脖子上将围巾取下来包好,双手递给苏二,苏二一手接过,直接递给陆讷,“给你。”   陆讷没接,脸上那层虚假的笑已经挂不住了。苏二似乎有点疑惑,虚了虚眼,问:“不喜欢?”   陈时榆的瞳孔微微紧缩,担忧地看着陆讷死寂的脸色,他了解陆讷,陆讷从来不是那种乖小孩儿,平时看着虽然嘻嘻哈哈神经粗得跟跨海大桥钢缆似的,但真把他惹毛他他能把你往死里揍。现在的陆讷,就处于这么一个临界点上—— 第二十三章   陆讷垂着眼睛盯着提在苏二手上的白色购物袋,不合时宜地想起前几天,和张弛老肖他们吃完夜宵谈起的话题。瞧,苏二才是真绝色,要对象不是陆讷,陆讷不得也伸出拇指夸耀,“果然大气!”   罗三已经敏感地察觉到空气中那种无形的僵持,清咳几声妄图舍身取义力挽狂澜的时候,陆讷轻描淡写地接过了购物袋,话说得挺客气,“那我谢谢苏二少了,老让您这么破费,真挺过意不去的。”   苏二盯着陆讷的眼睛说:“晚上‘御海棠’,我过来接你。”   罗三赶紧见缝插针,“对对,今儿无论如何得去,不去就是不给面子啊,你说说能让我们苏二少亲自邀请的,整S城能有几人?”   陆讷是真不想去,又是去“御海棠”这种会所,想也知道能干些什么,但陆讷都已经拒绝过那么多次,再说不去,也太不识相,又有罗三的面子在里面,陆讷的电影还捏在人手里呢,“行,一定到,不过接就算了,我自己打车过来吧——那就这样,我们还有事,先走了,二少,罗少,晚上见。”   说着也没给罗三苏二再说话的机会,转身扯了陈时榆就走。   站在下楼的扶梯上,陈时榆转头担忧地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陆讷,,没有了一惯的嬉皮笑脸,他的脸在商场璀璨的灯光下如同雕塑般立体古典,阴影部分更将五官修饰得英气肃穆,嘴角微微下撇,沉默如有实质。陈时榆蠕动了几下嘴唇,还是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陆讷回到自己那两瓣屁股大的出租屋,瞧见满地的烟头,从中还夹杂着鸡骨头,昨天通宵麻将,凌晨六点散的场,陆讷倒头就睡了,那帮孙子也没谁有那个觉悟帮陆讷给收拾一下。本来心情就不好,回家见到这副情形,就更糟心了——陆讷这会儿想的是,他这时候身边要有个女人,能这样?一想就想起杨柳来了——   陆讷将购物袋往床上一扔,脱了外套,拿了扫把把地给扫干净,垃圾收起来房门口,准备出门的时候顺便扔了。又从楼下的房东那儿借了个拖把,把地给拖了一遍。干完这些事儿已经五点多了,冬天天黑得早,外面已经华灯初上,陆讷下楼吃了一碗麻辣烫当晚饭,又重新回到出租屋,写了一会儿新剧本,大概八点半左右的时候,陆讷关了电脑,穿上外套,下楼打了一辆出租去了御海棠。   一推开包厢的门,一个不明物事忽然飞过来,啪一下打在猝不及防的陆讷脸上,宛若章鱼触手般牢牢吸在皮肤上。陆讷抓下来一看,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肉粉色的,黏糊糊还挺有弹性,包厢里顿时又叫又笑的。陆讷顿时反应过来,这丫是女人的Nu Bra,脸上虽然没摆出来,心里面却有些厌烦。   一个披着男人西装的女人走过来,头上梳着30年代流行的男人偏分头,头油锃亮,西装里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穿,乳*房若隐若现,走到陆讷面前,一手拿过Nu Bra,一口烟从艳丽的红唇喷出,全喷在陆讷的脸上,抛了个风情万种的媚眼,回身提起手上的Nu Bra挥舞着,包厢里顿时又是一阵鸡飞狗叫,口哨声,尖叫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陆讷瞧见懒懒地坐在沙发上的苏二,手上端着一杯威士忌,眼睛在包厢里旋转的射灯照射下鬼火憧憧,直直向陆讷望过来。   “哟,小陆来了啊!”从另一个隔间转过来的罗三笑得弥勒佛似的招呼陆讷,其实这儿大半的人差不多都见过陆讷,也觉得陆讷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但到底不是一个阶层的,也只当是苏二的伴儿——虽然这伴儿跟苏二从前找的口味相差甚大,但也没人太在意,依旧该吃喝吃喝,该玩乐玩乐。   陆讷跟罗三打了招呼,过去叫了声“二少”,然后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子坐了,给自己倒了杯酒,一边吃水果拼盘,一边喝酒,不吭声,不看那些群魔乱舞的人群,也不看苏二。   苏二的眉尖略微蹙了蹙,微微晃动着手中的威士忌,盯着不远处似乎毫无所觉的陆讷,心中的怒火一窜一窜的——   陆讷这个人吧,三教九流,五胡杂处,跟谁都能成朋友,跟谁都能喝酒划拳聊女人,初看的时候,你会觉得他很油滑甚至刁钻,渐渐才会觉察出有意思来,他要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逻辑严密,泼水不进,学哲学的未必绕得过他,同时身上有兼具着上进,谦和、担当、义气,他自己有一套处世哲学。   他是跟苏二截然不同的人,这样的人,是不会出现在苏二所处的世界的,他的世界,多的是苏缺那样被各种高级定制西服包裹着,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人,多的是苏二自己这种挥霍着物质,享受着人生的纨绔,多的是为各种目的接近他们讨好他们的人——陆讷带给他一种新鲜的,生动的,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特殊体验,仿佛少时读的司马迁《游侠列传》。   这是苏二第一回正儿八经地追人——有人稀罕,这是招蜂惹蝶的轻浮浪子当厌了,改做温柔痴情的好男人了?有人起哄,比如李明义这小子,在圈子里开了庄,赌他能坚持多久;也有人欲言又止,比如罗三——罗三跟他们其他人不太一样,他虽然开着电影公司,也常常介绍大票儿的鲜嫩艺人给他们,但这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儿,他自己却很洁身自好,从不乱来,更向来看不上眼苏二身边的伴儿,这是第一次。   对此,苏二通通一笑而过。   上帝在造人之初,早给留了后门,这后门就是金钱酒色,男女都一样,说法不同而已。苏二觉得很简单,要爱情嘛给爱情,要月光嘛给月光,要金钱要名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陆讷想要什么,他都能给。   但显然,陆讷啥都不想要,人就不想跟你玩了——   先是三番两次叫他过来,他推三阻四,已经弄得苏二很不高兴了,然后今晚来了也坐得远远的,自己管自己吃东西,从前他多会叨叨呀,弄得苏二那群狐朋狗友有事没事老小陆小陆地叫着——他这算什么意思,这里特么谁不知道陆讷是苏二少的人,他这副脸色摆给谁看?脑子里还想起下午在扶梯上看到的那一幕,更觉窝火。   陆讷心情也不好,包厢里巨大的音乐声震得他头疼,那群人都快玩脱形了,跟磕了药似的,陆讷知道接下来肯定得开房去,反正他也来过了,面子也给了,就想走了。   苏二原看见陆讷走过来脸色还缓了缓,结果一听说他要走,立时面罩寒霜,一声不吭,手里把玩着酒杯,眼睛里是一层有一层,乌云一般黑压压的危险。   陆讷等了一会儿,也不见苏二出声或点头,就直起身转身往门口走去,刚走到门口,门就从外面推开,罗三从外面走进来,看见陆讷,笑了,“哟,小陆去上厕所啊,出了包厢右拐直走——”   “不是,我要走了。”   罗三有点诧异,迅速地往苏二那边看了一眼,“这就走啊,才几点呢?”   陆讷淡淡地说:“有事儿。”   “谁他妈今天早走,就是不给我苏二面子!”苏二双腿交叠地坐在沙发上,双眼仿佛被寒冰包裹,虽然没看陆讷,但这话显然是说给陆讷听的。   罗三连忙一边说:“小陆,你真是,走什么走啊,什么事儿都明天再说,再难的事儿有你罗三哥给你兜着啊——”一边扯着陆讷的袖子往里走,结果走了没两步就不动了,陆讷连日来积压的郁火也有点上来了,轻缓但坚决地挥开了罗三的手,说:“苏二少的面子太大了,我还真买不起。”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没有表情,语气平淡到有种不屑的味道。   这句话就像一根导火索,瞬间将苏二给点爆了,他狠狠一摔手中的酒杯,“你他妈有种给我再说一遍!”   杯子砸在玻璃茶几上,发出巨大而尖锐的声音,杯子摔碎的一角飞快地溅起来划伤了苏二的眉角,他仿佛毫无所觉,阴鸷地盯着陆讷,目光像两把匕首,几乎要插*进对方的身体里去。   罗三一看情形不对,光火地冲舞池那边吼,“李明义他妈把音乐给我关了!”   包厢瞬间安静下来,那群玩脱形的人迷茫地四望,当看到苏二难看到极点的脸色和眉角静静淌血的伤口,顿时回光返照一样瞬间清醒过来。   桃花眼李明义先跳下来,站到苏二旁边问道:“怎么了?”   没人回答他的话。陆讷先前喝了不少酒,这会儿酒精上头也有些激动,看也不看罗三几乎使得快眼角抽筋的眼色,“再说一遍也一样,你他妈谁呀,还管我走不走?有些话我闷心里很久了,我告儿你,苏二,人不能太牛逼了!你这种人,牛逼大发了,阳*具进去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感觉,看谁都像要骗你口袋里的银子,看谁都心怀险恶别有用心,就你一个人纯洁无暇独孤求败!算了吧,你也就投了个好胎,剥掉你那身人皮,你就是个屁!”   苏二估计气狠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调色盘儿似的,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倒是他旁边的桃花眼先怒了,“你他妈说什么呢,欠操是吧!”,一脚踩上茶几,冲到陆讷面前揪着他的衣领就打,几下便和陆讷扭打到一起了。   包厢里顿时响起一片惊呼,苏二的脸沉得能滴出墨水来,声音都是冰渣子,“都他妈给我住手!”   陆讷本来也没想打架,真打起来,这包厢十几个人没一个是站他这边的。苏二这么一吼,看桃花眼住手了,陆讷也顺势收了手。   苏二斜眼看了陆讷一眼,没有任何感情地扬了扬下巴,说:“让他走。”   桃花眼让开了一步,陆讷在罗三忧心桃花眼阴沉的目光中,走出了包厢。   包厢里有片刻的死寂,没有人说话,打破沉默的是一个漂亮的男孩的惊呼,“二少,你流血了!”说着扯了餐巾纸就要凑过去给他止血,人还没靠近,就见苏二少忽然抬脚狠狠地踹翻了茶几,茶几上的酒瓶、酒杯、水果盘等等哗啦啦地全掉地上了,在寂静的包厢里特别刺耳。男孩儿僵立在一边儿,脸色煞白,噤若寒蝉。 第二十四章   陆讷回家就闷头睡了一个大头觉,第二天醒来,酒醒了,人也清醒了,拥着被子呆呆地在床上坐了半天,虽然把连日来憋在心里的郁气给出了,但陆讷其实也没多高兴。打电话把张弛约出来一块儿吃饭,就在陆讷楼下那条街的一个小馆子。   张弛进门的时候看见陆讷一个人坐那儿,大白天的闷头喝酒,让想起他外甥那电力不足的电子狗。   张弛狐疑地走近,“咋啦,失恋啦?”   陆讷抬眼瞧了他一眼,居然没跳起来揍他,这下张弛更不淡定了,扯开椅子坐下来,“真失恋啦?”   “不是。”陆讷瓮声瓮气地说,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估计把我们那电影给搞黄了。”   张弛吃惊地望着他,“你做什么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儿啦?”   陆讷掀起眼皮用二分之一的眼白对张弛表示了鄙视,接着简单地把这几天的事儿给交代了一下,主要对昨天的一时冲动和意气用事表示了深深的自省,亏他高中就把《三国演义》给翻烂了,没学到曹操的心子黑就算了,连刘备的脸皮厚都没摸到精髓,难怪人俩是当是英雄,创不世之霸业,他陆讷连部小小的电影都搞不定,好歹等电影上映了再揍他丫的呀!   面对张弛的沉默,陆讷十分愧疚,“我就觉得对不起你,咱们花了那么多心血——”   张弛给自己也倒了杯酒,拍拍陆讷的肩膀,安慰他,“算啦,全中国又不是只这一家发行公司,这家不行,就找另一家嘛,我们电影那么好,没道理没人要啦。”   陆讷不吭声,他心里十分清楚,苏二能搞得已经有一定知名度的唐帅军在电影圈几乎混不下去,何况啥都不是的陆讷?搞死他简直是分分钟的事。   结果才想起唐帅军呢,晚上就给见着了本人。在晶粹轩,王胖子的饭局,饭桌上还有几个小投资人,陆讷一到,王胖子就笑得见牙不见眼,跟客似云来的老鸨似的,领着陆讷一个一个地介绍,最后到唐帅军,“唐导,这就不用介绍了,见过的。”   唐帅军整个人精气神都不好,萎靡得厉害,笑容勉强,甚至有点儿卑微。   酒喝到中旬,唐帅军起来敬酒,最后到陆讷这儿,“来,陆导,我敬你,先干了,你随意。”他估计不大会喝酒,一圈儿敬下来,眼眶周围已经通红了,但还是以董存瑞炸碉堡的精神把一杯酒仰脖子干了。   这情形,跟当初陆讷在晶粹轩首次见到唐帅军,整一掉了个个儿,但陆讷没觉得高兴,反而升起一点兔死狐悲的感觉,什么话也没说,仰头把酒一口闷了,全桌人轰然叫好。   喝了酒,这帮孙子才说起正事来,中心思想是——希望陆讷能给苏二少给说说情,大人大量放唐帅军一马,或是由陆讷搭个线,请苏二一块儿出来吃顿饭。当然,好处是不会少了陆讷的。   陆讷那点子伤春悲秋立马给丢爪哇国去了,心里骂娘,但也不能直言他已经跟苏二少闹掰了,前途堪忧,只能装逼地端着架子跟人打太极,“你们也太瞧得起我了,苏二少那什么人呐,他面前我哪儿递得上话?”   见陆讷不肯帮忙,这帮人精立马转换了策略,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小白菜样儿,“唉,老哥也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要不是实在没法子了,也不会找上小陆你——你看,眼看这电影都快拍完了,咱们前期投资也进去了,就卡在那儿,你说就算往水里扔颗石子呢,好歹听个声音呢,这算怎么回事儿嘛。你说,小陆,你说说,这世上,谁容易啊,谁他妈都不容易啊——”   就说这帮孙子怎么忽然有雷锋的那个觉悟了,原来都是钱闹的。   王胖子算这回饭局的牵线人,见陆讷不搭话,连忙给唐帅军使眼色。唐帅军站起来又过来敬酒,“陆导,先前有多得罪之处您多海涵,说真的,我现在,也没其他的想法,就想把这部片子给拍完了,给那些信任我的人一个交代……不多说了,喝酒!”说完又是一仰脖子,壮士断腕般一口干了,然后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位子。   陆讷没喝。王胖子在一边儿打圆场,语重心长地说:“事情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不然一直拖在那儿,总不是个事儿。小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清楚,能帮就帮,真帮不了,唐导也不会怪你,大家还是朋友,你说是不是?来,吃菜吃菜!”   其他人纷纷附和起来,桌面上一时又觥筹交错热闹起来。   饭局散场十点多了,陆讷晚上喝得不多,人还清醒,没打车,一个人走两手揣在兜里慢慢地走在灯光迷离的城市,冷风扑在他因为喝酒而温度升高的脸上,凉浸浸的。不知怎么就走到杨柳的大学了。站在研究生宿舍楼前,陆讷仰着脖子瞧那些从窗户里透出来的暖黄色的灯光,就像仰望一个自己的理想。   他不知道这些千篇一律的灯光中哪一盏是属于他的姑娘的,不知道他的姑娘现在在干什么,睡觉了吗?还是躺在床上看杂志,或者还在写着实验报告?   这样胡思乱想的陆讷,忽然就看见朝思暮想的人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手上提着一袋垃圾从楼梯上下来,与陆讷面对面碰了个正着。   陆讷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心里万分沮丧,觉得自己这类似痴汉一样的行为估计在杨柳心目中打不了高分。杨柳倒没想那么多,将垃圾扔进了垃圾桶,很自然地走到陆讷面前,问:“你怎么在这儿呢?”   陆讷不敢走近,怕杨柳闻到自己嘴里的酒气,隔着一段距离不好意思地说:“瞎逛,不知怎么就走这儿来了。”虽然见面不是预期中的事儿,但见着了,陆讷也不想就这样离开,“你有空吗,咱们一块儿说说话行吗?”   杨柳看了他一会儿,点头,“好吧,你等我一下,我上去穿件衣服。”   陆讷点头,等杨柳的时候,看见宿舍楼前走过一对情侣,男孩儿把女孩儿裹进自己的大衣里,两人紧紧依偎着走过,不时低头窃窃私语。陆讷看著有点儿羡慕,回头看见杨柳披了一件白色的羽绒服走下楼来,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出了一句话,“你相信爱情吗?”   杨柳愣了愣,噗嗤一声笑了,说:“陆讷,你真不像我认识的那些男孩子。”   “那你认识的男孩子都是怎么样的啊?”   杨柳没说话,走到宿舍楼前面的花坛边上坐下,陆讷也跟过去,看见她摸出烟来,连忙搜遍全身找打火机,打火机是找着了,结果发现是苏二的那只,顿时心情有些微妙。杨柳将烟叼在嘴上,自然地凑过来借火,陆讷挥掉脑中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手微微笼着,嚓一声,火苗窜起来,点亮了杨柳细白的肌肤,她下垂的眼睑,睫毛阴影投影在皮肤上,纤毫毕现,有一种动人的柔软。   “我见过的大多数男孩儿口袋没有钱,心中没有诗,他们不会跟你谈爱情,不会跟你谈济慈雪莱,他们只想跟你谈价钱——”她点了烟,便又坐回去,淡淡地说道,不赞成,不批判,不邀请你参加,但有种让人忍不住探究的魅力,“至于你说的爱情,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而是遇不遇得到的问题,遇到了,你就信,遇不到,当然就不信。”   陆讷盯着杨柳抽烟的侧脸,试探着问:“那你遇到了吗?”   杨柳浅浅一笑,转过头来反而问起陆讷:“你知道这世上最操蛋的爱情是什么吗?”她没等陆讷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下去,“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明明两小无猜,却不敢狠狠相爱——”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目光穿过薄薄的青烟,落到一个虚无的点上,有点忧郁,有点寂寞。她从来不具有那种有目共睹的美丽,却有那“万人丛中一握手,留得衣袖三年香”的韵致,这种韵致一直以来都令陆讷非常着迷,甚至神魂颠倒,但是这一刻,陆讷的心里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像是忽然窥到了前生从不曾触到的秘密。   杨柳却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转过头来问陆讷,“你今天,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   陆讷勉强笑笑,“我把一件事给搞砸了。”然后简单地把电影的事儿跟她讲了,当然隐去了有关苏二的事,只说因为一些原因,电影很可能无法上映。   杨柳笑了,“我觉得很多事吧,其实都是时候未到,就像女人生孩子,猫三狗四人十月,时间到了,你不想生下来也不行,但生下来了,就不是你能左右的了,能成个什么样子,都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陆讷也被她说得笑起来,心里的郁结散了点儿,看时间不早,站起来,“那我先回去了。”   杨柳也跟着站起来,点点头。陆讷望着路灯光下心爱的姑娘,说:“如果我的电影能上映,我能请你来看首映吗?”   杨柳笑着点头,“当然。”   陆讷回了出租屋,见过杨柳之后,这几天的阴霾一扫而空,一个新电影的构思就在脑中慢慢形成,为了抓住这灵光一现的瞬间,陆讷连口水都没来不及喝就打开电脑文档,噼里啪啦地敲打起来,一直敲到凌晨两点。感觉才睡下没多久,就被手机铃声给吵醒了,一看居然是罗三,陆讷瞬间清醒,坐得毕恭毕敬地宛如面对的是国家主席。   打完电话之后,陆讷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卫生间刷牙洗脸,并且往自己脸上抹了点上次逛百货公司时陈时榆非要让他买的价值1800的叫什么焕肤精华的鬼东西。   然后穿戴整齐去了罗三的公司。   依旧是那个办公室,罗三态度依旧,亲自吩咐了秘书送咖啡进来,然后跟陆讷聊他的电影,说过了年就要开始宣传,先让陆讷剪个预告出来,差不多需要三四个,陆续投放出去,务必保持住观众的关注度和新鲜感。但档期估计不会很好,毕竟这整部电影从导演到演员,几乎都是新手,没半点知名度。   听到这里,陆讷终于忍不住了,轻咳了一声,问:“那个……苏二少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罗三听完后哈哈大笑,拍着陆讷的肩膀道,“还以为你不会问呢,小陆你胆子可真够大的,漾儿这辈子估计都没人敢这么当面骂他,牛!”说完还竖起拇指。   陆讷脸上悻悻,“我那会儿也有点喝多了,心情不好,话说得是有点冲。”   “你没瞧见你走后漾儿那脸色——”罗三说起这个就想笑,不过看陆讷浑身不自在的样子,也不逗他了,“放心吧,事儿一码归一码,你这电影我看了,我很喜欢,就是漾儿不说,我也准备发的。漾儿没那么小气,以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陆讷腹诽,这话说得可真够违心的。可是走出罗三公司的时候,陆讷心底里还是有些复杂,凭罗三和苏二的交情,只要苏二咬死了不许罗三发,罗三绝不会因为他而跟苏二过不去的,陆讷都做好最坏的打算了,结果罗三说“以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陆讷这心里面,怎么说呢,高兴吧,有点儿,但也没那么多,不高兴吧,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一言难尽。 第二十五章   二十七的时候陆讷回了担山路街过年,跟着陆老太跑东跑西地买年货。本来陆讷想叫陈时榆跟他一块儿回去过年的,不想他一个人在这样合家团聚的日子里孤零零地面对着冰冷的地下室,但陈时榆拒绝了,说有通告。其实陆讷知道,就他那没一点名气的练习生,能有什么通告啊?他只是不想回来,担山路街是他的伤心地,他走出去了就不想再回来,至少不是现在。   晚上的时候,陆讷和《我想好好爱你》剧组上的访谈节目播出了,陆讷和陆老太端端正正地坐在电视机前,脊背挺直,两手放膝盖,仿佛面对毛*主席检阅似的,但当摄像机第N次掠过陆讷落到那个表情焦虑仿佛在观望一场火灾的男主演后,老太太离奇地愤怒了,她抛弃了陆讷回归了她最心爱的《老娘舅》的怀抱。   陆讷有点儿受伤,好歹你孙子第一上电视,这都一什么老太太呀——   那天苏二正在罗三家里打牌。如果不是在国外,每年春节,苏二几乎都是在罗三和李明义家轮流吃饭的。他没什么过年的意识,苏家人除了他跟苏缺都死绝了,埋进土里的骨灰都好长出狗尾巴草了,至于苏缺——他会用苏家那个变态家族遗传的仿佛刚从藏尸柜里拿出来的脸面无表情地看你一眼,然后一边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告诉你,“别开玩笑了,弟弟,外国人可没有过年的说法。”一边吩咐助手准备私人飞机,他要去开罗或者随便什么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跟人谈项目。   罗家大宅里非常热闹,罗母和罗三的两个姐姐坐在客厅沙发上聊家常,罗三的外甥外甥女在房子里呼啸着跑来跑去,罗家的老太太一会儿看电视,一会儿看那俩宝贝疙瘩,偶尔又插*进罗家母女的话题中。罗父在书房给两个女婿传授他的人生经验。   正在这时,罗三忽然咦了一声,“那不是小陆吗?”   客厅巨大的等离子电视上正播放着一个访谈节目,屏幕上的男人交叠着双腿,身上穿着一款深蓝色的丝绒休闲西装,配着简单的格子衬衫,一根枣红色的窄版领带以最流行的方式巧妙地扎起来,既时尚又雅痞,头发被发型师精心打理过,脸经过化妆之后越发显得棱角分明英气勃发——   “……我认为编剧跟作家是不一样的,作家是纯靠文字传递人类最本质的经验和最高智慧,但编剧是服务于电影的,必须具备镜头感,一个连分镜稿都不会写的编剧绝对不会成为一个好的编剧。当然,必须明白的一点是,一部电影不可能赢得所有人的青睐,所以编剧在开始动笔前,你必须要清楚,你的观众群是哪些……”   听惯了陆讷不正经地耍嘴皮子,忽然听他这样不紧不慢从容地侃侃而谈,有一种很新奇的感觉,一时之间,桌上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别说,小陆这样子还挺帅的!”   苏二懒懒地撩了下眼皮,甩出一对A,用一种非常微妙的语气说:“也就那样吧,比王宝强强点儿。”   罗三瞧了苏二一眼,想说,小陆都还不是你的人呢,你那一副明明骄傲自得得不得了还硬要在别人面前装出一副谦虚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啊?但考虑到积德、厚道,以及怕挨抽,罗三还是把话咽回去了。   李明义出了一对2把苏二压下去了,“我说漾儿,你就这样算啦?”   苏二的脸瞬间耷拉下来,冷飕飕地瞟了他一眼“不老费心好吗,李公子?”   与此同时,火树银花的茂名路上,陈时榆穿着米白色的牛角扣大衣,将两只手揣在兜里,站在卖场外面,透过落地玻璃窗看着里面的彩电屏幕上陆讷神采飞扬的脸,嘴角慢慢地扬起来,他掏出手机,慢慢地打出一行字——陆讷,我看见你了。   好一会儿,手机才震动起来,陆讷发来一张照片,网络速度有些慢,陈时榆捏着手机,静静地等着照片一点一点显示——照片上,陆讷将脸贴在电视机旁边,比着剪刀手,咧嘴笑得一脸傻样,与电视屏幕里那个沉稳英挺的男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陈时榆笑坏了,总是显得有些忧郁的眉眼好看地弯起来,像夏天里被茂盛的树木过滤过的阳光,让路过的两个小女生互相挤挤挨挨嘻嘻笑着,走出老远,还偷偷回头看他。   忽然脸上有了一点湿湿的凉意,抬头一看,夜空竟然飘起细碎的雪花来,周围响起一片女孩子惊喜的叫唤。陈时榆静静地看着悄然无声的雪,心里觉得暖暖的熨帖。   陆讷在家里过了几天猪一样的生活,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三餐有老太太变着花样地给他做,简直就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差将牙膏挤好送到他手上了。大年初二的时候,老太太带着他给他爸妈扫墓了。   陆讷特乖巧地跪在他爸妈的墓碑前,认认真真地磕头,老太太在一边儿叽里咕噜地念叨着,基本把陆讷所有鸡零狗碎的事儿都给抖落了一遍,希望没给他那在地下的爸妈添堵。   下午陆讷就被压着走亲戚去了,其实陆家人丁不旺,往来的亲戚也就那么几家,往常老太太特烦这些,据她从前不经意间透露给陆讷的信息看,似乎是因为小时候没爸没妈的陆讷被这几家亲戚的小孩儿给联手欺负过,陆老太气坏了,这么多年来就一直耿耿于怀。   但这天她表现得特别亢奋,逢人就说陆讷上电视的事儿,明明当初半路叛变看《老娘舅》去了,她还说得跟看了全场似的,眉飞色舞,当别人一致用羡慕的目光望向她,嘴上不要钱似的夸赞着陆讷的时候,她谦虚地挥挥手,表示不值一提。   陆讷初四就回S城了,很多商场饭馆都还没开门,想着陈时榆一个人,陆讷就叫了一帮猪友们,去他那儿打麻将了(陆讷坚决不承认被这群禽兽糟蹋过的房间打扫起来太特么累了)。   初七,陆讷的电影在网上发了第一支预告片,一星期后,又发了第二支,并定档2月9号,这个档期也是为了避免陷入情人节档的混战,本来就没啥名气的片子,再跟那些全明星阵容的片子排一块儿,简直是找死。   陆讷那天是给杨柳送首映礼的电影票去的,回去路上就看见苏二的那辆布加迪,他人站在车子旁边儿,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面前是个张牙舞爪的民工模样的男人,地上倒着一辆破旧的电瓶车,虽然不认识什么布加迪,但在他们的观念里,开车的怎么也是得有一两个糟钱的。   陆讷本来想装没看见的,都走出好几步了,操了一声,还是给扭头回去了,走近就听见那民工模样的男人操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蛮横地说:“你把我撞倒了,就得赔,开得起这么好的车,没有钱谁信啊?我告诉你,我虽然只是个打工的,但打工的也有几个烂兄弟的!”   陆讷一听这话就觉不妙,苏二这人可能不在乎钱,可被人这么威胁,脾气一上来就估计得跟人死磕到底了。果然,本来还想随便拿钱打发掉的苏二,这会儿脸色就挂下来了——   陆讷赶紧冲到两人中间,对着那民工兄弟,说道,“兄弟,你看这大晚上的谁都急着回家,磕着碰着了的事儿也常有。有句话我觉得你说得特对,这世上,谁都有几个烂兄弟,要真闹起来了,到时候你说谁脸上好看?谁都不好看啊,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赚点钱,不能全败医院了——”一边说着,一边一个肘击就打在苏二的胃上,小声道,“拿钱!”   苏二的脸一阵扭曲,盯着陆讷简直要烧出两个洞,特别不服气。   陆讷见苏二不上道,气得呀,回头就瞪他,“赶紧的,张着嘴吃风呢!”   苏二一口气噎在胸口,不上不下,好半天,才黑着脸,将钱包扔给陆讷,自己走到一边去了。陆讷打开来,里边一大叠金卡,现金倒是不多,陆讷数了五百,将气咻咻的民工兄弟给打发了。   走回去把钱包还给苏二,顺口就教训道:“你跟那种人理论什么呀,不知道有句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把人惹了,他能揪了一帮人把你往死里揍,管你是富二代还是负二代呢,上次的事儿忘啦?”   苏二冷笑一声,“凭什么呀,又不是我的错,我还怕他那么个煤灰堆里刨出来的矮矬子?”   陆讷气笑了,“哟,那你还指望着那煤灰堆里刨出来的矮矬子赔你钱?把他搓成煤球称斤论量卖了都不值你那一轮胎!”   这话说完,两人同时沉默了。主要是想起之前在御海棠的事儿,那会儿闹得太厉害,简直像生死仇敌似的,这会儿都有些尴尬别扭了。   路灯光下,两人隔着一米的距离,一个盯着地上的一条裂缝,好像能看出一朵花来,一个扭头一会儿看旁边的一个站牌,一会儿看不远处打架的两条野狗。后来陆讷觉得这样实在有点幼稚,将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对苏二淡淡地说了句,“就这样吧,我走了。”   苏二也恢复他那苏家二少的冷淡高贵,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我送你吧。”   陆讷本来想拒绝,又觉得矫情,大冷天他也不想也不想在外面吹着冷风等车了,就拉开了副座的门坐进去了。   车上放着一张马斯卡尼的歌剧《乡村骑士》,陆讷一路上也没讲话,其实他心里还是对苏二有点儿芥蒂,如果苏二真的叫人搞陆讷,让他在电影圈混不下去,或者仅仅是不叫罗三发行他的电影,陆讷今天绝对会视而不见而不是去而复返。因为这样的人,不值得交,人不可以有傲气,但不能没有傲骨。   陆讷承认,当初跟苏二他们混一块儿,不乏想要积累人脉的念头,但却从未想要依靠着他们使自己往前走,如果这样,别人也只能拿根栓在你脖子上牵着,但要知道,这里面,包含着把人当人的味道。自己糟践自己,别人又怎么会抬举呢?   车子到陆讷的那幢旧公寓楼下,陆讷没有马上下车,反而说:“我那天的话可能说得太难听了,苏二少大人大量,就当个屁放了吧,今天多谢苏二少!”客气,疏离,说完就打开车门下了车。   苏二没有马上开走,看着陆讷上了楼,过了一会儿,一个黑色的窗户亮起,苏二点了一根烟,车内没有开灯,漆黑一片,他的脸色隐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猩红的烟头明明灭灭,像苏二明明灭灭的心情,过了一会儿,他将烟头弹出窗口,换挡,起步—— 第二十六章(已改)   陆讷电影首映那天是个好天气,阳光浩荡地铺满整个天地,马路边作为行道树的玉兰,一夜之间似乎全开放了,满树满树的雪白粉红,如云如霞,空气里都蒸腾着阳光和花朵饱满清新的味道。   陆讷穿了一身窄版的西装,颇有些玉树临风的味道,陈时榆也是一身褐色格纹的复古正装,头发染成了温暖的栗子色,帅气逼人,见到陆讷,忽然拉住他的手,小声说:“陆讷,我紧张死了,你看我手凉的。”   其实陆讷也紧张,但不是怕电影不好票房扑街,而是因为杨柳要来。   作为主演的秦薇也来了,一身宝蓝色的礼服长裙,明艳动人,身边的虞胖也收拾得人模狗样。作为发行方的罗三来得迟了一点儿,跟他一块儿来的是苏二和桃花眼,苏二穿着一身黑色羊毛混蚕丝的礼服式西装,将他点缀地愈发像个橱窗里的模特。也没跟陆讷说话,好像只是纯粹来看一场电影,手中还拿着电影的宣传册。倒是桃花眼,从头到尾就用那种类似嫌弃、迷惑、好奇、轻蔑的眼神上上下下视奸着陆讷,陆讷皮糙肉厚,全当看不见。   罗三跟陆讷说完话后,三人就进了放映厅。陆讷一直没看见杨柳,眼看着电影就要开始了,陆讷在陈时榆的催促下,只好进了放映厅。   电影一开始便是一个室内场景,逼仄狭小的旧房间,被翻得破破烂烂的武侠书和漫画书堆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发黄的墙壁上贴着女神关之琳的性感海报,一只老旧的电风扇呼啦啦地吹着,翻动着摊放在书桌上的化学书,书本上用圆珠笔画着一只乌龟。窗外大片灿烂的阳光照进来,有细小的尘埃舞动,镜头慢慢移动,终于来到小小的单人床上,穿白色跨栏背心,蓝色短裤的少年正睡得四仰八叉,狭小的单人床几乎容不下他的长手长脚,晨*勃反应把蓝色短裤支地高高的。   然后是一个卷头发的微胖女人凶巴巴地冲进房间,抓起书桌上的书劈头盖脑地朝熟睡的少年打去,嘴里骂骂咧咧,“还不起床!闹钟都叫过几遍啦!肯定昨天又打着手电筒看闲书啦,以为蒙着毯子我就不知道啦!赶紧给我起来上学去!”   少年被女人打醒,捂着勃*起的裆部不高兴地抱怨,“都说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啊!”一边急匆匆地跳着脚往卫生间去,身后传来女人恨铁不成钢的,骂声,“不进来让你睡死过去了,昨天晚上你班主任又给我打电话啦,说你上课看小黄书,你想干什么,做流氓啊——”   女人的声音渐渐轻了,镜头一转,是少年嘴里叼着一片面包,骑着单车屁股并不挨着座位,使劲地蹬着单车,少年的白色短袖衬衫被风鼓起,两边的街景飞快地掠过,所有的一切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香樟树的叶子,自行车的钢圈,路边的小石子……   随之荧幕上出现了电影片名——   笑忘书——   给自己的情书   献给最心爱的姑娘。   陆讷静静地看着片子中那熟悉的一幕幕,时而微笑,时而悲伤,好像跟上辈子那些事儿慢慢地重合起来,记忆一直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似的,昏昏黄黄,令人感觉到缠绵忧伤。   影片最后是很多年后,男主人公参加女主角的婚礼,婚礼中途,男主角走出酒店抽烟,看见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坐在马路栏杆上冲着路过的女孩儿吹口哨,他的记忆蓦然回闪,仿佛自己就是那些少年中的一个,坐在学校围墙上,瞧着那些规规矩矩的学生目光中充满冷漠与不屑,心中充满着不入俗流的骄傲,直到视线中出现那个姑娘——   她从马路那边走来,并不好看,但有一种宠辱不惊的从容,他仿佛闻到一种饱满清冽的海水的味道,使人痴迷的馥郁香气。   镜头一转,重新回到了少年时代的课堂,暖暖的阳光静静地洒进旧旧的课堂,这是一次随堂小考,班主任坐在讲台前,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如同摄像头一般不放过任何可疑的动静,所有人都低着头奋笔疾书,教室里一片沙沙的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   只有男主人公咬着笔头嚣张地与老师对视,片刻之后,他似乎觉得无聊了,将笔从嘴里拿下来,转头望了望窗外,然后在作文纸上慢慢地写下来——   随着响起的是少年男主角还略显青涩的声音——   太阳底下无新事。太阳底下最最俗气的事情,就是要写一篇关于梦想的话题作文。我觉得梦想,不能被随便提及,那是你仰得脖子都快断掉了,还在殷殷张望的东西,从这一个意义上来说,我有一个梦想。   我有一个梦想,快快长大,娶她回家。建一所房子,面朝大海,养一只狗叫凯撒大帝,养一只猫叫居里夫人,没事看猫狗打架,假期带孩子去公园,愉快游玩。   平日里,学习,工作,教养孩子,关照后辈,平凡日子琐碎庸常。终有一天,我吻她额上皱纹,牵着她的手,看她在阳光般的倦意中阖上不再美丽的双眼。   ……   屏幕随着男主角的声音变黑,出现演职员表,放映厅里灯光亮起,有女生隐隐的压抑的哭声。陆讷站起来,寻找杨柳的身影,但很多人围过来,跟他握手,盛赞电影,有人过来跟他道谢,说她已经好几年没有看过这样触动人心的电影。电影   那些话在陆讷的耳朵边打了个转,又飘远了。蓦然之间,他好像看见杨柳的背影,想追出去,结果被罗三一把拉住,拉着他去见几个媒体记者接受采访。结束的时候,都已经是一小时以后的事了。   陆讷有点儿沮丧,松了领带,抬头就看见苏二站在离他五六米远的地方,黑阗阗的眸子微阖着静静地注视他,距离有点远,陆讷无法捕捉他眼神中的讯息。陈时榆从后面追上来,开口想叫他,见此情景,又紧紧地将嘴抿了起来,望着苏二,目光有点儿冷。   与此同时,陆讷看见了穿着黑色羊毛衫苏格兰格子裙外罩着风衣的杨柳,她坐在一个僻静台阶,在抽烟。几乎毫无悬念的,他的脚步已经将他带往了杨柳那边——   “我以为你早就走了……”陆讷站在杨柳旁边,忽然有点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子,紧张、胆怯、一腔青春期单纯的热情——   杨柳抬起头来,唇角往上扬了扬,浅淡的笑很快飘散在风中,她细细的单眼皮有些红,似乎哭过——陆讷了解杨柳,她太看重大多数女人并不在乎的尊严,她有一种即便痛苦也没打算哭给你看的骄傲,所有的欢喜、哀伤、不舍、愤怒都化成轻描淡写的话语和举止。   陆讷坐下来,看着薄薄的烟雾中杨柳洁白的脸,说:“电影你看了吗?”   杨柳转头,看着他微笑点头。   “我所有的话,都在那里面。”   “我知道。”依旧微笑点头。   陆讷觉得口干舌燥,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唇。杨柳的话轻轻地响起,她说:“陆讷,我觉得奇怪,就好像你很早很早就认识我了,而且爱了我很久很久——”   陆讷在心里面说,我真的认识你很久很久了,我真的爱了你一辈子。杨柳转头看着陆讷的神情,笑了,伸手捏捏陆讷的脸,说:“陆讷,你像个大男孩儿,纯粹得让人忍不住心动。”   陆讷的眼泪差点没掉下来,当初他们的分开的时候,杨柳也是这样,提着行李,回头看他,像一个姐姐,温柔、爱怜、体贴、懂得,她说:“陆讷,你像个大男孩儿,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变了,只有你没变,真好。”很多年了,陆讷一直想起杨柳的那个微笑,想起她自己从不曾发觉的微微颤抖,她只是在陆讷的视线里慢慢走远了,在夜色中消失了。他想,黑暗是不是掩藏掉了她的眼泪,她其实不那么坚韧的心——   “陆讷,我要走了,就在刚刚做的决定,去英国,你让我看到一种生命的原色,前行的力量。谢谢你,让我觉得,我是一个很特别的姑娘。也希望,以后有一个姑娘平心静气的,地久天长的,与你相守。”   陆讷一直都没有说话,低着头,发丝的阴影掩盖掉了他脸上的表情,只能让人看到他的发旋。过了很久,他抬起头来,眼眶微红,深深地吸了口气,展现出了一个男人特有的宽容的笑,说:“杨柳,我能载你兜一次风吗?”   杨柳点头,“好啊。”   陆讷站起来,转身往外走,他看见了苏二和陈时榆,但他没跟他们打招呼,穿过他们身边闷头往他放摩托车的地方走去。   他将摩托车开出来的时候,杨柳已经等在台阶下面。陆讷递给她一顶头盔。杨柳接过来,戴在头上,上了摩托车的副座。摩托车突突几下,载着陆讷和他的爱情向这个城市出发了。   满城的玉兰,在阳光底下灿烂盛放,把这个城市装点得如锦如霞。   风吹在裸*露的肌肤还带着早春的阴冷,陆讷知道,再过几年,为了拓宽道路,政府的大砍刀将会砍倒这些拥有几十年历史的美丽花树,取而代之的,是宽阔浩荡的柏油马路,以及马路两边如雨后春笋般崛起而起的商务大厦、五星级酒店。人们再也看不到如今天这样美到忧伤的场景了,他要把他和杨柳的最后记忆留在这个美丽的古老的城市里,而以后的那些华丽和繁华,都是不相干的海市蜃楼,情节如何跌宕起伏,他也只是隔岸观火。   摩托车回到电影院门口,杨柳下车,摘下头盔还给陆讷,微笑了一下,说:“陆讷,再见。”   陆讷拿着头盔没说话,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风衣的腰带随随便便地系住,勾勒出她纤细的腰,两手藏在风衣的口袋里,挺拔而自信,不回头,不东张西望,有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力量和气度。陆讷看着她远去了,知道随之远去的,还有自己的爱情。   他忍不住想,如果他和杨柳今生的相遇再晚一点,在上辈子的那个点,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他的重生,像蝴蝶的翅膀,不仅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也使他在乎的那些人出现了偏差。但人生有时候就这么操蛋——   “陆讷——”   陆讷转头一看,发现是陈时榆,不知是不是在等陆讷,参加首映的人都离开了,他也没走,身上因为只穿了单薄的衬衫西装,冻得鼻子红红的,还不停地吸溜着鼻涕,漂亮的凤眼里盛满了担忧和陆讷不懂的忧伤。   陆讷招手叫道,“小榆树,我失恋了,陪我一起去喝酒去。”   陈时榆什么也没说,跨腿坐进摩托车的副座,陆讷正想发动,就听见另一声叫唤,“陆讷——”   陆讷抬头循声一瞧,发现居然是苏二,一手扶着半开的车门神情莫测地看着陆讷。陆讷一愣,“苏二少怎么还没走呢?”   苏二盯着陆讷的眼睛,平静地说:“我一直跟着你。”   陆讷一愣,也不知道说什么,这会儿似乎也忘记了从前跟苏二的那些不愉快,笑得不羁,“哈,你陆爷难得失恋一次,居然被你们这帮孙子围观,来吧来吧,都一起来喝酒,你陆爷请。”本来还以为苏二肯定不屑一顾,谁知等陆讷和陈时榆开着摩托上了路,发现苏二布加迪居然跟在后面。   陆讷他们去的是水陆观音,里面一如既往混迹着整个S城三教九流的人,诗人、作家、音乐家、资本家、外资企业包身工……陆讷显得特别亢奋,一会儿跟这个人打招呼,一会儿拍拍那个人的肩,一会儿跟人聊性工作产业者的艰辛和与时俱进的精神,直到酒吧的小舞台上,有人抱着一把木吉他开始唱歌——   那个歌者并不看台下的人,好像外面的世界通通与他无关,他抱着吉他就是整个宇宙,他的歌声嘶哑而用力,没有女性的婉转,他唱“至少有十年我不曾流泪,至少有十首歌给我安慰,可现在我会莫名的心碎,当我想你的时候……”那是千万条路不是路,只认一条,行至绝处,不得缝生,天崩地陷,内心切肤的伤心无从掩盖。   陆讷的心中的悲鸣忽然与此相应和,他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那个长相沧桑留着中分半长发的男人,然后闷头喝酒,一杯接着一杯,陈时榆先还静静地陪着他喝,不劝阻,后来看他越喝越多,就忍不住劝阻,“陆讷,别喝了——”   苏二自始至终都没有碰酒杯,就那么端着一副高贵冷艳的架子冷眼瞧着,这时候忽然哼了一声,“陆讷你也就那点出息,不就是个女人,还是个一没长相二没身材的妞,至于吗?”   他的话音刚落,陆讷忽然愤怒地从位子上窜起来,一把揪住苏二的衣领就把人给摁在桌子上,提起拳头就要揍人——   陈时榆吓了一大跳,赶紧站起来想要劝架,但陆讷提着的拳头迟迟没有落下,他只是恶狠狠地盯着苏二。苏二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眼睛里有危险的黑色漩涡,漩涡下,有火山的岩浆在涌动。然后,他不可思议地看见陆讷的双眼一点一点地红了,用力地抿住嘴,偏过头,深吸一口气,又一点一点地把要涌出眼眶的眼泪给逼回去了。   陆讷松开了揪着苏二衣领的手,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像是嘲讽又像是怜悯地看了苏二一眼,挥挥手,打着酒嗝说:“你这个人……没真心!”   苏二的表情愣愣的,他还在震惊于陆讷的眼泪,忽然听到这样的话,邪火一下子窜上来了,上前一步,掰过陆讷的脑袋,就狠狠地亲上去了——   这哪里是亲啊,简直就跟对待阶级敌人似的,凶恶地咬着他的唇用力地吮吸,舌头蛮横地伸进陆讷的嘴里,攻城略地。   陆讷一下子懵了,脑袋里基本就是一团浆糊,失去思考的的能力。而且苏二冲过来的劲儿太大,把陆讷逼得往后退了几步,他本来就喝高了,腿软,人就给摔地上了,后脑勺咚一下撞在地板上,苏二那一百二十多斤的体重全压他身上了,差点没把他压吐血了。   周围的人本来看他们要打架,结果剧情急转直下,顿时口哨声,嬉笑声一片。   陈时榆被一连串的事情弄得措手不及,此时抿着唇连忙去扶陆讷。苏二哪料到自己就那么一亲能把人给摔地上了,他自己也是一身狼狈,赶紧爬起来,去看陆讷,陆讷整张脸都皱起来了。苏二要去扶他,手刚刚碰到陆讷的衣服,忽然被狠狠打掉了——   酒吧灯光下,陈时榆的脸苍白而冷漠,一双眼睛宛若冬日里被雪覆盖的针叶林一样冰冷刺骨,也没看苏二,只是帮陆讷揉着后脑勺,蹙着眉关心的问:“怎么样,要不要上医院?”   陆讷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哼哼唧唧的,也说不出个话来。   苏二望着陈时榆眼睛危险地眯了眯,特么早前就看他不顺眼了,苏二自己是gay,自然能够看出来陈时榆的性向,此刻冷下声音来警告道:“这儿没你什么事了,陆讷我会送他去医院。”   陈时榆冷笑一声,“苏二少搞错了吧,我跟陆讷才是朋友,至于像苏二少这样了不起的人物,我们高攀不起,不劳费心了。”   苏二什么脾气啊,这以前能跟他这样说话就一个陆讷,他对陆讷能宽容,对陈时榆可不会客气,抬脚就踹在陈时榆身上,“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   陈时榆本来扶着陆讷,被一脚踢在胸口,连着陆讷一块儿摔在地上,本来苍白的脸更苍白了。这一晚上,似乎所有人都不正常了,陈时榆爬起来就扑过去冲着苏二挥拳,两个人迅速地扭打在一起,都没了平日里的衣冠楚楚,清高矜贵。   直到有人喊:“喂,别打了,你们那哥儿们自己走啦!”   两人迅速分开,目光在酒吧搜寻了一遍,果然没看见陆讷,顿时有些着急,他今天喝了那么多酒,别给摔沟里或者乱穿马路给撞了,结果走出酒吧,发现陆讷好好地蹲酒吧门口抽烟呢。那一摔把他那酒劲暂时给压下去了,人清醒了,看见两人出来,淡淡瞄了一眼,没有任何语气地问:“不打啦?”   被陆讷这样的语气一问,就跟被幼儿园老师训似的,脸上都有些讪讪。本来今天为了首映,特意穿得光鲜亮丽的衣服,如今是一个比一个非主流。相比之下,失恋的陆讷却比他们中任何一个都齐整,猩红的烟头一明一灭,他望着远处的一点虚空,寂静、无言。   陈时榆忽然觉得难受,走过去陪陆讷蹲着,小声说:“陆讷,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好吗?”   陆讷淡淡地说:“不用,人还以为我撒酒疯闹的,等着一帮没良心的禽兽看我笑话啊……”他抽完烟,将烟头弹远,然后说:“拉我一把,我站不起来了。”   陈时榆赶紧架着陆讷站起来,陆讷说:“回家吧。”   苏二将车开了过来,陈时榆拉开后座,让陆讷爬进去,自己刚想进去,就听陆讷说:“我想睡觉,你坐前面去。”   陈时榆没法子,只能坐副座。车厢里空调的暖风安静而温柔,陆讷蜷着身子睡得无声无息,全然不理前面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和各怀鬼胎。   到了陆讷那出租屋,陈时榆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又是给陆讷倒茶,找三九葛花中药配方颗粒,陆讷工作需要,免不了喝酒,有时喝高了,得靠它醒酒,家里常备着,这点陈时榆都知道,又给放热水,又给陆讷找换洗的睡衣内裤,简直就跟陆讷媳妇似的。   苏二啥都插不上手,臭着脸眼睁睁地看着,气得肝儿都疼了。热水来了,陆讷自己摇摇晃晃地进了卫生间,啪一下把门关上,留下房间里互不对盘的两人。   苏二是第一次来陆讷的住处,这两瓣屁股大的地方除了床连个坐的地儿也没有,真心让苏二少嫌弃。陆讷又不是爱收拾的人,衣服脱得东一件西一件,基本上分不清哪件是干净的,他又爱买书,还专挑冷门偏门的买,杂七杂八地堆在床底、床头和书桌上,苏二随手就拿起一本贴了不少标签的书翻开来,里面还有不少陆讷的注语,基本上没啥正经的,比如“给跪了,真心精辟”、“劳伦斯事儿逼,难怪早夭”、“胡兰成无耻,不过心中某种纯洁的东西一直存在,难怪聪明如张爱玲,读到他文字里的伤心和一瞬间对自己的懂得,也低到尘埃去了。”   苏二正翻得津津有味呢,身后传来陈时榆冷冷的声音,“你别乱翻他的东西,他东西看起来乱但他自己心里有数,回头找不见了,又得发脾气了。”   苏二的脸顿时阴下来,跟要狂暴雨似的,忽然听见卫生间里陆讷叫了一声,似乎滑到了,两人迅速奔向卫生间,陈时榆还拍着门叫陆讷,苏二直接把门给踹开了,就见热腾腾的白雾中,陆讷光着身子叉着脚坐地上呢,龇牙咧齿的,见苏二把门锁给踹坏了顿时怒了,“你当演美国大片呢,哪儿都有纯洁无辜遭坏人绑架的小姑娘等着你去救?门都没锁你踹什么踹啊!你这人思想就欠缺战略高度。”   苏二气得心肝脾肺胃都一起疼了。   陆讷自己爬起来了,正准备套内裤呢,一只脚都伸进去了,忽然僵住,扭头看俩木桩似的杵在那儿的人,顿时把脸挂下来了,“怎么着,还想看你陆爷怎么穿衣服啊,都他妈给我滚出去。”   两个人默默地退出去,陈时榆还给小心地带上了门。   没一会儿,陆讷就出来了,洗完热水澡的他,显得很疲惫,没有骂人时那么精神抖擞,挥挥手说,“都走吧,我要睡觉了。放心,不会让你们在明天的报纸社会版上跟我打招呼的——”   两人一时都没有吭声,最后还是陈时榆先开口,“那你好好休息。”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陆讷的公寓,下楼。苏二坐进自己的布加迪,发动引擎,嗖一声就开出去了。陈时榆吸了吸将要留下来的清水鼻涕,紧紧地裹住身上单薄的西装,缩着脖子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把两人打发回去后,陆讷将自己摔在床上,摊开四肢,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摩托,他觉得自己像一条从深海里被捕捞上来的咸鱼,有些一直以来坚持的东西一点点,一涓涓,都流走了。   苏二洗了热水澡,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从酒柜里拿出威士忌,倒了一点,走到面朝海景的落地窗边,喝了一口,酒精刺激到嘴上的伤口,微微的疼。他嘶地吸了口气,指腹轻轻地按了按嘴唇,忽然像想起什么,脸上不由自主地带出微笑,眼里溢出一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欢喜和温柔,一下子生动了整张略显阴沉桀骜的脸。   同样的夜晚,陈时榆的地下室在早春的天气里依旧冷得彻骨,他躺在吱嘎作响的弹簧床上,一手枕着脑袋,另一只手上,放到自己眼前,手里拿着那张已经发旧的游戏兑分券。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但他毫无睡意。白炽灯昏昏暗暗的光照在他的脸上,苍白而俊美,有一种交织着脆弱和疯狂的神经质的迷人气息。 第二十七章   陆讷一直睡到阳光掀眼皮,翻了个身,将脸埋枕头里,又给睡了半天才起来,拖着萎靡不振的脚步进了卫生间,挤牙膏,接水,刷牙,水刚沾上唇,就传了一阵微微的刺痛。陆讷皱眉,凑近镜子虚着眼瞧,发现嘴唇破皮了,忽然之间脑中就电闪雷鸣,陆讷的脸迅速风云变幻——次奥,陆讷现在要还不明白苏二的狼子野心,那他真可以找根裤腰带直接涅盘了!   然后,他就想起苏二的那些有意无意地触碰,那些当时让陆讷觉得莫名其妙又吃气的举动,一张脸迅速地充血,不是羞的,是羞愤,如同一只膨胀到极点的红气球,只要轻轻一戳,嘭,彻底爆发。回过神来他就开始满屋子找凶器——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盯着上面苏二的名字,陆讷顿时感觉全身汗毛都跟红*卫兵抄家似的全雄赳赳气昂昂地起来了。在接与不接来回拔河,手机铃声响太久,渐渐变得不耐烦起来,最终终于静音了,紧接着,外面忽然响起砰砰砰地敲门声,动静之大,让人以为里面有一具已经快发臭的尸体亟待收殓。   陆讷还以为是苏二的,板着一张思想者的脸,不情不愿地去开门。门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戴着大大的黑框眼镜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的眼镜兄周行。   眼镜兄见到陆讷的第一句话是,“陆哥,我来找你玩儿了。”   第二句话是,“陆哥,我们去吃好吃的吧。”   十分钟后,陆讷和眼镜兄坐在他楼下一条街上一个小馆子吃牛肉炖粉丝,陆讷问:“你不是回老家了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陆讷记得眼镜兄人还没毕业,他那神通广大的土豪爹就把他弄进省电视台了,当时陆讷和张弛叫了一大帮平时比较要好的哥们,狠狠地血洗了这小子一顿。   眼镜兄整张脸几乎都要埋到大海碗里去,一边淅沥呼噜地吸着粉丝,一边含糊不清地把事情给交代了,简言之就是——不能睡到自然醒,穿西装打领带,睁开眼睛就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没劲儿;被他那想孙子想疯了的妈押着相亲,没劲儿;没有牛肉炖粉丝没有熘肥肠没有电影学院门口烧烤摊上的豆腐干、羊腰子、凤尾蚌,泰国酸辣汁,马来香辣汁,没劲大发了……   于是他决定抛弃他那人人称羡的体面的电视台工作,抛弃那些长得像王祖贤或王宝强的相亲对象,快乐地投奔他最好的兄弟来了——   过了一会儿,张弛也到了,眉飞色舞地跟眼镜兄讲他们的电影,拍着眼镜兄的肩膀,正豪气万丈地说:“别回去了,以后咱们仨兄弟就一块儿打天下!”陆讷的电话就响了,陆讷拿出来一看,又是苏二,顿时脸皱成一团,跟包子褶子似的。   眼镜兄好奇地探头张望,“陆哥,你怎么不接电话啊?”   陆讷轻描淡写地就把电话给摁了,“一搞推销的,特烦。”   “哦。”单纯的眼镜兄没有挣扎地就相信了陆讷的瞎话。   陆讷跟张弛眼镜兄分开后,一个人揣着兜走回去,想起杨柳——其实本来他与杨柳也不常见面,可是因为知道这个城市的万千灯火中的其中一盏是属于她的,想着她也许会走过这条马路,想着在下一个街头也许就会如同宿命般地相遇,心里是一种甜而稳妥的满足,但如今她要离开了,去那个终年阴雨绵绵见不到太阳的国度,他的心,就矫情地如歌里唱的那样成为“抽离麦芒的青稞,在凄风苦雨中晃曳彷徨”了——   还没来得及好好伤春悲秋一把,抬头就看见了公寓楼下的布加迪,苏二长身玉立地靠在车身上,抬头望着陆讷公寓方向,一手拿着手机放在耳边,同时陆讷的手机第三次响起来,陆讷赶紧捂住口袋,在苏二发现之前,心虚地躲进一旁的广东人的凉茶铺。   这凉茶铺陆讷也常光顾,如今天儿冷,生意惨淡,老板兼卖茶叶蛋煮玉米,屋子里昏昏暗暗,一股子好闻的食物味道,老板正和对面五金店的老板在下象棋,抬头看见陆讷,打了声招呼,“哟,小陆,吃点什么?”   “刚吃完饭呢,阿全叔,借你家楼梯用下啦——”   老板阿全叔头也没抬地说:“行啊,那边楼前又在修下水道啦?”他们这老城区排水系统不好,尤其是陆讷住的这栋老公寓楼前,一下雨就积水,雨大点儿都能淹进楼道里。政府倒是挺积极,三天两头地来通下水道,每次来都大动干戈的,出入公寓极其不便,反正不管修不修,都是怨声载道。   陆讷含糊了几句,就上楼了——凉茶铺上头就是阿全叔他们住的地方,陆讷从这儿过就不用经过大门,不会被苏二看见。   陆讷刚回了出租屋没多久,就听见非常有节制的敲门声,如同古典乐曲一样,充满高贵矜持的修养。陆讷立马放缓呼吸,同时把手机调成静音,如同一个执行任务的间谍。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没再响起,陆讷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然后踮起脚,蹑手蹑脚地凑到门边儿,刚想把耳朵贴过去呢,敲门声再次响起了——这回直接从古典音乐欣赏频道跳到东北秧歌了,同时伴随着气壮山河的叫声,“小陆,小陆,你在不在家呢?”   陆讷立马认出这是他房东的声音。说实话,陆讷对她这位正与绝经做搏斗的女房东有点怵,这位房东有两爱好——打麻将,做头发,每次她做完头发从陆讷面前走过,都刷新了陆讷新的理解力和想象力。   陆讷打开门,先探头往女房东身后望了望,没瞧见人,才放心地把目光移到女房东那宛如爬满海参的头上,“娟姐,什么事儿啊?”   “那不是楼里的电灯坏了好些时候了吗?楼梯扶手有些地方也有些松动了,还有那些墙角啊,都长霉菌了,这回大伙儿决定一起出个钱都给修修,我看你也在这儿好长一段日子了——”   陆讷立马心领神会,“行,应该的,要多少?”   “本来说好每家六百的,不过我看你一个人,又是租我的房子,就跟大伙儿说了,收你四百好了。”   陆讷回屋拿了四百块钱给女房东,女房东拿了钱又跟陆讷说了会儿话,走了。陆讷进屋关门,刚要关上,被一只手撑住了,门缝里露出苏二那张英气逼人的脸——   陆讷与他对视僵持了几秒,然后在苏二看不见的地方撇撇嘴,让开了一条缝。苏二闪身进来,怪腔怪调地说:“要找你可真不容易啊,我打你四五通电话了,你这比美国总统还忙啊——”   陆讷装模作样地拿出手机看了看,“哎哟,还真是,对不住,睡觉呢,手机给静音了,没听见。”   苏二幽幽地看他一眼,也不知有没有信,“行了,我也没有怪你,对你,我总是特别宽容。”那语气,不知怎的,让陆讷想起葛优那句对“你贵为皇后,母仪天下,睡觉时候还蹬被子”,瞬间出戏了,瞧着苏二跟看一神经病似的。   幸亏苏二没看见陆讷的表情,自个儿熟门熟路地摸进屋子,悠然自得地环顾一圈,然后看见被陆讷扔在角落里包着那条昂贵的羊毛围巾的白色购物袋,购物袋压根就没被打开过,上面的绸绳还好好地绑成漂亮的蝴蝶结。苏二的脸色迅速地变了一下,然后装成什么事儿也没有地拿起来,“怎么都没瞧见你戴这围巾呢,不喜欢啊?”   陆讷说:“哪儿啊,这不没机会嘛——”   苏二将袋子放回去,淡淡地说,“不喜欢也没关系。”说完就直接坐床上了,背靠在床头,双腿交叠着放在床沿上,跟一欧洲贵族似的,优雅悱恻,瞬间把陆讷这乱七八糟的狗窝变成了天鹅城堡,充满了高贵的艺术气息和金钱味道。他还特自在地拿起陆讷放床头的最近正在看的一本书,低头翻了几页,若无其事地说:“我就过来看看你,没其他什么事——”抬头瞧见陆讷木桩似的杵在那儿,拍拍身边的床,说:“干站着做什么,坐啊,这你家,别弄得我喧宾夺主一样,坐吧。”   陆讷没动,他都快被他搞疯了,捂着隐隐抽搐的胃,神情抑郁,“求你了,苏二少,苏漾二少爷,你有什么话就说吧,说完去我去买胃药!”   然后苏二的脸迅速挂下来,世界瞬间恢复正常。苏二一双黑钻一样眼睛阴测测地盯着陆讷,咬牙切齿道,“我现在算是发现了,跟你这种人就不能玩情调讲迂回。”   说完他举起书挡在自己脸上,把书翻得哗啦啦地响,他的声音从书后面传来,依旧拽得上天入地绝无仅有,“我对你的心思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别他妈给我装傻啊,老子不吃这套,一句话,跟不跟我好?”   陆讷的脸在这一句话后,又如同一只红气球一样迅速充血,膨胀,简直要爆开来了,就在临界的那一秒,陆讷又给压回去,然后红色慢慢地褪去,陆讷变得心平气和——他靠在书桌上,阳光从他左侧后方的阳台窗户里照进来,把他半边脸染成一片温暖的金黄,绒毛都纤毫毕现,一双黑色的眼睛像玉石一般,温润、细腻、宽容,他说:“别逗了好吗?苏二少,先不说你是不是认真的,我这儿正失恋呢,我喜欢一个姑娘喜欢了那么多年,你明白那种骤然失去理想的感觉吗?再说啦,我也不是同性恋,我不喜欢男人,对我来说,男人就分两种,一种是哥儿们,一种不是哥儿们,就这么简单。”   苏二少将书拿下来,露出了木无表情的脸,直直地望着陆讷不吭声。   陆讷舔了舔干涩的唇,继续说:“退一万步说,就算我能接受男人,但我们压根儿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觉得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苏二忽然把书凶狠地扔到一边,直起身子来,盯着陆讷,眼里充满孩子式的怒气和执拗。   陆讷没生气,只是平静而斩钉截铁地说:“在我这儿,不可能。”   苏二唿的从床上站起来,沉着脸往门口走去,当眼角看到那只装羊毛围巾的购物袋时,扯开嘴角冷漠地说道:“不喜欢的东西丢掉好了。”   陆讷在身后轻描淡写地说:“你知道你丢掉的是很多人一个月的工资吗?”   苏二气得说不话来,只好把气撒在门上,嘭一声的关门声,把对街那正晒着太阳点着脑袋的阿婆的瞌睡都震飞了。 第二十八章   陆讷的电影《笑忘书》刚上映那会儿每天排片率不到百分之十五,一星期之后,随着电影口碑的不断上升,超高的上座率,精明的影院老板迅速将排片率上升到百分之二十五,即便后来情人节遇上各种明星阵容的同类型片的冲击,也没阻挡《笑忘书》节节攀升的票房。作为投资人的王胖子笑得整天跟弥勒佛似的。陆讷上次见他,发现他又胖了,目测进陆讷家那扇门,估计得全身涂满润滑油才能完成这高难度的动作。   陆讷也忙,忙饭局,忙宣传,忙失恋,有时候打开电脑,看见铺天盖地的《笑忘书》的新闻,走在路上听人谈论著陆说和杨梅的爱情,他都有一种非常不真实的感觉,他失去了心爱的姑娘,却拥有了锦绣的事业。   那天难得没饭局没宣传,陆讷抱着笔电躺床上看一档娱乐节目,秦薇穿着一身钻石蓝的背心裙,显得优雅而恬静,笑起来的时候,微微低头,露出一段优美的粉颈,当被问及最感谢的人时,她抬起头望着镜头,认真地说:“想要感谢的人当然有很多,但最感谢的,一定是陆讷导演了,不仅仅是因为他选择了我作为《笑忘书》的女主角,而且,他让我懂得了一个女人的另一种姿态。当时陆讷导演跟我说戏的时候,就跟我说,杨梅的性格不是张扬的,她不美丽,不性感,但是你无法忽略她,因为她的低调是有底气的,是一份漫不经心秀出来的自我和骄傲,我觉得这样的女人,是最美丽的。”   “听说杨梅这个角色是有原型的?导演也在片头题词说献给最心爱的姑娘——”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秦薇笑着打太极,作为一个新人,她虽然表现得还有些拘谨和紧张,但已经渐渐摸着了娱乐圈的游戏规则,“我觉得这个题词不一定是特指某个人,以我的理解,这部电影本身可以说是献给以电影中的陆说为代表的的男孩子们曾经真心诚意爱过的姑娘,记录了从前的那段不可能回去的单纯美好的岁月,记录那些长大之后我们都不可能再拥有的如此单纯的纯粹的欢喜、忧伤。”   正在这个时候,敲门声响了,陆讷的心跟诈尸似的骤然一跳,他都快被苏二给弄出精神病来了,磨蹭了半天,才爬起来开门。门外,陈时榆穿着一件灰色的兜帽衫,帽子戴在头上,手上死死抱着一只黑色的运动背包,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好像后面有警车在通缉他似的。   “你干嘛呢?”   陈时榆闪身进了屋,抬头朝他诡秘地笑了一下,凤眼里蕴含着类似紧张和兴奋交错的情绪,拉着陆讷的手伸进背包里面,小声说:“陆讷,你摸摸。”   陆讷被他弄得紧张兮兮的,提心吊胆地将手伸进去,指尖触到凉凉的微微粗糙的纸张,不是一张,而是一刀,再摸进去,陆讷瞬间跳了起来,“你去抢银行啦?”   陈时榆白了他一眼,“当然不是啦!”将帽子摘下来,露出头发乱乱的脑袋,一屁股坐到陆讷的床上,踢掉鞋子,将脚放到床上,然后哗啦一下,将背包里的东西倒在了陆讷的床——满眼的,堆得如小山般的,一刀一刀捆得扎扎实实的红票子,“我把这回的电影片酬全取出来了——”他说话的时候,冲着陆讷一笑,凤眼亮晶晶的,有特别的神采。   陆讷摸着那些簇新光亮的红票子,像抚摸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陈时榆抿住唇望着陆讷,挨近陆讷,小声感叹地说:“陆讷,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陆讷用同样的语气回答,“我也没见过。”确实没见过,先前就看见几百地划来划去,再多的零都不及眼前这一捆捆实打实的现金。   陈时榆噗嗤一声笑了,眼睛里像落了满天的繁星,特别快乐。他挑开扎着现金的橡皮筋,一张一张地数起来。陆讷瞧着他那钻钱眼里的样子,忍不住也笑了,推他一下,“取钱的时候,银行点钞机都给点过了吧,还数?”   陈时榆的凤眼眼角瞥他一眼,“你别吵,我就想数数看。”   那么多年来,没见过陈时榆这样单纯的快乐,既不是少年时的孤高清冷,也不是后来的强撑的坚强掩不去眉宇间的阴翳,像个孩子,得了几块糖,认认真真地数了一遍又一遍。陆讷想起上辈子他在自己坟前说的话,关于他父亲和母亲的事,现在想来,陈时榆小时候应该是过过一段好日子的,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年幼的他在这种极致的落差,在周围人的闲言碎语中长大,才会养成如今如此要强脆弱又敏感的性格。   陆讷盘腿坐在陈时榆旁边,也帮着一张一张地数钱——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数钱数到手抽筋”,整整八万块钱,数完后,陆讷和陈时榆的胳膊基本废了,两人一同倒在床上,脑袋枕着整捆的钞票,眼睛望着简陋的天花板。   陆讷问:“有了钱想干嘛呢?”   陈时榆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有点儿不知所措,先换个环境好点儿的地方吧,不过薇薇姐说以我现在的条件可以申请公司宿舍。然后再置办点儿行头吧,以后通告可能会多起来——”他没有告诉陆讷的是,在手真实地摸到扎扎实实的成捆的钱时,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感觉到安全感和幸福感,第一次觉得,他的人生在一点一点地导向好的地方,而这一些,都是陆讷带来的。   陈时榆静静地微笑着,说:“以后,有了钱,不存银行,就堆床底下,码城墙一样码整齐,我每天睡在无数钞票上,踏实。”   陆讷说:“银行会倒闭,人民币会贬值,还是换黄金吧,黄金是硬通货,什么时候都值钱。”这套理论还是他家老太太教他的,老太太对欧元美元没好感,对股票、期货啥都不信任,就信金子。她宁式床底下的官皮箱压着不知是哪个年头传下来的二十根金条,每天睡在二十根金条上,心里就特别踏实,他爷爷,他爸爸,他妈妈仙逝都没把她弄垮,每餐饭照样能吃一碗半,砍起价来杀气腾腾宛若年轻时候的郑佩佩,老板远远看见她过来就头冒虚汗急着挂出打烊的牌子。   陈时榆点头,“那就换黄金吧。”   说完两个人一起笑了,陈时榆转过头,侧着脸看陆讷,问:“陆讷,你以后干啥呢,会一直做导演吗?”   “说不好,心里有想拍的东西就拍呗,等到拍烦了,厌了,就改行,写回忆录——”   陈时榆正呵呵笑呢,陆讷的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罗三,罗三那儿声音有点儿着急,“哎,小陆,哪儿呢?”   “家里呢。”   “那什么,我们在晶粹轩吃饭,漾儿给喝醉了,你过来一趟呗。”   陆讷蹙起眉,有点不乐意,“他喝醉了我去有什么用啊,你给他找瓶醋灌下去,保管十分钟就醒来。”   “小陆你三哥对你可一向不错,你不能这么陷害我,我要真这么干了,漾儿明天能杀了我!”电话那头忽然传来桃花眼暴躁的一声吼,“你跟他废什么话呀,叫他赶紧过来!漾儿都多少年没发过酒疯了,跟他说,他要还有点良心,就他妈过来。今天不过来,以后就别在S城混了——”   罗三的声音顿时有些忧愁,“唉,小陆啊,你三哥也不想为难你,但你真没看到漾儿什么样儿啊,你说说,你说说,堂堂苏家二少,什么时候为了一个人醉成这样啊?小陆啊,听三哥的,过来一趟,你就当哄哄酒鬼,有什么误会,也给说开了——”   陆讷想他能跟苏二有什么误会呀,但有些话又跟罗三说不清楚,只好不情不愿地点头,“那行,我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就对上了陈时榆的眼睛,他的凤眼里没有了刚刚的笑意。陆讷下床找外套找袜子,一边说:“我得出去一趟,苏二那孙子喝高了,你要回去了就小心点儿,别给抢劫了——”想想又不放心,回头跟陈时榆说,“还是太危险了,不然我先送你回去?”   陈时榆没回答,抿着唇看着陆讷,幽幽地问道:“陆讷,你跟苏二少什么关系啊?”   陆讷的袜子套到一半,转过头来面露诧异。   这天,有个苏二他们从前一块儿玩得比较要好的哥们终于刑满释放,被他家里人恩准回国,晚上李明义就给叫了一大帮子人在晶粹轩吃饭。跟往常的饭局也没啥不同,唯一有点儿区别的就是那晚上苏二忽然变得跟谁都特别肝胆相照,玩命儿地喝酒,等到饭局散了,一帮斯文败类跑夜店继续狂欢去了,喝高了的苏二少耍起酒疯来,待包厢里不肯走了,非要罗三把他老婆给找来,他有话要说。   罗三嗤笑,“别闹了,啊,你老婆还在你丈母娘那里歇着呢。”   苏二就大马金刀地坐位子上,直着脖子嚷,“你把他给我找来,我有话跟他说!”   罗三知道跟喝醉酒的人说不清楚,直接架着他的胳膊哄着他站起来,谁知道苏二把罗三推开了,喝醉酒的人劲儿还特大,把罗三给推了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反正中了邪似的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就那么一句话,谁都不理。   李明义一言不发地坐旁边儿看着他,最后对罗三说:“你给陆讷打个电话,叫他过来!”   罗三先还不明就里,“找他来干嘛?能有什么用?”话说完,脑中忽然电光一闪,不可思议地盯着喃喃自语的苏二,又看眼装深沉装先哲的李明义,从发小的默默无言的眼神中,罗三得出了自己的答案,然后站到一边儿心情复杂地给陆讷打电话。   没多久,陆讷就到了,进门后先扫了眼面无表情的桃花眼和一脸不好意思的罗三,最后定格到喝高了的苏二身上。   罗三见陆讷特别亲热特别客气,就显得特别心虚。倒是苏二一见着陆讷就来精神了,唿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殷殷地瞧着,“陆讷,你来了啊——”就跟幼稚园小朋友终于等到姗姗来迟的家长似的,那委屈,那欣喜,那埋怨——   罗三赶紧让开了苏二旁边的位子,陆讷特别淡定地过去坐了。苏二一见陆讷坐他旁边,特别高兴,跟得了欣快症似的,拉着陆讷的手,大著舌头,喷着酒气,又说了一遍,“陆讷,你来了啊——”说完就露出傻强似的笑,将陆讷的胳膊抱怀里了。   陆讷皱着眉抽了半天没抽出来,就不管他了,见桌上还有半瓶喝剩的红酒,就拿起来。罗三见状,连忙给找了个干净的杯子放他面前,自己在陆讷另一边儿坐下。   陆讷眼皮也没抬,仰头就咕嘟咕嘟就把一杯红酒给灌下肚去了。   罗三不知怎么的有点儿心惊肉跳的感觉,挨着陆讷坐了,小心翼翼道,“唉,小陆啊,你别怪三哥这大晚上的还把你叫出来,实在是漾儿想见你,嘴里一直念叨着你呢。你不知道,从他十岁第一回喝酒睡了两天差点儿送医院后,三哥还从没见他醉成这样,他是真难过呢,小陆啊,这都是为你啊——”   说话间,苏二抱着陆讷胳膊的手已经变成搂着他的腰了,脸颊蹭着陆讷的肩膀,喃喃地说:“陆讷,我想跟你说说话,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你,真的,好多话……”   李明义实在看不下去了,转头走包厢外面去了。   陆讷脸色不变,拿起酒瓶又给哗啦啦地倒满了一杯,又是仰脖子一口干了,然后缓缓地将空了的酒杯放倒桌上,扭头看着罗三——   罗三就看见陆讷的一张脸慢慢地,慢慢地,垮下来了,已经被酒精染红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蒙上一层水雾,一手搭上自己的肩膀,一张嘴,全是浓重的酒气,“三哥,罗三哥,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苏二他是个渣,我不知道他渣到连根正苗红的五好青年都不放过呀——”   罗三目瞪口呆,瞧着已经一脸醉相语气特别掏心掏肺的陆讷,说不出话来。   陆讷祥林嫂似的不断地拍着罗三的肩,反复念叨,“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   搂着陆讷的腰的苏二身子变得僵硬,慢慢地直起身来,阴沉着脸盯着陆讷,目光如有实质,像两把锋利的匕首,脸上没有半点儿醉意。   而这一天最令罗三崩溃的事情就发生在下一秒,以为醉得不清的陆讷也慢慢地直起身,回过身与苏二对视,嘴角挑着一抹冷笑,其表达意思是:哟,怎么不继续装下去了?让我相信你苏二少能为情买醉,难度太大了,今生无可能。 第二十九章(补全)   那天最后,苏二与陆讷对视了好久,其实只有短短的十几秒钟,但作为全程旁观的罗三来说,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并且体会到了阴风怒号刀光剑影的气氛,然后苏二优雅地从座位上起身,一手插在裤兜里,意大利手工制皮鞋咔哒咔哒地敲在地板上,具有倨傲的节制感,像欧洲的某个古老家族出来的年轻贵族。他打开门,又转过半边身子来,锋利浓黑的眉毛下,眼睛像黑夜里的大海,深沉而莫测,他看着陆讷,说:“陆讷,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满,咱们走着瞧。”   然后以一种非常装逼地姿势出了包厢。陆讷转过脸看罗三,挑着一边的嘴角说:“罗三哥,你瞧见了吧,苏二少念叨着我呢——”说完,他站起身,两手插兜,以同样装逼的姿势走出了包厢。   陆讷出去后,在外面转了一圈儿的李明义回来了,罗三有气无力地看着他,说:“我想我需要一杯水,以及,一整瓶的胃药。”   陆讷的电影上映一月,票房突破两亿,这是一个奇迹。   陆讷选择了一个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日子回了担山路街,带着陆老太去电影院看电影去了。本来他是想叫老太太来看首映的,好歹是他孙子的电影第一次在大荧幕播放,但鉴于陆老太除了坐自行车,坐啥晕啥的体质,就不折腾她老人家了。   陆老太那天特地穿了身前年陆讷一远方表姐结婚时穿的丝绒外套,一头微雪的短发梳得一丝不苟,在镜子前照了半天(陆讷一直怀疑,他爱臭美的毛病其实遗传自陆老太),然后叫街口的骑黄包车的阿四给拉镇上的电影院去了。   虽然陆讷那电影已经临近下映,不过放映厅里的上座率依旧挺不错,电影一个半小时,出来时候,天边已经出现了浅浅的晚霞。陆讷挽着神情略显茫然的陆老太走出电影院,本来想坐黄包车回去的,老太太跟人砍了半天价,没谈拢,一生气,就要走回去,坚持说她从前脖子上架着三岁的陆讷到尾浦买锅,二十几里路,健步如飞,都不带喘气的。   陆讷拗不过老太太,陪着她慢慢地走。走着走着,老太太就回过神来了,盯着陆讷跟研究毛选似的,然后用轻描淡写地语气问:“你是不是喜欢上啥姑娘了?”   陆讷唬了一跳,心里想着他家老太太果然成精了,面上还若无其事,“说什么呀,我成天忙得四脚朝天,哪有空想姑娘?”   陆老太不信地扭回头,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是我一把屎一把尿的养大的,我能不知道你?打小儿看见人小姑娘白裙子飘飘的,就跟小色狼似的欢快——那电影,就时榆演的那男的,坏起来跟你一模一样!”   陆讷哀嚎一声,“你不睡着了吗?”   陆老太还死不承认,“尽瞎说,我什么时候睡着了?”停了一会儿,用手肘碰了碰陆讷,脸上带上笑影儿,小声地问,“哎,是不是演那个、那个叫杨梅的姑娘,叫什么来着——我看着挺好,追她丫的!”最后一句,陆老太说得豪气干云。   “别逗了好吗?人有男朋友了,而且人男朋友还是个富二代,特别爱她。”   陆老太显得有点儿失望。两人正说着话呢,远远地看见他们家院子门口停着一辆车,陆讷一眼就给瞧出是苏二那辆布加迪,车子旁边,站着俩人,一个是苏二,他是天生衣架子,简简单单的衬衫也能穿出玉树临风的味道,再加上设计师精心设计的领口和袖子,配上熠熠闪光的精致袖扣,□是条墨绿色的休闲裤,搭配时尚的白色皮带和白色系带皮鞋,整个人用一个词概括就是“闷骚”;另一个人是陈时榆,则是截然不同的韩国美少年的打扮,蓝色带扣衬衫,斜格子的红色窄领带,简洁清爽的黑色毛衫,将他点缀得学院气息浓厚,看起来,清爽又帅气。   那会儿,夕阳正缓慢地缠绵地,从担山路街那一头,从他们侧后方铺过来,整个场景都染上特别动人的颜色,跟电影镜头似的——   陆讷上辈子对这两人的关系印象深刻,差点儿没跳起来,次奥,这俩货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走近了,才发现两人之间的气氛怪怪的。苏二将墨镜架额头上,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神情倨傲而漠然,反正就是一副唯我独尊,你们都低到尘埃里去的逼样。陈时榆撇着头瞧路边的野花,脸上也没啥表情。   陆讷面色古怪,“你们怎么在这儿呀?”   陈时榆抬头瞧见他,眼里的冷漠散去,淡淡地说:“我过来看看我奶奶,顺便再过来瞧瞧陆奶奶。”偏头对陆讷旁边的陆老太,露出特别乖巧的笑,“奶奶,我买了你爱吃的新桥的卤鸭舌,我都好多年没吃过了,不知道味道还跟原来一不一样——”   陆老太见着陈时榆特别高兴,立刻抛弃了陆讷,拉着陈时榆的手仿佛那才是她的亲孙子,“哎呀,你看看你,看看你,变得这么出息了,还演电影了,都成明星了——”又说,“你这孩子就是实心呀,还买什么卤鸭舌呀,奶奶看见你啊,就高兴……”说着说着,目光就落到一旁的苏二身上了,脸上有点儿困惑,“这位是——”   苏二微微颔首,带着严格教养产生的矜贵和修养,“你好,陆老夫人,我是陆讷的朋友,姓苏,家中排行第二。”   陆老太活了六十八年,没被人这么叫过,跟演电视剧似的,特别不自在,但她听懂了这位是自己孙子的朋友,虽然心中还存疑虑,但不妨碍她以一个农村妇女特有的淳朴和热情表示欢迎,“你好你好,来来来,都进来,进来坐!”一边说,一边儿就要去拉苏二的手,手伸到一半儿又缩回去了,意识到苏二这种人跟他们这种小老百姓不一样,挂著有些无措的笑,开了门——   陆讷落后一步,一把拉住了正要进门的苏二,飞给他一个眼刀,“你来干嘛?”   苏二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不干嘛,就无聊了,随便逛逛,一不小心,就给逛这儿来了,你不介意吧?”说完,露出一个能迅速令女人肾上腺素飞升的笑,一口白牙基本能直接拍牙膏广告而不需要后期PS,说完也不等陆讷,一脚跨进门去。   陆讷看着他的背影,怎么看都觉得苏二有点不对劲——   陆老太一辈子见过的最了不起的人物就是镇上那开着大奔胳膊底下夹着公文包,说话趾高气扬恨不得将眼睛长在头顶的徐百万。徐百万本名不叫徐百万,九几年初的时候下海经商,成了担山路街远近闻名的万元户,受过政府表彰。曾有过一段时间,陆讷以徐百万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当然,这个人生目标在他上小学六年级之后基本就不存在了。   但显然,苏二这级别,明显比徐百万高了一档次不止。陆老太虽然是个农村妇女,但风风雨雨里活了这么多年,早练就一双火眼精金,料定这位苏先生来头不小,心里头就有些惴惴,把人请客厅坐了,倒了茶,留下陆讷陪着客人,自己钻进厨房,还鬼鬼祟祟地把陈时榆也给拉进去了,“小榆树,你跟奶奶说,那个苏先生什么来头啊,真是陆讷的朋友?”   陈时榆的目光落到坐在沙发上的两人,眼神有些意味不明,语气却淡淡的,“奶奶你别担心了,陆讷不是拍电影吗?拍电影得跟好多人打交道呢,什么人都有,那就是S城一个特别有钱的少爷,估计在城里待腻了,才跑这儿来找新鲜感呢。”   陆老太一听陈时榆这么说,就给放心了,她一直以来都特别信任陈时榆,同样话从陆讷嘴里说出来她能一拐棍子抽过去。陆讷从前老怀疑陈时榆才是她亲孙子——   苏二坐在陆讷家简陋的客厅里,特别优雅地端着老式茶缸,慢悠悠地喝着茶。陆讷皱着眉,一声不吭地盯着苏二那张邪逼的脸,觉得胃有点隐隐的抽搐,忽然站起来,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茶缸,说:“我去给你续点儿水。”   说完转身就走到饮水机边儿上,苏二那杯茶其实基本还是满的,他要能喝下这几乎全是茶叶梗的茶,才怪了——陆讷家没人喝茶,这仅剩的一点儿茶叶是陆老太煮茶叶蛋剩下的。   陆讷正在那儿装模作样地接水呢,陈时榆从厨房出来,挨到他身边,小声问他:“苏二少怎么会过来?”   陆讷给烦的,两条眉毛扭得跟毛毛虫似的,又不能告诉陈时榆说苏二这神经搭错的对自己存的那点儿不良心思,语气就有点儿不好,“谁知道他呢,人生空虚了吧。”   “说我什么呢?”身后传来苏二幽幽的声音,跟吊靴鬼似的,差点没把陆讷吓得把手中的茶缸直接砸过去。   “说你苏二少英明神武,这人生多么别出心裁,独树一格。”   苏二定定地看了陆讷一会儿,没吱声,自己拿了茶缸,又坐回沙发去了。   其实陆讷看出来了,苏二没他自己表现得那么悠然自得,他的架子端得越高,姿态摆得越漂亮,就越与周围的氛围格格不入。   与之相反的是陈时榆,他从前就常常来陆讷家,陆老太对他比对陆讷好,至少从没拿鞋底子抽过他。大约是尝到初次走红的味道,对未来有了信心,陈时榆的精气神有了质的变化,至少这一天,从少年时代起就缭绕在他眉间眼中的阴翳抑郁仿若风吹云散,就特别自在地从这里窜到那里,把陆老太给他的黄瓜咬得嘎嘣嘎嘣响,一会儿蹲在后院儿招猫逗狗的,一会儿又随口跟陆讷说话,说的都是从前的那些事儿,有趣的,傻子的,这小子还把陆讷小学时的情书给翻出来了,为挽救自己那点子形象,陆讷差点儿没跟他打起来——   苏二捧着茶缸的手越收越紧,脸上的表情跟殡葬馆工作人员似的,   就在这时,陆老太喊吃饭了,瞧着陆讷和陈时榆都自然而然地帮着把菜端出来,摆碗筷。苏二僵硬地站起来,想接过陆老太手里的一盘鸦片鱼头。陆老太给唬了一大跳,连忙让开,嘴里诚惶诚恐,“苏先生你坐,你是客人,怎么能让客人动手,你坐,坐!”说完自己麻利儿地将菜放桌上,就给转身进厨房了。   第一次,苏二被这种当成祖宗供起来的感觉,感到了堵心。   四人落座。陆老太热情地招呼苏二,“苏先生,都是些家常小菜,你不要介意。”苏二优雅地端着饭碗,正想说些什么客气的话,陆老太却已经将热情转向了陈时榆,“来,榆树,尝尝陆奶奶做的菜,好久没吃了吧?今天得多吃点儿。”   陆讷见怪不怪,自从陆老太知道他跟陈时榆在S城碰上了后,每次跟陆老太打电话,她都要顺嘴念叨陈时榆几句,再顺便将陈时榆那对狼心狗肺的姑叔给批斗一回,最后总是以叹一口气,说一声,“时榆这孩子不容易”作结束。   说着说着,陆老太又开始念叨开了,“你说说你这孩子吧,怎么就这么犟呢,说走就走了,要是你奶奶还在,一颗心还不得碎了……”陆讷有时候十分招架不住陆老太,因为有时候,她特别煽情,看个电视连续剧,要这电视剧最后不幸以悲剧结尾,她能几天精神恍惚,坐后门儿摘菜的人,摘着摘着就给掉下眼泪来,自个儿跟自个儿伤心,而且一旦开始就特别投入,压根不管周围的环境。   陆讷正想说点儿什么,把陆老太那多愁善感的情绪给转移转移,忽然感觉到桌下伸过来一只脚——陆讷一开始还以为是不小心给碰着了,等到他感觉到对方的鞋尖有意无意地蹭着他的小腿,缓缓地蔓延上来……   陆讷瞬间瞪大眼睛,仿佛一条水蛇从脊背往上溜,冰凉的惊悚,瞧着桌上草木皆兵——陆老太?哈哈,算了。陈时榆?被陆老太给勾起了伤心事儿,正红着眼圈不说话呢。就只剩苏二了,端着饭碗,腰板儿挺直,其姿态之优雅高贵让人以为他正身处五星级酒店的高级西餐厅,然而陆讷瞧着他那张云淡风轻的脸怎么都觉得上面写了“无耻”这俩字。   陆讷迅速地踢了苏二一脚,瞪着眼睛,说:“我就是奇了怪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心境,才能养成某些人如此厚颜无耻的风格?”   陆老太和陈时榆忽然听见陆讷这有些阴阳怪气莫名其妙的一句话,都抬起头来,感慨悲伤先收拾收拾,诧异地看着陆讷。陆老太瞟他一眼,“没睡醒呢,说啥呢?”   苏二非常淡然的一笑,说:“没事儿,我就爱听陆讷说话,总觉得他有些话里吧,平淡中透着哲理,稀罕!”他面上衣冠楚楚,桌子底下一只安分的脚又给勾了上来。   陆讷的脸迅速给阴了下去,一脚踹过去,结果用力过猛了,踹到了陈时榆那儿。陈时榆神情古怪地瞧了眼陆讷,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了下,没吭声。   陆老太豪气地挥挥手,“苏先生你说得太客气啦,来来,吃菜吃菜,我们家陆讷打小儿就毛手毛脚的,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话刚说完,就听见啪一声,陆讷因为太专注跟苏二桌底下的较劲儿,把筷子给碰掉了。下一秒,陆讷的后脑勺就狠狠地挨了陆老太一巴掌,骂道:“多大的人了,吃个饭还掉筷子!”   陆讷疼得哀嚎了一声,抬眼就看见笑得和蔼可亲的苏二,终于明白今天乍然见到苏二那种浑身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他丫挺的已经直接从衣冠禽兽进化成禽兽了。   第三十章   吃完饭,陈时榆就走了,他第二天还有通告,得赶回去,经纪人的车在车站等他。走的时候,他看着陆讷有些欲言又止,陆讷有预感,他是想问关于苏二的事儿,因为不想说,所以装着没看见。陈时榆最后也没问。   陆讷送完陈时榆,心里面不知怎么的有些伤感——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没法儿变。就像陈时榆即便在生活最落魄时都不忘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就像从少年时代起就已经刻在他骨子里的自尊和自卑,他永远做不出像陆讷那样走进哥们家里就掀饭菜罩瞧人家中午菜色如何,顺便偷一块儿红烧肉吃的事儿。   陈时榆今天这一种异乎寻常的熟稔亲热,有一种表演的味道。   陈时榆一走,苏二也立刻起身告辞了,主要是——没顶住陆老太的火力。陆老太也没做啥,收拾好碗筷后,客气地削了一盘水果拼盘,摆苏二面前的茶几上,笑容淳朴,“苏先生,吃水果吃水果。”   见苏二没动,又将水果盘往他这边推了推,就差没直接给投喂到苏二嘴巴里了。然后人坐在单人沙发上,看电视上播放的韩剧,但只要苏二略动一动,老太太立刻身子坐直,表情真挚,“苏先生要喝茶?”“苏先生要上厕所?”   搞得苏二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跟风中化石似的,而且眼前这老太太,还是他要追的人的奶奶,心中那种憋闷,跟眼看着俄罗斯方块就要堵到顶似的。   陆讷觉得苏二离开的时候都有点儿落荒的味道了。   将人送到院子门口,苏二打开车门,却又磨磨蹭蹭地不直接坐进去,回过身期期艾艾地看着陆讷,说:“要不,亲个嘴儿再走吧?”   陆讷顿时给气笑了,怪腔怪调地说:“苏二少,真别说,你要不要脸起来跟我们街尾那卖香油纸烛的大妈的二姨子仿佛。”   苏二居然没生气,“没办法呀,谁让我瞧上这么个人,只能把我的脸踩脚底下随你糟践了。”   陆讷抬脚踢在他的膝盖上,“滚吧。”说完就要转身回屋。   苏二唉哟了一声,捂着自己的膝盖哀嚎,看陆讷要走,连忙单腿蹦着往前了几步,拉住了陆讷,“哎,别走,咱们再说说话呗。”   陆讷瞧着扯着自己衣袖的手指,如此修长漂亮,养尊处优得如同一件艺术品,再瞧灯光下苏二那张漂亮得有些邪气的脸,慢慢地回过身,将两只手闲闲地插在裤兜里,淡淡地说:“苏漾,我们真不是一挂的,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这还是陆讷第一次叫苏二的名字呢,没了一惯的油滑和嬉皮笑脸,呈现出陆讷立体而英气的五官,眉心微微蹙着,显得有点儿严肃,不知怎么的,竟让苏二的心有种被拧了一下的疼——他皱紧眉头,有些不高兴,“浪费什么呀浪费?你又没试过,怎么就知道浪费了?也许你以后会发现,原来你之前的人生都是误入歧途了。”   谁他妈跟他说苏二小学是在国外上的?瞧这成语用得出神入化的!陆讷一脸郁卒,也不搭理苏二,转身闷头就往院子里面走,走到门口,回头瞧了一眼——   苏二那个脸皮已经修炼得厚到一定程度的小子既没死皮赖脸地跟过来,也没气得扬长而去,而是一手扶着车门顶,一手紧紧地捂着胸口,陆讷看不清出他的表情,但弯下去的背似乎预示着他正在承受某种来自身体内部的痛苦。   陆讷有些狐疑地走了回去,“你怎么啦?”   苏二低着头,一手抓拳用力地抵在胸前,头发的阴影遮下来,三分之二的脸都隐在阴影中,只有一张微微颤抖的唇,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帮我拿下药,在车上。”   他的声音听起来太虚弱,陆讷不敢多问,赶紧绕到副座,打开车上的储物柜,里面还特别乱,苏二这人什么东西都往里面塞,最后终于找着了一个白色的小药瓶,也来不及看上面写了点什么,拿了车上的一瓶矿泉水,跑回苏二身边递给他看,“是这个吗?”   苏二看也没看,抓过药瓶,从里面倒出两颗白色的小药丸就着矿泉水吞下去了,大约过了几分钟的样子,药效似乎发挥了作用,他虚脱般地靠在车身上,依旧垂着头,看不清眉眼,只有被灯光打亮的下巴光洁优美,有一种颓废的性感——   陆讷有点儿被苏二刚刚的样子吓到了,声音小心翼翼的,“没事儿吧?”   苏二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没事。”   苏二越轻描淡写,陆讷心里越抓肝挠肺,“你这是……”   “老毛病了,我都习惯了。”他的语气依旧淡得仿佛看破红尘超越生死似的。   陆讷的眉毛几乎要拧成疙瘩了,瞧苏二刚刚那样子,似乎是心脏不好——   苏二这会儿缓过了劲儿了,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敲出一根,叼在嘴里,微微低头点烟,随着轻轻的嚓一声,幽微的火苗窜起,点亮了苏二的脸,他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烟圈,然后将手中的烟盒和打火机一块儿扔给陆讷。   陆讷接过,也给自己点了一根,听见苏二说:“我记得第一次见你,你就跟我要烟来着,那时我一个国外的同学来S城玩,不知从哪儿听说了那个酒吧,非要来见识见识。我那会儿看你在那儿神经病似的叨叨,就想,哪儿来的傻子呀——”   陆讷想起那会儿的情景,也有些发笑,笑过之后想起杨柳又有些发酸。当然,他没告诉苏二,那压根就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苏二却陷入了回忆中,“我哪儿想得到啊,这个傻子以后会跟我交缠那么深,会把我骂得跟孙子似的。”   换了任何时候,陆讷都能以他剑走偏锋的语言风格给予苏二致命的一击,但此时此刻,面对刚刚发过病的苏二,陆讷做不出这么残酷的事,但又不能像台言小说的女主角那样抬起盈盈的泪眼感动地望着男主角,所以只好尴尬地撇过头,闷头抽烟。   “其实你骂得对。”不知道是不是夜色掩盖,今天的苏二好像特别不一样,变得真诚而伤感,“我就是在这么个环境里长大的,别人不拿真心对我,我也不拿真心对人,久而久之,我都不知道我有没有真心这种东西了——本来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人生那么短,当然要将每一天都当成末日一样来狂欢,做些让自己高兴的事儿。你知道吗?我妈也有这个病,她死的时候才二十九,我现在二十七了,但我现在,有点儿不甘心了——”   他说完,就看向陆讷,按文艺点儿的说法,就是眼睛里倒映着春日夜晚的灯火,温柔而明亮。   陆讷心里那个复杂啊,好不容易把苏二送上车,瞧着他的布加迪消失在夜色中,他站在院子里发了会儿呆,他觉得他好像看到一个不一样的苏二,一个不那么高高在上,一个有着不为人知的脆弱的苏二。   陆讷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他其实也像苏二对待出现在身边的不明人士总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也在第一时间将苏二这样的人做了定位,而拒绝看到其他?   陆讷带着一脸思想者的表情进了屋。老太太听见他进门的声音连眼睛都没抬,依旧坐沙发上看韩剧,顺口问:“苏先生回去啦?”   “嗯。”   陆老太顿时伸了个懒腰,“可憋死我了,你奶奶我当年去j□j看升国旗都没这么郑重其事,你说说,这些人平时怎么过活的呀,私下里抠鼻屎不?闻臭脚丫子不?”   “何必呢,你应当表现出作为咱担山路街一枝花的从容风采,该干嘛干嘛。”   “我这不是怕给你丢了面子嘛。”陆老太振振有词。   “好像饭桌上抖落我小时候那些乌七八糟的黑历史的人不是你似的?”   陆老太一巴掌呼扇到陆讷的后脑勺,“尽瞎说!”回头一指一个精致华丽的礼盒,说,“回头你把人的礼给退了,平白无故的,这么贵重的东西,不好收,刚他要走的时候,我这不过于紧张,忘了。”   苏二送的是一款手工织的挂毯,就是他当初作为寿礼送给李明义奶奶的款儿,李家老太太特别喜欢,当下就让人给挂小客厅里了。算算,陆老太年纪也应该跟李家老太太差不离,就又给整了一块,但陆老太不愧是养大陆讷这样俗气的奇葩的人,当她听完苏二三言两语对挂毯艺术与技术的描述和称赞,立刻问出了当初陆讷在百货公司男装专柜一模一样的话,“能飞吗?”   换十分钟前,陆讷对于陆老太要将礼退回去的行为没啥意见,但现在,想想,还是说:“算了,留着吧,这对人家来说压根儿就不算钱,不收还以为咱们不给人面子呢。”   陆讷这么一说,陆老太第二天就把那挂毯给挂客厅最醒目的地方了,就差点两根蜡烛供起来,没事儿闻一闻,嗯,一股子崭新的人民币的味道呢。   第三十一章   《笑忘书》票房一路飘红后,陆讷陆续收到不少电影剧本,基本都属都市轻喜剧或者文艺小清新类型的,投资不多,维持在两千万左右。陆讷潦草地翻过一遍之后,就不感兴趣地扔一边儿了。   陆讷其实不是一个特别胸怀大志的人,他对自己的生活要求简言概括,就是衣食无忧,其次是不烦,不需要天天笑得跟傻强似的,但不能无意义地重复着相同的事情。从前憋着一股劲儿拍《笑忘书》,如今电影拍完了,劲儿泄了,暂时还没找到另一件令他觉得有意思的事儿,他就有点颓,也不回S城了,窝在担山路街的陆老太这儿,装深沉装忧郁,没事儿就到街上溜达溜达,逗逗路边小黄,回来就回自己小屋躺着,从床底下扒拉出从前瞒着陆老太偷偷藏起来的武侠黄书看。   这样过了几天,陆老太先受了不了,终于她在饭桌上用极其飘忽的声音对陆讷说,“我好像有点儿神经衰弱了。”陆讷抬起头,对上老太太哀怨的眼睛,想了想,说:“要不,我给你买点儿安神补脑液什么的?”说完就收到了陆老太两个巨大的白眼。   正在这时,陆讷的电话响了。   电话是虞胖打来的,就是那个死抠门的富二代,不知怎么的居然想到要请陆讷吃饭了,地点都定好了。陆讷跟他说自己不在S城呢,就不去了,要不改天。虞胖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跟一熊孩子似的,非要陆讷过去。陆讷惦念当初虞胖雪中送炭的义气,虽说有点儿目的不纯,但陆讷还是记在心里的,估摸着虞胖可能真有事,就跟他说自己晚点儿到。   挂了电话,刚想跟老太太说自己得回S城了,就看见陆老太麻利儿地转身钻进厨房,出来时手上抱着两个玻璃坛子,往桌上一搁,脸上容光焕发的,目光炯炯,哪像个神经衰弱患者啊,“回城时把这俩坛子捎上,啊。”   “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城啊?”   陆老太的表情凝固了,又恢复成没精打采的模样,“哦,你不回去啊——”   “……我回。”   陆讷是抱着陆老太给的两坛子腌萝卜,怀着小白菜一样凄凉而悲愤的心情离开担山路街的,本来准备上客运站坐车回去的,中途却拐了个弯儿,跑去了汽车城,然后直接开着一辆帕萨特回S城了,当然代价是刚刚丰满起来的荷包又迅速地瘪了下去。   到S城的时候天都黑下来了,虞胖请吃饭的地方依旧是那家极其朴实的川菜馆。陆讷将车子停妥,想了想,抱了一坛腌萝卜出来,进了屋,大致扫了一下就看见虞胖了,坐他对面的是张弛,两人早吃开了,老远的,陆讷就看见虞胖的额头又跟大庆油田似的兹兹地冒油。张弛看见他,朝他招了招手,“老陆,这边!”   陆讷走过去,将坛子往桌上一搁,问:“怎么就你俩呀,其他人呢?”   张弛一边扒过玻璃坛子,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本来就只有我们两个,我们在这儿都坐了快俩小时了,就等你——哟,这是咱奶奶腌的萝卜,太好了,好久没吃了,先来一块。”   陆讷坐下,瞧了瞧对面已经喝得两眼空茫思想飘在异次元的虞胖,问:“他怎么这样啊,怎么回事儿啊?”   张弛一边将萝卜咬得咔嚓咔嚓像,一边一脸深沉地摇摇头,“别提了,我现在就想起一本书,书名就叫《人生是一场修行》。”   就在这时,喝得几乎不省人事的虞胖忽然回光返照似的清醒过来,看见陆讷特激动,“陆导,你来了啊,你总算来了啊!”回头就叫服务员,“哎哎,服务员,再给我们上几个菜,还有酒吗?陆导喝白的还是红的?”   陆讷赶紧扯住异常亢奋的虞胖,“哎哎,今天就算了,算了,我瞧你都站不稳了。”   “不行不行,说好了请你吃饭的,这饭都还没吃呢,服务员,服务员!”虞胖异常坚持,一个年轻的小妹跑过来,抽出围裙里的点菜单,问:“请问有什么需要?”   “那个……”虞胖大着舌头,扭头看看桌上的菜,对服务员说,“再来个醋溜土豆丝,手撕包菜,那个……那个水煮肉片,再来十瓶啤酒,陆导,你看这样可以吧?”   陆讷点点头,“行行,你赶紧坐下吧。”   虞胖一个大屁股蹲儿落到了卡座上,卡座顿时发出一声呻*吟,点完菜的虞胖开始两眼发直,一声不吭地表演沉默是金。   陆讷瞧着实在有点儿不对劲儿,心里就跟有只耗子似的抓肝挠肺地难受,“有事儿说事儿啊,大老爷们的别来婉约派这一套。”   这话一出,就见虞胖的两只眼泡子慢慢慢慢地红起来,他扭过头,吸了吸鼻子,硬忍住了。陆讷踹了一个劲儿地啃萝卜的张弛一脚,语气有点儿不好,“怎么回事儿啊?”   张弛叼着半块萝卜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了虞胖一眼,含糊地说:“失恋了。”   陆讷一愣,“跟秦薇分手了?不上回电影首映的时候还好好的吗?怎么就分了?”   这话立刻勾起了虞胖的伤心事儿,拿起桌上的啤酒,仰头就对瓶吹了,然后瓶底用力地撞在桌面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两眼通红杀气腾腾地望着前方,半晌,他脸上的表情裂了,嘴巴往一边儿牵去,一副要哭的样子,喷着酒气断断续续地说:“陆导……陆导……你……你给劝劝薇薇好吗?别跟我分手,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可……我爱她呀,真的……我爱她……你给劝劝,她听你的话,她特别崇拜你,我知道,她崇拜你……”   陆讷瞧着虞胖那张即便伤心也充满喜剧效果的脸,说不出话,拿起一瓶啤酒,顺手往桌角一磕,就磕掉了瓶盖儿,往玻璃杯里倒满了一杯,仰头干了。面前的虞胖开始跟陆讷他们絮絮叨叨地讲他跟秦薇的那些事儿。   其实就是个特别平凡特别俗气的故事,要拍成电影,票房肯定扑街的那种。两人相亲认识,虞胖打小儿就不会念书,职高毕业后就在他爸厂子里挂着一份闲职,虽然不学无术没大本事,但也不是那种会惹是生非胡作非为的富二代,而且因为小时候家里有过一段特别艰苦的日子,他也算吃过好几年的苦,所以养成有钱了也特别抠门的习惯,但对秦薇确实没得说,对自己都没那大方的。秦薇则跟他是完全相反的类型,长得漂亮人也聪明,大学本科毕业,但家境不好。这么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因为一个共同的七弯八拐的热衷做媒的熟人,相识了。   按照虞胖的说法是,他一见着秦薇,话也不会说了,路也不会走了,文艺点说就是一见钟情了。虞胖是真醉了,几句话的事儿,就给反反复复地念叨了一小时,“我妈跟我说,薇薇不适合我,她那样的姑娘,能看上我?都是冲着咱们家的钱来的。其实我知道,我知道我配不上她,她是大学生,又那么漂亮,她讲的那些东西啊,我都不懂,可我会对她好呀,我会一辈子对她好……”   陆讷不吭声,觉得这五大三粗的男人里头真是藏着一颗琼瑶的心,虽然烂俗,可真是纯,纯得都叫人有点儿心酸了。陆讷点了一根烟,抽到一半儿的时候跟张弛说:“你给秦薇打个电话,叫她过来一趟。”   张弛已经停止啃萝卜了,就在那儿拿着一根筷子撩水煮肉片里的豆芽玩,听陆讷这么说,欲言又止了一下,“真打呀?”   “打。”陆讷一锤定音,不容反驳。   秦薇来得挺快,穿了一件灰色的长款毛衣,蹬着一双高筒靴,清秀的脸上架着墨镜,从门口走进来的时候目不斜视,已经相当具备明星的腔调。到了陆讷他们桌前,就摘了墨镜,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虞胖看见秦薇特别高兴,一定要给她去买石榴吃,让张弛和陆讷死活拦住了,然后他就耷拉着脑袋一直重复地喊着秦薇的名字。秦薇坐在虞胖旁边,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拿出包烟,抽了一根叼嘴上,点火,然后熟练地吐出烟圈,她的脸在烟雾中朦胧而隐约,有种很特别的味道。一根烟抽了几口,她就掐灭了,抬眼对陆讷说:“今天对不住了,给陆导添麻烦了,我这就带他回去,还得麻烦你们,帮我把他搬到车上。”   她一边说,一边从虞胖身上找出他那辆大奔的钥匙。陆讷和张弛一人一只胳膊将虞胖这胖头鱼给架了起来,才走出几步,虞胖忽然发起疯来,大喊着,“薇薇,薇薇,小薇,你在吗?你还在吗?”力气大得差点儿没把陆讷和张弛给撅到地上。   秦薇紧走几步,从后面追上来,安抚地摸摸虞胖的头,“我在呢。”她的目光在饭馆的灯光下好像有水在一漾一漾的,脸上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虞胖立刻像个巨婴似的被安抚下来了。   秦薇拿着车钥匙踩着高筒靴走在前面,在停车场找着了虞胖的车,打开后座的门,让陆讷和张弛把人塞进去,绑上了安全带,关好门。然后她绕到驾驶座,打开门,却没有马上进去,而是转过身问自她来后就没有开过口的陆讷,“陆导,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女人特别不知好歹,特别狼心狗肺无情无义?”   陆讷沉默半晌,平静地说:“我没这么想,我就是想,错过这个,你以后,可能再也遇不到这样的真情了。你知道在现在这么个现实的社会里,一个人要保持住那么一份纯真,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秦薇的眼睛有水光闪烁,用力地抿了抿唇,说:“陆导,你会跟一个非常非常爱你但你却永远无法跟她交流内心交流灵魂的人结婚吗?”她没有等陆讷回答,就接下去说,“我试过了,真的努力试过了,我妥协过,老话不是说嘛,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人生就那么一回事儿,总有一天吧,我也会在家庭琐事儿女吵闹中磨灭从前的那些异想天开。可是,你让我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让我重新燃起希望。陆导,我感激他,真的,我一辈子都感激他,有一天,他要落魄了或者有什么事儿了,我一定不计一切代价地帮他,但我真给不了他要的。”   她说完这些话,扭头进了驾驶座。   看着黑色的大奔消失在夜色中,陆讷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张弛走过来,一手搭在陆讷的肩膀上,摇头晃脑地感叹,“唉,爱情呐爱情。”   走进饭馆的时候,陆讷的手机响了,有短信进来,是苏二的——   “干嘛呢,是不是又眼露斜光勾搭小姑娘呢,警告你啊,检点点,明天去临幸你~”   自从挑明了他对陆讷的那点狼子野心后,苏二少算是彻底诠释了“厚颜无耻”这个词。陆讷迅捷地编辑了简洁有力的一个“滚”,后来又想起放后备箱里另一坛腌萝卜,这是陆奶奶交代给苏二的,算是那挂毯的回礼。   陆讷按了退格键,重新编辑了一条短信,“你在哪儿呢?”想着要顺路,就把东西直接给他,省得老惦记着。至于领不领情,就是他的事儿了,反正他们把礼数做到了,就不亏心。   刚把短信发出去,手机就响了,苏二来电——   第三十二章   苏二电话那头吵吵闹闹一片,没一会儿就有人喊苏二的名字,男男女女都有,不用亲眼见也想象得到群魔乱舞的场景。陆讷听了半天也没听清苏二在讲些什么,忽然传来苏二一声暴躁的吼声,“徐大头你他妈把音响给我关了!”   然后,世界瞬间清静了。   苏二到的时候,张弛已经走了,陆讷一个人坐桌前喝酒吃菜,灯光打在他半边脸上,另半边儿脸则笼罩在阴影中,沉默而忧郁,莫名其妙地令苏二有点儿心疼。   陆讷抬头看了苏二一眼,指指桌上放着的一个小玻璃坛子,说:“我奶奶让我带给你的,你要不喜欢就等我走了再扔。”   “干嘛不喜欢呀?”苏二斜了陆讷一眼,眼角往上飞扬,有点儿小得瑟,拧开玻璃坛子的盖头,探头往里瞧了瞧,面部表情顿时有点纠结,“什么东西呀?”   “我奶奶自己腌的萝卜。”   苏二凑过鼻子,闻了闻,拿了双筷子夹了一块尝了尝,点点头,“味道还不错,正好,我还没吃饭呢。”说完还真向服务员要了一碗米饭,在陆讷对面坐下。   陆讷一开始还抱着看笑话的心情,也不阻止,结果就看他端着碗以极其优雅的姿态就着那腌萝卜一连吃了两碗,还想向服务员要第三碗,顿时有点儿不淡定了,“哎,你怎么搞得大半辈子没吃过饭似的,行了啊,大晚上别吃太多。”   陆讷这么一说,苏二就顺势放下碗来,抽了几张餐巾纸仔仔细细地擦了嘴,“别说,我还真好久没这么正正经经地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   陆讷嗤之以鼻,“你苏二少还能缺饭吃啊?”   “饭当然是不缺的,鲍鱼海参当然也不缺,就缺一个能安安静静陪我吃饭的人。”他说这话时,神态似笑非笑,有点儿酒足饭饱后的慵懒,好像猫爪似的,挠着人心。   陆讷扭过头避开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好一会儿,才转回头,看着苏二,说:“其实我心里有个疑问困扰我很久了,我觉得不问出来会严重影响我以后利国利民,我充分尊重自然界生物物种的多样性,对GAY没有任何偏见,我就是想问问,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呀?”   “其实我也有好多话想跟你聊呢,比如你上幼儿园时为什么会被一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挠得一脸花,你评判姑娘好看的标准是什么呀?”   陆讷将背往后面一靠,表情郁卒,“没得聊了。”   苏二顿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笑得整个身子都跟着颤抖,跟得了癫痫似的。陆讷常见他冷笑、嘲笑、似笑非笑,还真没见过他笑成这样,前提是令他笑成这样的人是自己,心情就有点儿微妙。   苏二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端着的姿态完全放松下来,半趴在桌子上,眼角还挂着生理性的泪水,眼神温柔而炽热,“如果我说,我就觉得你好,这话你信吗?”   陆讷反问:“你觉得呢?”   苏二微微一笑,没说话,从兜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微微低头点了一根,然后缓缓地吐出烟圈,透过薄薄的烟圈,他的双眼望向虚空中的一点,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磕了磕烟灰,转头与陆讷说起了其他。   走出饭馆的时候大概十一点,苏二看看陆讷,说:“我送你回去。”   陆讷喝了酒,原本想打车回去的,听苏二这么说,也没矫情,点点头。苏二将那坛腌萝卜放进后车厢,然后将车子开出来,停到饭馆门口。陆讷拉开副座的门坐进去,苏二的车内依旧放着马斯卡尼《乡村骑士》的间奏曲。   陆讷酒意上头,放低了椅背,闭着眼睛在音乐催眠下,昏昏欲睡。   苏二车内还开着暖气,陆讷在半睡半醒间伸手扯了扯衬衫领口,摸到一脖子的汗,就醒了过来,发现车子已经开进了陆讷住的那条老街,在老公寓楼前缓缓停下。   “我到了,走了。”一开口,才发现喉咙有点儿干,陆讷轻咳了几声,才感觉舒服点,把椅座调回原样,打开车门,朝苏二挥了挥手,一头闯进了公寓楼。   楼梯间的电灯还没修好,乌漆抹黑一片,陈旧的楼道里还有一股腐朽的味道。陆讷慢吞吞地往上爬,爬到两楼的时候,身后响起脚步声,皮鞋的鞋底敲在老旧的水泥地上,在寂静漆黑的楼道里格外清晰,一股恐怖片的气息随着哒哒哒的声音从背后贴近。   陆讷的后背一寒,因为燥热而出的汗顿时全收了,正犹豫是回头呢还是不回头,就听见那声音已经转过楼梯角,“干什么呢?”是苏二。   陆讷心一松,觉得自己有点儿好笑,“你怎么上来了?”   “你外套落我车上了。”说话间,苏二已经走到陆讷站着的台阶下面。   离得近了,虽然还是漆黑一片,但总算不是睁眼瞎了,勉强能够看出苏二的身形轮廓,以及他拿在手里的衣服,“哦,谢了。”   陆讷伸手去拿,苏二却没有放手,黑暗中,他的眼睛准确无误地捕捉到陆讷的眼睛,故意压低声音说:“陆讷,你不是想知道我看上你什么吗?”   陆讷一愣,有点儿疑惑他怎么这时候提起这个。苏二顺势上了与陆讷的同一级台阶,压近身体,与陆讷的肢体保持着介于接触与游离的距离,“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如果我们做一次的话,也许就能解答这个疑问了。”他的声音低沉而磁性,宛若弦乐,充满诱惑,随着这声音的响起,空气里那些腐朽的味道忽然也变得暧昧起来,在两人之间若隐若现。   陆讷目瞪口呆,继而是有些不耐烦,大约真是春天到了,沉睡了一个冬季的身体也开始蠢蠢欲动,又喝了点儿小酒,脾气就有点躁,“开什么玩笑呢,慢走不送。”   “谁跟你开玩笑了?”苏二一手撑在陆讷脑袋旁边的墙上,拦住陆讷的去路,身体迅速压过去,将陆讷逼到墙边,一条腿卡进陆讷两腿间,“我跟说认真的呢!”   他口中潮湿灼热的气喷在陆讷脸上,陆讷的脸一下子就黑了,“我*操,苏二你给我放开。”   苏二的脸上慢慢咧开一个笑,晶亮的眸子在黑暗中宛若豹子般美丽又具备十足的攻击性,“你是不是怕啊?”一边说着,另一只手拂过陆讷的裆部,很轻,像风拂过脸颊,却带着一种蜂蜜一样粘稠的情*欲。   下一秒,两人的身体就掉了个个儿,陆讷拎着苏二的衣领就给抵墙上了,眼神凶狠,充满警告的意味。谁知苏二压根儿就不怕,仰着头与他对视,手臂顺势穿过陆讷的肋下,手指色*情地摸上陆讷的后颈,再插*进陆讷的短发,膝盖上顶,与陆讷的腿根进行摩擦。   陆讷气得冒烟,血色控制不住地往上涌,脸颊烫得能之间煎鸡蛋了,一把抓住苏二的手腕,“你他妈够了,别逼我跟你动手啊。”   第三十三章   苏二与陆讷对视,干脆完全放松身体,说:“陆讷,你是不是觉得你不可能喜欢男人?”   陆讷不说话,以沉默表示赞同。   苏二摇头,语重心长道,“那只能说明你还不够了解男人,男人是十足的感官动物,如果我能够给你比女人更大的快*感,你又何必在乎我是一个男人?要不要试试看啊,我们可以先不做到最后……”他的声音压得很低,随着字节从双唇吐出的气息仿佛是水烧开时的水蒸气,灼热,潮湿。   陆讷没说话,呼吸有些粗,不知是被气得还是被苏二有意无意挑逗的,在他还来不及阻止的时候,苏二的手隔着裤子准确无误地包住了陆讷微微抬头的欲*望。   “苏二!”陆讷的声音粗噶,怒、急、臊。苏二迅速地将上半身紧紧压在陆讷身上,防止他猝不及防地动手,下巴顺势搁在陆讷的肩上,嘴唇对着他的耳朵,诱惑道:“怕什么,好歹大小也算个混文艺圈的,这点阵仗就经受不住了?就当体验生活——”   到这会儿,陆讷反而平静下来了,反唇相讥,“说的也是,你要打定了主意为艺术献身,我还能拦着你不成?”   苏二轻笑,黑暗的楼道里响起皮带的金属扣被解开的声音,紧接着,裤子拉链被拉开,随之被拉开的,是一个充满禁忌和诱惑的世界。   两人的身体贴得严丝合缝,目光在漆黑中对视,像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陆讷先还镇静,表现出了一副宠辱不惊笑看风云的大将之风,随着苏二的手伸进陆讷的内裤,修长的手指熟练地揉捏j□j,陆讷渐渐感觉到一股邪火从腹部上升,战栗般的舒爽像风吹过麦田一般,波澜壮阔,此起彼伏,身体的热度持续上升,连带着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湿热、呼吸里好像都带着水汽。   陆讷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微微拧开了头,不再与苏二对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好像是分开的,身体陷入欲*望的汪洋,灵魂离地三尺,耳畔不知怎么的,一直回荡着听了一路的《乡村骑士》间奏曲,柔和磅礴的弦乐,像意大利西西里岛丰腴的阳光,既有往昔的瑰丽辉煌,又有青春年少的躁动、惆怅、寂寥、感伤,触动一些形体和言语所不能表达的区域,复杂难辨的情愫跳跃在每一个音符上……   身体的感觉累积到一个极点,突然喷射,身体仿佛过电一般,在接下来的几十秒的时间里,陆讷处于一种极致的绚烂的快*感中。别人帮你做,跟自己用手弄,是完全无法相比的感觉,空气里都是浓烈的麝香味,紧紧地包裹住两个人。   苏二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去了手上的精*液,微微转了下头,嘴唇贴上靠在自己身上享受高*潮余韵的陆讷的脖子。   陆讷的身体一僵,好像被他嘴唇的温度烫到一样,肌肉紧缩,一动不动。苏二的嘴唇擦着陆讷脖子的肌肤一路往上,来到陆讷耳边,哑着嗓子轻声道,“你也给我摸摸——”   陆讷顿时尴尬无比,他已经感觉到苏二裆部的硬*挺和他声音里刻意压制的情*欲,正不知该怎么做,苏二已经拉着他的手放到了他坚硬的器官上。   陆讷脸上微热,拧开头,不去看苏二。手刚动了动,苏二的喉咙就溢出一声舒爽的j□j,隔着布料,陆讷都能感觉到那烫人的温度。   正在这时,楼下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女人的说话声。陆讷立刻认出,是打麻将回来的女房东娟姐和住他楼上的陈太太,两个人边走边刻薄地奚落着今晚的一个牌友,声音渐渐逼近。   陆讷一个激灵,仿佛从一团迷雾中惊醒过来,立刻从苏二身上起来,摸黑拉上裤子拉链,系上皮带,压低声音说了声“快走”,转头悄无声息地朝楼上走去。   上了四楼,总算有了微弱的灯光,没有了黑暗的掩盖,陆讷顿时觉得自己像被扒光了晾晒在青天白日下,所有的荒唐都无所遁形,脸上臊得慌,一声不吭地低头拿钥匙开门。进了屋,陆讷也没觉得好点儿,老想着楼道里的气味不晓得散了没有,不知道会不会被身经百战的娟姐闻出猫腻。   回头看见跟着自己进来苏二,木桩似的杵在走道上,黑钻似的眼睛沉沉地望着自己。两个人都不是娇小玲珑的型,杵在陆讷这娇小玲珑的公寓里,顿时把空间都填满了。陆讷特别想找点什么事做,可又实在找不出来,最后进了卫生间,把毛巾打湿了拧干,递给苏二,目光游移,就是不看苏二,指了指他的裤子,说:“擦一擦吧。”   苏二低头,就见他的休闲裤上有一块白色的污渍,是陆讷的精*液,已经微微凝结。他抬抬眼皮,看了眼陆讷微红的耳朵,接过毛巾,低头仔细地擦起来。   陆讷舔了下干涩的唇,清了清嗓子,依旧没看苏二,说:“那个……嗯……我是说,你要不要去卫生间解决一下……”   陆讷同是男人,知道男人的欲*望一旦上来,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但要陆讷帮他弄,刚才在黑暗中,也看不清楚彼此,也许就半推半就地帮他弄了,但现在,在大喇喇的灯光下,陆讷实在拉不下脸来。这话陆讷说得挺心虚,原本以为苏二肯定得不高兴,发脾气,谁知道他只是幽幽地看了陆讷一眼,一言不发地进了卫生间。   没苏二在自己眼前晃荡,陆讷顿时松了口气,将自己摔到床上,长长地出了口气,手臂盖在眼睛上,耳畔又响起了《乡村骑士》的间奏曲,庞大的弦乐充斥在整个房间,地板、墙壁、天花板都开始柔软、变形,陷入到一个混沌的漩涡,漩涡的中心,是黑暗的楼道……   陆讷倏地睁开眼睛,脑子里像在进行一场真实与幻觉的拔河,闹得他脑仁儿疼。他侧过身,从床头拿过烟盒,点了一根,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门半掩着,陆讷躺床头正好可以看见花洒下苏二的裸*体,热水从他的头顶淋下,流过英俊的眉眼、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性感的下巴,流过脖子肩胛,顺着肌理分明的身体一直流到脚上,然后就见苏二闭着眼睛扶住胯间高扬的欲*望,开始投入地自*慰,毫不掩饰的欢愉的呻*吟从水声中分辨出来直击陆讷的耳膜。   陆讷的脸瞬间爆红,差点儿从床上惊跳起来,我次奥,苏二你个臭不要脸的!   第三十四章   虽然一部《笑忘书》令陆讷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新晋导演,但其实对陆讷而言,生活并没有产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依旧住在两瓣屁股大的地方,出门也不需要戴墨镜,即便懒汉衫大裤衩顶着两个虚无的大眼泡子坐在大排档里扣脚丫,也不会有狗仔队兴奋得肾上腺素飙升。投资商也不都是傻瓜,就因为你拍了部卖座的电影,就前仆后继地要贡献自己的力量。   陆讷选择的第二部电影几乎跌破所有认识他的人的眼睛,他选择了一部恶俗的三流古装魔幻爱情剧。张弛急得跳脚,痛心疾首,“老陆我告诉你,你这是在自掘坟墓自毁前程,这都什么玩意儿啊,就算你不想拍小清新的爱情电影,侦探剧、伦理剧,哪怕是恐怖片,也比这见鬼的魔幻剧好啊?还想搞3D,不是我看不起你陆讷,而是国内这条件,真不行。”   陆讷埋在笔记本电脑前敲敲打打,头也没抬地回答,“谁跟你说我要搞3D了?”   张弛一愣,“不上回饭桌上‘成美’那长相憋屈的负责人这么跟你说来着吗?你还答应得好好的,我在桌底下踢你你都没反应。”   陆讷抬起头鄙视地看了他一眼,“酒桌上的话能算数吗?我导演还他导演啊?三千万拍3D,脑袋被门夹了吧,后面加个零我考虑考虑。”说完又将头埋电脑里去了,几秒钟之后,他转头,“你踢我来着吗?我以为你要勾搭坐我旁边那小明星呢,因为先天条件不足,结果就够我这儿来了——”   “滚你丫的!”   比起第一部电影的艰难生产,陆讷的第二部电影仿佛顺利多了——这是假象。   首先第一个大问题,就是钱。三千万,比起第一部电影的八百万翻了三倍有余,怎么着也足够陆讷花了吧,错!《笑忘书》是现代剧,几乎不怎么需要搭台子,大部分场景都是陆讷跟他那三教九流的朋友借的,这就省下了大部分的钱,这法子到这部电影就不管用了,这是一部古装剧,许多场景必须用钱烧出来。   第二个问题是演员,“成美影视”说来也是个老牌的娱乐公司了,不过先前一直在电视剧、唱歌方面发展,近几年看电影市场红火,也想分一杯羹,拍了几部不温不火的电影后,找上了陆讷。女主角是“成美”决心要捧的一个小花旦,演过几部偶像剧,算是比较有知名度的,但在陆讷看来,这样的人反而更难调*教,既没有了新人的那种纯白,也没有老演员的层次,演多了千篇一律的偶像剧,人在镜头前就会变得油,失去了力量感。   说来很多人不相信,当初吸引陆讷的,既不是成美开出的片酬,也不是高于其他片方的投资,而是被张弛定义为恶俗三流的原著小说。很多人有一个认识误区,以为原著越出色,改编成电影越好,其实不然,比如张爱玲,你可以不喜欢,但你挑不出她文字里的短处,一本《金锁记》给你,你拿在手里压根儿无从下手,跟着她的文字走,绝对死得妥妥儿的,影像和文字是两回事儿。反而是二三流的小说,更具备改编扩充的空间。   陆讷翻了一遍原著,就摒弃了原来“成美”已经做好的剧本,花了一星期重新打磨,最后出炉,除了男女主角的名字,基本跟原著小说没啥大关系了。   原定四月份开机的电影,因为陆讷的精益求精,一直拖到五月中旬。   饰演女主角的“成美”当家小花旦张茵茵在开机一个星期后才露面,穿着浅紫色Dior连衣裙,披着白色Chanel外套,架着墨镜,身后一个小助理替她打着太阳伞,另一个助理拎着包,后头还跟着一个专属的化妆师。那会儿刚好拍完一场戏中途休息,张茵茵的助理就分甜汤给大家喝,片场上顿时响起一片感激声,“茵茵姐就是人美心又好,难怪红啦。”“有茵茵姐的地方最幸福啦。”……   张茵茵脸上笑吟吟的,显得优雅而谦逊,亲自走到陆讷面前,说:“陆导,我来了。”   陆讷正坐摄像机后头看刚刚拍的那一段儿呢,抬头看了她一眼,“嗯,来了就去化妆吧,马上就到你的戏了。”语气淡淡的,说话时眼睛还盯着镜头呢,好像压根就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有多红似的。   张茵茵自讨没趣,脸上的笑有点儿挂不住了,踩着高跟鞋咔哒咔哒地进化妆间去了,   副导演张弛等张茵茵的人影瞧不见了,才拖着板凳儿挨着陆讷坐着,好心地提醒道,“听说这个张茵茵很牛气啊,‘成美’那边在捧他,投资方那儿好像也挺中意她,反正很吃得开。”   陆讷没吭声。   等了好一会儿,张茵茵终于化妆完毕,身上也换了戏服,一路收获无数赞美,然后笑吟吟地走到陆讷面前,问:“陆导,你觉得怎么样?”   这回的陆讷的目光上上下下很仔细地打量了一遍,然而眉头一蹙,轻飘飘地问:“谁给化的妆啊?”   一短头发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站出来,“是我。”   张茵茵解释,“陆导,这是我的化妆师,我从前拍戏都是她化的,其他人我用不习惯。”   陆讷沉默了一会儿,也没看张茵茵,直接跟那小姑娘说:“你知道她要干什么吗?”   小姑娘张了张嘴,结结巴巴地回答,“拍……拍戏——”   陆讷的脸瞬间挂下来,“你也知道拍戏,我还以为她要上星光大道呢。”想了想,觉得可能话说重了,解释道,“她演的女主角是个被负心的痴情女,你见过哪个失恋的容光焕发跟刚做过光子嫩肤似的?”   小姑娘涨红了脸,连忙道歉,“对不起,我马上重化。”   张茵茵的嘴唇绷成一条直线,没说话,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陆讷的预感果然成真了,张茵茵成为这部戏最不确定因素,整个下午,就拍了一个镜头,用掉六万尺胶卷,陆讷也不管张茵茵难看的脸色,就是一遍一遍地重来,一遍一遍地磨,磨掉她身上那点儿演偶像剧的表演技巧,磨得她没力气去演,呈现一种粗糙的、真实的状态,磨到她整个人都散发出女主角白小酌的鬼气,痴怨之气,才终于喊了OK。   戏一拍完,张茵茵的脸就挂下来了,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拿过助理递过来的手机就开始打电话,当时剧组的工作人员、演员什么的都还没离开,陆讷也坐在摄像机后头跟摄影师一块儿讨论接下来的拍摄问题,就听见从屋子里传来张茵茵愤怒的讲电话的声音——   “……你上哪儿找来的白痴导演啊,他到底会不会拍戏,把我弄得跟更年期大妈似的,这电影还有人看吗?还有啊,就一走路敲门的镜头反反复复拍了几十遍,他有病是不是……”   整个片场顿时鸦雀无声,满剧组的人都心惊肉跳地用眼角瞄着陆导。打破沉默的是陆讷的手机铃声。陆讷没事儿人似的接起电话,电话是罗三打来的,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最后终于仿佛不经意地提起,“哎,你去看过漾儿没有?”   陆讷的心头一跳,自那天从他家分别后,陆讷还真没再见过他。一是工作忙,自从接了这个片子后,陆讷一边要改剧本,一边跑场地,全国各地的大小影视基地都给跑遍了,还要跟演员跟摄影师跟美工沟通,忙得四脚朝天,上个厕所左耳听手机右耳听自己撒尿的声音;二是,也有点儿刻意避着苏二的意思,两辈子,陆讷都没这尴尬的,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当时肯定昏头了。苏二倒是打过电话,没说几句,陆讷这边就有人催,陆讷就趁机挂了电话。后来他再打来,陆讷已经人在外地了。   “他怎么了?”   罗三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他住院了。”   陆讷还想再问,罗三却没给他机会,说了一句“有空你就去看看他吧”,又说了地址,就挂了电话。陆讷盯着黑掉的手机屏幕看了半天,罗三说得这么不清不楚的,弄得他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的,一下子就想起苏二心脏不好的事儿来——   平心而论吧,苏二这个人除了具备所有纨绔的一切特点外,暂时倒也没有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而且他那点缺点,搁他那种出身,也属于正常。如果他没对自己抱那种心思,陆讷说不定也能跟他玩到一块儿去。   收工回去的时候,陆讷边开着车脑子里就想着罗三的话,明显,他那电话就是专门告诉他这件事的。陆讷犹豫了半天,车都开到自己那出租屋楼下了,又掉头回去了。   那是一家非常豪华而隐秘的私人医院,有山有水有花有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度假山庄。医院护士笑容甜美,服务周到,个顶个的白衣天使,领着陆讷上了住院部十六楼,两边昏黄的壁灯照着长长的走廊,静寂无声。   陆讷在1608病房站了几秒,里面静悄悄的,啥动静也没有,陆讷其实挺怕看见人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全身插满管子的情景的,犹豫了一会儿,抬手敲了敲门,还是没动静。   陆讷拧了拧门把手,门开了。里面是个套间,级别可媲美五星级酒店,脚下地毯绵软柔美,跟踩在云朵上似的,再进去,就看见病床上苏二翘着脚躺着,正在玩iPad,瞧见陆讷,顿时眉开眼笑,特别开心,招手让陆讷过来,“哎,过来,我给你看个特别好玩儿的帖子。”   陆讷上上下下瞧着苏二面色红润生龙活虎即使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也依旧玉树临风的样子,有点儿怀疑地问:“你怎么住院了?”   “其实没什么大事儿,老毛病了。”   陆讷听出他语气里一点点的失落与勉强,心里的猜想有了答案。整个病房就苏二一个人,还有零星几个果篮,看起来像一个豪华的石棺,陆讷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怎么就你一个人啊?”   “哦,李明义他们刚走啊。”   “那你家人呢,没人陪你啊?”怎么说住院都是件大事儿,要换了陆讷住院,他家老太太还不得把脚长在医院里啊。   苏二低头继续玩iPad,满不在乎地说:“都死绝了啊,没事儿就别去把老人家们挖出来晾着了,多不好。”   陆讷心中一个咯噔,对于苏二,他只看到他光鲜亮丽的家世和高高在上的姿态,从未想过要深入地了解他,于是这会儿,陆讷有点心软,“那你哥呢,他也不来看你啊?”   苏二从iPad里抬起头来,看了陆讷一眼,“你说苏缺啊?昨晚他助手跟我说他正准备登机呢,现在估计人在苏黎世吧。”他说完,仔仔细细地瞅着陆讷的表情,忽然粲然一笑,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框住了陆讷的肩膀,将他抱了正着,“你现在是不是有点儿心疼我呀?”他说着,整张脸都是灿烂的笑意,又漂亮又夺目,黑钻似的眼睛熠熠生辉。   第三十五章   陆讷被他看得有点儿不自在,拿手推他,“哎,行了,别得寸进尺啊,我这金贵的肉体不是谁都给抱的啊,得按秒计价。”   苏二不撒手,“那行,我先买个一小时。”话刚说完,人忽然朝后倒去,陆讷猝不及防,也给带着向前摔去,两人交叠着一块儿摔到了病床上,陆讷那分量砸在苏二身上,砸得他闷哼了一声,就是这样,他搂着陆讷也没撒手。   陆讷也不清楚他那病到底什么情况,有点儿束手束脚,皱着眉嫌弃道:“苏二你怎么住院了都不能消停点儿?”   苏二好像没听到陆讷说什么似的,伸手像摸小狗似的摸摸陆讷的脑袋,幽幽地说:“你说我怎么就这么稀罕你呢?”   陆讷顿时耳朵微红,一大老爷们居然不好意思起来,故作镇定地从苏二身上爬起来,没话找话,“你吃过没?”   “没有啊。”   “这么晚了都还没吃啊,那什么,你想吃点什么,要不我给你去买点儿?”   苏二一听就来劲儿了,从床上爬起来,打开衣柜要换衣服,“你想吃什么,咱们出去吃,这儿能有什么吃的啊——”   陆讷赶紧阻止,拉下他脱到一半的病号服,“你都住院了,就别折腾了好吗?”好说歹说终于把苏二给劝下来了,最终两人一块儿吃了医院提供的套餐,对已经连续在片场吃了一星期盒饭的陆讷而言,那三菜一汤简直算得上豪华级别,偏偏苏二摆着一副j□j面孔,这不吃那不吃的。陆讷也不理他,埋头将自己那份很快解决了。   不知是因为生病食欲不振,还是饭菜确实不对胃口,苏二将所有的菜都挑剔一遍后,才勉勉强强吃了小半碗,然后翘着脚躺床头把电视打开了,拿着遥控器按来按去。   陆讷看着他欲言又止。将所有电视台按过一个轮回的苏二忽然转过头,说:“陆讷,你过来,咱们玩个小游戏。”   陆讷正收拾吃完的餐盘呢,听到这话就擦了擦手走过去,问他:“你想玩什么?”   苏二的身子往里边儿让了让,拍拍空出来的床位,“你上来。”   陆讷不动,“有话就在这儿说好了,一张床上挤大男人你不觉得硌得慌啊。”   苏二不语,沉默地盯了陆讷一会儿,说:“你怕什么呀,就我现在这情况,还能对你做什么?”一下弄得陆讷有点儿哑口无言——苏二这个人平时就不大爱运动,最多挥挥高尔夫球杆,骑马跑个一两圈儿,然后就要歇好一会儿,干什么都懒洋洋的,吃东西又挑剔,平时穿着衣服看着身材倒是漂亮,其实外强中干。如今知道他心脏有毛病,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释,陆讷心里其实挺不是滋味。   脱了鞋子,上了床,床铺干净而柔软,有被太阳暴晒过的味道。陆讷挺尸似的躺在上面,一动不动,问:“好了,这下你满意了吧,想玩什么?”   苏二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副扑克牌,说:“我们打牌吧,赢的那个人出题,输的那个人必须无条件地照做。”   陆讷觉得他这几天在医院肯定憋坏了,不然哪能想出这么无聊的游戏啊,但还是同意了,结果第一局他就赢了,陆讷顾忌着苏二有病,也不敢出太出格的题,想了想就问:“你说说你怎么发现自己喜欢男人的吧?剖析剖析心路历程什么的。”   苏二斜了他一眼,大概是觉得他这题出得太没水准,满不在乎地回答,“这有什么啊,十五六岁的时候,发现自己对男孩儿比对女孩儿有感觉,反正也没人管着我,一来二去就那样了呗。”   陆讷忍不住侧过身,“那你家里人没意见,苏缺呢,他不是你哥吗?”   苏二鄙视地斜了他一眼,“我跟他又不是一个妈生的,他凭什么管我呀,而且苏缺这人吧,跟你说,有病,脑回路跟人家不一样,我都不稀得提他。”他那语气,又嫌弃又辛辣,让陆讷迅速脑补出了一段儿豪门兄弟恩怨情仇什么的。   苏二说完,自己哗啦啦地洗牌,说:“接着来。”   第二回终于轮到苏二,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有波光在流动,冲着陆讷一笑,带点儿孩子气的狡黠和小坏,眼角斜飞,整个五官都生动起来,“哎,你说,我在你心里面儿到底是个什么地位啊?必须说实话。”   陆讷闭着眼睛装尸体,不吭声。   苏二推他,“陆讷,有点游戏精神行吗?”   陆讷无奈地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说实话啊,你这个人在我心里面——”说到这儿,陆讷故意顿了顿,斜着眼睛瞧了眼不由自主盯着自己苏二,接着说,“就跟天气播报员跟我说说明天晴转多云,时有阵雨一样——”   苏二一愣,脸耷拉下来,“什么玩意儿啊都?”   陆讷夸张地一拍大腿,“就他妈是这感觉啊,都搞不清楚啥玩意儿,说了等于没说。”   “操!”苏二反应过来,迅速侧过身压在陆讷身上,掐着他的脖子玩儿,“陆讷你长胆子啦!”陆讷一边儿躲,一边拿苏二自己的话堵他,“苏二你有点儿游戏精神啊,小学老师没教你要虚心接受别人的批评与教育啊,再这样,我要揭竿起义了啊。”   苏二居高临下地盯着陆讷的眼睛,冷哼了一声,“告儿你,陆讷,以后甭想再亲我。”   陆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谁想亲你啊?”   苏二忽然冲陆讷一笑,带点儿小坏,“我想亲你。”说完,他的嘴唇就压下来,在陆讷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贴在了他的唇上。四目相对,苏二的目光仿佛都带着温度,炽热而温柔,陆讷第一次有些无措。苏二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反复地轻啄着,像一根羽毛划过心间,然后,他小心地伸出舌尖,舔过陆讷的嘴唇,试探而迟疑地伸进陆讷唇间,逗引陆讷的舌头。   陆讷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伸手就去推苏二。苏二不放手,更加用力地拥抱他,深深地,唇舌纠缠寸寸深入,周围的空气的温度节节攀升,简直要焚烧一切了。   陆讷终于用力地把他推开了,苏二脸上还有些迷茫,喘着气望着陆讷似乎还沉浸在那个深吻里。陆讷坐起身,用手背抹了下从嘴角溢出来的涎水,一时之间病房里只有电视的声音。   等脸上的热度差不多下去了,陆讷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低头装模作样地看了下腕表,说:“这么晚了,我得回去了,明天一早还要开工呢。”说着,弯腰找鞋穿。   苏二一听,有点儿舍不得,夜深人静,两个男人一张床,多好的气氛呐。但又不敢太逼着陆讷,只好说:“那我送你吧。”   陆讷赶紧阻止,“哪有让你一个病人送我的道理,我自己能回去。”   苏二不听,非要送他,在病号服外面批件棕色的开衫,陪着他走到楼下。陆讷站住,回身对他说:“行了,就到这儿吧,下次再来看你——你想吃点什么啊,下回来的时候我给你带点儿。”   苏二想了想,“想吃潮州海鲜粥,放点儿干贝鸡丝,配鸭舌和响铃,就要泰安路那家的。还有Fatty Crsb主厨做的炒蟹,不要其他的蟹,就要唐金尼斯蟹……”   陆讷越听越不靠谱,赶紧挥手打住,“知道了知道了,赶紧回去吧。”一边说着,打开了驾驶座的门,坐了进去。   车子慢慢启动,陆讷看着后视镜中的苏二,两手揣在衣兜里,站在空荡荡的路灯下,投下寂寞的身影,像一个渐渐拉远的电影镜头,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虽然陆讷说了下次去看他,但陆讷实在太忙了,电影拍摄不顺利,他的脾气也一天比一天暴躁,尤其跟女主演张茵茵不合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一般而言,陆讷的脾气不算差,但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就有点儿六亲不认,当初秦薇也被陆讷骂得狗血淋头,但秦薇有个好处,就是很纯真,很努力,给她一个指令,她会相信。到张茵茵这儿就完全不行,她演过太多偶像剧了,一进入镜头就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一些装腔作势的技巧,陆讷要做的,就是不停地磨,磨掉她身上的戏,可是张茵茵显然觉得陆讷在故意找她的茬,再加上陆讷年轻,没啥资历,她也看不大上眼。   导演跟演员合不来,戏要怎么拍下去?陆讷也打电话给制片人反映问题,制片人那边也是愁眉苦脸,张茵茵是投资方指定的女主角,换是不可能的。这种情况下,陆讷决定改剧本。张弛看完陆讷的新剧本,忧心忡忡地说:“张茵茵会恨你的。”   陆讷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票房爱我就行。”   新剧本发放到演员手中,果不其然,张茵茵第一个冲到陆讷面前,她还努力保持着自己的仪态,然而烧红的双眼透露出她内心的愤怒,“陆导,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戏份被删了这么多?”   陆讷面不改色地回答,“因为我有了新的想法,所以改了剧本。”   张茵茵胸膛剧烈起伏着,半晌脸上才挂起冷冷的笑,“陆导,我说句难听的话,就这群二三流的演员,没有我撑着场面,这部戏还不定怎么样呢?”   陆讷也生气了,语气有点刻薄,“那我也说句实话,这部戏,张小姐你还真撑不起来。”   张茵茵被人捧惯了,早忘了刚入行时的做小伏低,或者说是刻意忘记了,她挺起骄傲的胸膛,“那咱们就走着瞧吧。”踩着高跟鞋咔哒咔哒骄傲地走出了片场,整个下午她都没再出现在片场。   到傍晚收工的时候,制片大哥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劈头盖脸地就骂陆讷,“改剧本的事儿你也不跟我通声气,投资商来问我的时候我自己还蒙在鼓里,云里雾里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就一个劲儿地在那儿赔笑脸,替你道歉打圆场,你怎么回事儿啊,张茵茵得罪你了?”   陆讷也有点儿烦,“一半一半吧,我们是互相得罪,互相看不上眼。”   制片大哥沉默一会儿,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们这些拍电影搞艺术的,就有点儿理想主义,可理想都是建立在物质的基础上的,你说你把张茵茵给得罪了,回头她跟投资商一哭诉,投资商要撤资,咱们怎么办呐?当初‘成美’找上你,知道看中你什么吗?看中的不就是你那能把八百万的投资拍出三亿票房的能力吗?别的先不说了,你这电影还没拍到一半儿,资金都已经快断链了,你准备咋办呀?”   “大哥,不是我意气用事,你说我好歹也拍过一部卖座电影了,一个演员行不行我看得出来,张茵茵不能说没有资质,主要是她没有这个觉悟,人太漂浮,定不下来。这样,回头我把新的剧本发给你,我跟你说,我不是心血来潮,我觉得这个点子真行。”   陆讷跟制片人通了将近一个小时的电话,天空开始飘起雨丝来,陆讷点了一根烟慢慢地抽着,想起独自在医院的苏二,开车去了趟泰安路潮州海鲜粥铺,怕到医院的时候粥冷了,还特意在旁边的超市买了个保温杯。到医院的时候大约六点了,陆讷提着保温杯乘电梯上楼,到苏二的病房门口,门半掩着,里面有不少人,吵吵闹闹的还挺热闹。   陆讷刚想推门进去,就听见里面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说:“……苏二少你这是把医院当酒店住的节奏啊,蓝色生死恋的剧情演得够敬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的快死了呢?”   “去,你死了老子都活得好好的。”这是苏二的声音,带着一惯的霸道。   “哎,那后天蹦极你到底去不去啊,我跟你说,那地方跟其他地方的真不一样的,特别刺激,咱们早上去,晚上五点之前把你送回来,保准儿不会让你露馅。”   苏二盘腿儿坐在病床上,嘴里叼着烟,漫不经心地挑眉,刚想说话,忽然整个表情都顿了,仿佛电视机被拔了电源——陆讷提着那只可笑的粉红色的保温杯,面无表情地站在玄关处。   屋子里其他人也都注意到了陆讷,顿时都有些尴尬,有人讪笑,“哟,小陆来了啊。”   陆讷点点头,好像没听到刚才的那些话似的,将保温杯往旁边柜子上一搁,淡淡地说:“你要吃的海鲜粥,忘记买鸭舌和响铃了,你将就吃吧,没事儿我回去了。”他说完,就转身走出房间。   苏二的脸上一慌,从床上跳起来,嘴里的烟掉下来,烫到他的小腿,他都没感觉,急惶惶地冲出房间就去追陆讷。   陆讷正在等电梯,他是直接从片场过来的,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的夹克,因为下雨的关系,肩头有点儿湿,他长得高,又爱运动,身材标准,最土气的衣服穿他身上都好看。   “陆讷!”   陆讷听而不闻,依旧盯着缓慢跳动的数字控制牌。苏二跑到陆讷面前扯过他的手臂,让他面对自己,张了张口,却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喃喃地说:“陆讷,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听起来有点儿像狗血八点档的对白。   陆讷侧过身,一手插在裤袋里,冷静地注视着苏二,说:“你说吧,我听着。”   苏二看着陆讷的表情,脑袋一空,任何语言顿时都苍白无力。只觉得有一股阴冷从脚底板里沿着经脉缓缓地洇上来,才发现刚刚太急了,连鞋子也忘了穿。   陆讷说:“你说不出来,那我来问吧?”   苏二傻傻地点头。   陆讷的嘴角挑起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极度讽刺地说:“你哪些话是真的,哪些话是假的,自己分得出来吗?”   话音刚落,电梯门打开,陆讷顺势进了电梯,按下了关门键。   苏二就看着电梯的两扇门缓缓的合上,陆讷的脸消失在门后面,但他望着自己冷冰冰的眼神却停留在脑海中。苏二讲两只手揣进病号服的口袋里,慢慢地走回自己的病房。   病房里他那群狐朋狗友还在,苏二没心情搭理他们,进门就看见陆讷拿来的那个保温杯,心里面顿时一阵难受,伸出手指小心地描摹保温杯上的小花儿。有人瞧苏二神色不对劲,好声劝道,“算啦,姓陆的自己不识抬举,苏二少身边还能缺人吗?”   这话忽然像一根导火索一样点燃了苏二这只炸药桶,手往门口一指,吼道,“滚,都他妈给我滚!”   第三十六章   陆讷觉得累,回到出租屋倒头就睡了,他做人有一个优点,再大的事儿也不会钻牛尖,跟自己过不去,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太蠢。   刚睡下没多久,敲门声就响起了,陆讷没理会,皱着眉翻了个身,将被子蒙到头上。敲门声还在持续,而且一声比一声大,到最后简直是在砸门了。   陆讷火起,掀开被子起来,打开门冲门外的人吼道,“你他妈有完没完啊?几点了啊,你妈没教过你做人要有公德心啊?”   苏二砸门的手的停在半空,脸上的表情顿时如同坟墓一样寂静,嘴唇抿成一条线,说:“我妈确实没教过我,她在我七岁那年就过世了。”   其实那话冲出口,陆讷就后悔了,不管怎么说,苏二的母亲确实在他小时候就过世了,陆讷拿人家的痛处做文章,太没品。所以一时之间,两人谁都没说话,气氛有些僵。   苏二身上已经换下了病号服,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袖子挽到小臂上,扣子解开了三颗,看起来有种颓废的美感,这家伙也不知道抽了多少烟,陆讷站他面前就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他黑色的眼睛盯住陆讷,说:“陆讷,我们谈一谈。”   陆讷表情意兴阑珊,“算了吧,你那些事儿不管真的假的,都跟我没关系。”一边说,一边就要关门,苏二一听这话瞬间就被点爆了,一手撑住门不让陆讷关实,双目狰狞,吼道,“怎么没关系!”   离得距离近了,陆讷看见他的眼睛有些红,充满野兽一样的狠绝戾气。   苏二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儿大,微微拧开头,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整个人柔和了很多,语气诚恳,甚至带着点儿恳求,“陆讷,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陆讷垂着眼睛无动于衷。苏二看着这样的陆讷,只觉得心肝脾肺胃都要烧起来,却又无处着力,如果陆讷能冲着他发脾气,冲着他大骂,苏二还有法子对付,心里也许还能好受点儿,然而陆讷越平静,他的心就越慌,准备了那么多的说辞,到这会儿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就只有一句,“我不是故意的”,自己听着都觉得苍白。   陆讷有点儿不耐烦,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行了吧,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苏二的喉咙顿时被堵住了一般,嘴唇微微抖动了几下。   陆讷摸出手机,将屏幕按亮放到苏二眼前,手机屏幕上明明白白的“01:16:36”让苏二有些不知所措。   陆讷将手机拿回去,声音冷静而平稳,“我现在就想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起来好好地拍我的电影,可以吗,苏二少?”   那一声苏二少充满了讽刺的意味,像一个辛辣的巴掌打在苏二脸上,苏二的嘴唇紧紧地抿起来,像个孩子,然后他就看着房门在自己面前关上,他站在空荡荡走道里,昏黄的灯光覆盖下来,如同河水将他淹没。   陆讷这一觉睡得很不好,第一次领悟到,原来睡觉也是一件耗体力的事儿。六点不到他就起来了,一般没有特殊情况,陆讷总是第一个到片场,先看看前一天拍的东西,趁着人少的时候想点儿事儿。何况资金有限,多耗时一天,就要多花钱,陆讷是恨不得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每天天没亮剧组就开工了,不到天黑是不收工的。   闭着眼睛梦游似的进了卫生间,刷牙洗脸,拿了钥匙钱包下楼。一走出公寓楼,清晨特有的清冽空气扑面而来,陆讷清醒了点儿,一眼就看见了停在公寓楼下的布加迪,也不知道是一大早过来的,还是昨晚压根儿就没走。   陆讷视而不见地往街另一边的早餐铺子走去,喝了一碗热腾腾的咸豆浆,吃了两个包子,看着老街一点一点地从沉睡中苏醒,柴米油盐,锅碗瓢盆,鸡零狗碎,充满市井烟火气。陆讷吃完,又拿了一个梅干菜肉烧饼,叼在嘴上,斜穿过忙碌起来的老街,目不斜视地走过布加迪旁边,拿遥控开了自己的车锁,矮身钻进车内。   布加迪里面的苏二醒过来了,睁开眼睛脸上还带着茫然,半晌才发现自己居然在车里睡了一晚。车厢狭小的空间里烟雾缭绕,呛人的气味一晚上都还没散去,烟灰缸里烟屁股如同尸体一般挤堆在一起。苏二迅速地打开了车门下车,抬头朝公寓楼上望了一眼,然后埋头进了公寓楼,一口气上了四楼,站在陆讷家门口举手想敲门,却忽然有些怕见到陆讷平静而冷漠的脸,举了半天手,迟迟没有敲下去,最后颓然地靠在墙上。   一个五十几岁的大妈提着垃圾从楼道里探出头来狐疑地看着苏二。苏二脸上有点热,故作镇定地摸烟,结果发现烟盒早就空了,再抬头,大妈已经不见了。   苏二松了口气,又站了一会儿,终于转过身轻轻敲了敲门。门内没有动静,苏二当陆讷还在生气不想理他呢,将耳朵贴在门上细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你找小陆啊?”   苏二迅速转身,发现是那个提着垃圾去而复返的大妈。   大妈上上下下打量了苏二一遍,说:“小陆早就上班去啦,我在楼上看着他的车出去的。”   苏二的表情顿时僵住,茫茫然地走出公寓楼,站在繁忙嘈杂的老街之中,因为在车里缩了一夜,身上的衬衫皱巴巴的,散发着浓重的尼古丁的味道,苏二觉得自己像一条在太阳底下暴晒了三天的咸鱼,正在腐烂发臭。   太阳出来了,新鲜明媚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有着微微的暖意,苏二忽然惊醒过来,转头最后眯着眼睛望了眼陆讷的公寓,然后一头钻进车子。   陆讷的拍摄再次陷入了资金困境。那天一切准备就绪,刚喊了action,灯光就打到另一边儿去了。陆讷气得跳脚,“怎么回事儿呢,灯光往哪儿打呢?”   灯光师一脸无辜,表示没有收到钱,他不能再白干活儿。陆讷急得上火,打电话到制片人那儿,制片人大哥直说“没钱了”。   “那怎么办啊,你是制片人,你给弄点儿钱啊?”   “这不正想办法吗?要不你自己也出点儿?”   陆讷要吐血,“我要自己有钱我还用得着成天求爷爷告奶奶的吗?”《笑忘书》票房高达3.8亿,不知内情的人以为陆讷赚得盆满钵满,其实纯属扯淡,拍《笑忘书》那会儿资金情况比现在还艰难,演员、工作人员拿的都是最基本的工资,陆讷又没有票房分红,拿的也就点儿导演加编剧的片酬,还是最低的那种。   但没办法,又不能冲灯光师发火,人也是靠这个吃饭的,靠这个养活老婆孩子,总不能欠人工资,好在陆讷这回的片酬已经拿到手,大约也有七八十万万,答应先拿出五十万应急,灯光师才重新将灯光打回来。   一天拍摄结束,人人累得跟狗爬一样,陆讷还不能休息,还得和张弛一块儿赴饭局,端着笑脸灌投资商的迷魂汤,看能不能再抠点儿钱出来。本来陆讷跟张弛商量好了,陆讷负责忽悠,张弛负责喝酒。结果那j□j的投资商不知是不是瞧陆讷不惯,从头到尾就盯着陆讷灌。   结束的时候,陆讷走路都是打飘儿的,上出租前,先让张弛向酒店要了两个塑料袋。车子开到半途,陆讷就拍着车门表示要下车,还没等车子靠边儿,陆讷就抖开一个塑料袋吐了。吐完了,车子也靠边停了,陆讷自己打开车门,拎着一袋呕吐物摇摇晃晃地往垃圾桶走去。   刚把东西扔进垃圾桶,胃里又是一阵汹涌,陆讷迅速抖开另一只塑料袋,结果除了胃酸,什么也没吐出来。   第二天,陆讷自己给自己冲了两包三九葛花中药配方颗粒,依旧没事儿人似的去片场。这天早上拍摄还算顺利,中午休息,陆讷也没搞特殊,跟工作人员一样吃盒饭。前面一阵骚动,有人叫,“陆导,陆导——”   陆讷懒懒地抬起头,就瞧见很少在剧组出现的制片人大哥居然来探班,满脸喜色,眉飞色舞的,老远就叫着陆讷。   陆讷的眉头一皱,已经看见跟制片人一块儿来的苏二了。苏二穿了一件黑色的V领紧身t恤,外面罩着一件深蓝色的修身西装,白色休闲裤,妥帖的线条勾勒着他修长漂亮的腿,雷朋墨镜加载头顶,简洁时尚,带着说不出的矜傲与尊贵,英俊得邪气。跟那晚的样子判若两人。   制片人先小跑几步到陆讷面前给他使了个眼色,小声打招呼,“这位苏二少,可是钱堆里的祖宗,他好像对我们的电影挺感兴趣的,可千万笼络好这位财神爷。”说完,转头对苏二笑道,“我给苏二少介绍一下,这一位就是我们的导演陆讷陆导,别看陆导年轻……”   制片人还想吹嘘一下,苏二没给机会,嘴角挑起一点弧度,“不用介绍了,我跟陆导是老朋友了。”   制片人大哥愣了愣,目光狐疑地在苏二和陆讷之间来回了一次,立刻欢天喜地地说:“这么巧啊,看来还是我多事儿了,那正好啊,这电影,还是导演最有发言权,苏二少想知道什么,让陆导给你介绍介绍,那我先过去那边瞧瞧了——”   制片人临走时对陆讷狠狠使了个眼色。陆讷视而不见,自始至终都没吭声,闷头扒拉饭盒。苏二等制片人走后,就蹲下了身,瞧了瞧陆讷的盒饭,有点儿没话找话,“你怎么就吃这种东西啊?”又看了看陆讷有些卡白的脸色,担忧地说,“你脸色看起来不好,要不我带你去喝粥?”   陆讷本来胃口就不好,一听他说起粥,更觉得糟心,将盒饭盖子一扣,筷子往盒饭里一插,刺啦一声,将泡沫饭盒捅了个对穿,擦擦嘴,站起来,将盒饭扔进了垃圾桶,冲着正蹲在对面吃盒饭的演男二号的演员喊道:“江兆琛,吃完了没有?吃完了过来,我给你说说戏。”   江兆琛一愣,慢慢地从盒饭里抬起头来,是一张温润地几乎没有棱角的脸,半晌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虽然还没有吃完,但还是将盒饭盖子一盖,站起来朝陆讷走来。   被无视地彻底的苏二少的脸色顿时难看无比。   第三十七章   这倒不是陆讷故意拿江兆琛说事儿。改了剧本后,女主角的戏极度缩水,这空缺部分,就由男二号顶上。有人私下嘀咕,不知道江兆琛有什么能耐,竟然入了陆导的眼。   江兆琛这人,长得不错,但在娱乐圈俊男美女烂大街的地界,实在不算什么。性格也不出彩,平时闷不吭声的几乎让人忽略他的存在,出道也五六年了,一直演些不温不火的角色,如今年纪已过而立,他这前浪还没到沙滩上,年轻鲜妍的后浪们已经争前恐后地涌来,经纪公司都放弃让他大红的打算了。   新剧本发放下去后,一下子令江兆琛成为导演新宠,大家不免在私下议论纷纷。江兆琛却依旧该干嘛干嘛,宠辱不惊的样子。   陆讷注意到江兆琛,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那天剧组收工后,陆讷如同往常一样几乎留到最后才准备离开,刚走出临时租借的摄影棚,耳朵里忽然听见一道低沉而隐忍的声音,“如果你那样认为,那我也无话可说。”   陆讷不由自主地跟着声音转过了墙角,就看见江兆琛坐在一个偏僻的侧门的台阶上打电话,面前是青砖围墙,墙角疏疏几根狗尾巴草在晚风中摇曳,身后是斑驳的朱门,穿堂风吹得他的头发蓬乱地顶在头上,吹走皮肤上的温度,他的脸被风吹得麻木。   最后他说:“那就这样吧。”然后挂了电话。天色暗下来,他就坐在那里,黑暗渐渐吞噬了他的脸孔。当陆讷正想离开的时候,走道里响起“嚓”一声划火柴的声音,一簇幽亮的火苗窜起,点亮他的眉眼,古典忧郁的五官,却在幽幽跳动的火苗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阴郁、冰冷和慑人。   对导演而言,好演员可遇不可求。但其实很多演员,都是有资质的,就看你导演有没有一双火眼金睛去发现,去挖掘,去调*教。那一刻,陆讷的心像被一只手抓住,瞬间涌起极度的兴奋之情——这个人,这个叫江兆琛的人,是有戏的。   江兆琛走到陆讷面前,也没看苏二,弯着身子叫了声“陆导”。陆讷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问:“新剧本看过了吧,给我谈谈你对陈之佛这个角色的理解吧。”   江兆琛皱着眉想了半天,诚实地说:“我总觉得陈之佛这个人怪怪的,说不上来,总感觉身上有一股违和的感觉,好像有很多秘密,我觉得我把握不好。”   陆讷也没生气,撩着眼皮问:“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秘密,那你觉得他的秘密是什么?”   江兆琛顿时一脸茫然,“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了,你不知道,观众就更加不知道了,要的就是这种状态。我不要完美精准的表达,我要的是似是而非。我看过你从前演的那些片子,其实你演得都很好,但太精准了,没有留给观众任何想象和思考的空间,反而就抓不住了观众的眼球了。观众在似懂非懂、似悟非悟之间是最入戏的……”   陆讷好像完全忘记了旁边还站着苏二这么尊大神,讲得投入,还不时用手比划,他的手指生得漂亮,骨肉匀称,骨节分明,指甲修得整整齐齐。他工作状态的时候跟平时判若两人,神情严肃,很少笑,一双眼睛如同鹰隼般锐利,能轻而易举挖掘开人内心不为人知的一面,极具攻击性。但不可否认,这样的陆讷,极其夺目,极具雄性魅力。   苏二两只手插在休闲裤的口袋里,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偶尔,他的目光会瞥向一旁的江兆琛。一眼看过去,只觉得是个没什么特色的男人,细看,才会发现,这人五官纤细古典,性别意识并不太明显,他听得专注,偶尔对陆讷一笑,像暮色里的晚春落花。   苏二不由自主地一皱眉,顿时觉得有点儿碍眼。   制片人晃了一圈回来,看见陆讷竟将财神爷撇在一边儿,立刻心惊肉跳地小跑着过来,“小陆你真是,苏二少今天专程来探班,你怎么跟小江说起戏来了?”挥挥手让江兆琛走开了,搬了个小马扎给苏二,堆着笑脸道,“苏二少,别站着,坐吧,今儿阳光不错,咱们边晒太阳边聊——”一边说,一边摸出烟来分。   苏二接过烟,拿在手里把玩,望着陆讷,说:“我就是一闲人,等等也没关系,倒是陆导,看着可真辛苦,中午也没个休息的时候。”   陆讷接过制片人大哥递过来的烟,没接茬。制片人凑过去给苏二点烟,一边说:“可不是嘛,做咱们这一行的,外人看着风光无限,其中辛酸也只有自个儿知道,要不是怀着一腔对电影的热爱,谁他妈愿意受这份罪啊。”   制片人大哥说得大义凛然,但苏二和陆讷都没给面子捧场,场面顿时有点儿冷。好在制片人大风大浪里淌过来的,小小的冷场不能令他尴尬半分,转头对陆讷道:“哎,陆导,你跟苏二少说过咱们这电影了没有?”   陆讷低头点了烟,徐徐地吐出烟圈,第一次,将目光投向了苏二,道:“苏二少是真想投?”   苏二淡淡地笑着回视,说:“我说了,我就是一闲人,既没有什么造福人类的大志向,也没有陆导你们这一腔对艺术的热爱,我就闲着没事儿,想赚点儿零花钱花花,对陆导你的能力,我还是很看好的。”   陆讷移开目光,轻轻弹了弹烟灰,说:“其实我的构想是,拍成一个系列,背景不变,民国,金明街,槐花胡同18号,几个主要人物贯穿始终,陈之佛、荼蘼,以不同主题的小故事串联,比如说,这次的故事是关于爱和背叛的,下次的故事可以是关于宽恕和治愈的,每个故事以一个道具作为影片名字,目前想到的有伏羲琴、七星锥、明王铃杵、情人藤,越到后期,故事可以融入更多的元素,比如盗墓、制香、古代易容、蛊、机关,甚至穿越时空,随着故事推进,作为背景人物的荼蘼、陈之佛的身份和故事也将一步步揭开面纱,当所有的道具集齐,将会迎来一个巨大的j□j。”   苏二虽然并不是很懂电影,但马上抓住了重点,“你想捧江兆琛?”   陆讷没否认,“他有那个资质。不过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第一部电影的成功之上,目前来看,主角依旧是张茵茵演的白小酌。”   苏二从不认为自己是小鸡肚肠的人,但还是忍不住心里酸溜溜的,“你还需要多少钱?”   陆讷看了他一眼,反问:“苏二少能出多少?”   苏二忽而一笑,“不如晚上一起吃饭,我们具体谈一谈。”   第三十八章   在苏二期待又紧张的目光中,陆讷轻描淡写地一笑,“苏二少盛情,怎么能推却?”他说完,将烟头弹远,站起来拍了拍手,“来,开工了开工了啊,今天大家辛苦点,争取早点儿收工,晚上苏二少请我们全剧组吃大餐。”   片场顿时响起了一片欢呼声,苏二黑下了脸。   结果苏二少期待的浪漫的烛光晚餐变成几十号人的大聚餐。   苏二少被安排与女主角张茵茵同坐,自从出了改剧本的事儿后,张茵茵跟陆讷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平时不到拍戏,轻易在片场看不到张茵茵的身影,拍完戏也是抬脚就走,好像多待一秒都会被污染似的。听说她已经接了另一部现代武打大戏,大投资,大制作,全明星阵容,她在里面饰演一个类似女三的角色,看来已经把进军大荧幕的宝压在了那头。   人各有志,强扭的瓜不甜,陆讷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回是听说苏二少请客,特地赶回来的,穿着一袭白色的裹身裙,妆容精致,举止优雅端庄,对着苏二少既没有刻意的讨好,也没有故作清高的冷待。   苏二少美人在侧,心情却像堵塞的下水道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陆讷。陆讷左手边坐着男二号江兆琛,右手边坐着演荼蘼的新人林泉,一副坐拥后宫的模样,一改白日的冷淡严肃,眉飞色舞地比划着手势,抖落着电影学院里的那些破事儿,两只眼睛有流光闪动似的,熠熠生辉,把人小姑娘逗得前俯后仰,眼泪都笑出来了。连江兆琛脸上都有了笑影,本来稍嫌寡淡的五官一下子柔亮起来,散发着温润而莹润的光。   饭桌上气氛呈现诡异的两极现象。   服务员端上一道野菌煲,张茵茵微微起身,舀了一碗搁苏二面前,温柔地笑笑,“我看苏二少都没怎么吃,这个季节的菌菇又鲜嫩又有营养,苏二少不如尝尝,味道不错的。”   乳白色的汤熬得浓稠鲜美,衬着碧绿的青菜叶子,煞是好看。苏二少却只是懒懒地撩了下眼皮,脸上像裹着一层霜。张茵茵脸上划过一丝尴尬和懊恼,却很快掩饰过去,神态自若地与另一边的男一号交谈。   制片大哥冲陆讷叫道,“小陆,别光顾着逗小姑娘啊,过来敬苏二少一杯。”   这话陆讷听见了,苏二也听见了,不由地有些紧张地盯着陆讷。陆讷转过头来,脸上的笑影不见了,有那么两三秒钟,他没动,然后才慢慢地站起来,拿着酒杯和酒瓶,走到苏二旁边,脸上重新堆起了客气而疏离的笑,“这回要不是苏二少慷慨解囊,我们这部戏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我代表我们剧组,敬二少一杯,先干为敬,二少随意。”   话落,也没看苏二的反应,仰脖子喝酒。那模样很爷们,干脆利落又硬又净,灯光将他青色胡茬的下巴打成了酒液一样的金黄色,连着上下抖动的喉结,非常性感。看着苏二眼里,不知怎么的就有点儿色*情的味道,他怀疑自己禁*欲太久了,不然怎么看着这样的陆讷就心头火热,恨不得上前把人啃了。   陆讷一口气喝完,就要走。苏二一把抓住他的手,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也一口将里面的酒喝干了,换了满堂喝彩。然后他用拿酒杯的手轻轻按了按嘴角,望着陆讷别有深意地说:“其实该我敬陆导才对,先前的事儿多有得罪,陆导大人大量,不要跟我计较。”说着自己给自己满上了一杯,拿着酒杯深切地望着陆讷,抓着陆讷的手在众人瞧不见的地方,微微骚刮着陆讷的手心。   陆讷的脸顿时如同便秘一般,恨不得拿鞋底子往苏二那张脸上抽,几秒钟之后,才重新挂起了虚伪的笑,“这些都按下不提吧,要我说,我们大家一起来干一杯,预祝拍摄顺利,票房大卖吧。”   全桌的人都呼啦啦地站起来,举起酒杯。陆讷又是一仰脖子喝干了,终于不动声色地甩开了苏二的手,重新坐回自己的位子。   因为第二天还有拍摄任务,饭局差不多八点多一点就结束了。陆讷是坐江兆琛的车走的,苏二倒是想送,被陆讷一句“苏二少也喝了不少酒吧,你看路边新刷的标语了吗?那是在提醒你呀,别为了一时逞能枉送小命,苏漾同志”给堵了回去,正好江兆琛从里面出来,被陆讷给叫住了,“江兆琛,你开了车吧,正好送我一程。”   江兆琛愣了愣,不由自主地看了眼脸色难看的苏二少,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   陆讷拉开江兆琛车子后座的门,坐进去,左摇右晃地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就一声不吭地闭着眼睛假寐。江兆琛开车平稳,跟他这个人一样,陆讷差点儿真的睡过去了,睁开眼睛一看,已经快到老街了。   陆讷诧异,“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啊?”他好像从来没告诉过江兆琛他的住址。   江兆琛顿时有点儿尴尬,“我从前在这儿看到过陆导,就猜应该在这一片儿。”   “哦。”陆讷点点头,也没多想,指导着江兆琛将车开进老街,停在公寓楼下,下了车,想了想,对江兆琛说:“其实我觉得,你能红。”   江兆琛一愣,望着陆讷没说话,眼睛深得看不见底。   陆讷挥挥手,“行了,你回去吧,路上小心点儿,明天不要迟到。”   就在陆讷的身影快要不见时,江兆琛忽然开口了,“其实红不红,我真的不是很在乎的。”   陆讷回头看他,江兆琛似乎有点儿后悔自己一时冲动说出的话,不再开口,很快将车开走了。   没多久整个剧组就转战外地拍外景。也是陆讷倒霉,刚到了拍摄地点就碰上了特大暴雨,整个剧组都给困在镇上的唯一的酒店,大雨持续了两天,到第三天天终于放晴,虽然地还泥泞,陆讷却等不了了,每耽搁一天,他都仿佛看到成捆成捆的钞票被推进焚化炉,那密布的乌云都是钞票燃烧的乌烟瘴气。   那天剧组收工后,大家回酒店吃了饭,各自回房。作为导演,陆讷拥有酒店唯一的一间大床房,洗完澡后,他□就围了一条浴巾坐床上做这一天的拍摄记录,敲门声响了。陆讷将手提放到一边,起来开门。   门外是江兆琛,身上也就围了一条浴巾,黑色头发和裸*露在外的肌肤被水打湿了,还沾着泡沫,脸上有些尴尬,“陆导,能不能借一下你房间的浴室,我们那房间水龙头突然坏了,弄得整个浴室都是水,关都关不住。”   陆讷让开身,“进来吧,叫服务台来修了没有,不行直接换房间吧。”   江兆琛闪身进来,“已经打电话了。”   陆讷指指浴室的门,“你进去洗吧。”   这么一件小事儿陆讷也没放心上,回身就继续爬床上写记录了。没一会儿,外面就开始下起雨来,噼里啪啦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如同密集的鼓点。陆讷惊得立刻从床上跳下来,拉开窗帘,就看见隔着水淋淋的玻璃,一片迷蒙的灯光,陆讷的心也顿时如同外面的地儿一样,一片泥泞,他好像又闻到钞票燃烧的味道了。   敲门声伴随着雨声传进陆讷的耳朵,陆讷哀怨着一张脸去开门,门一开,苏二邪逼的脸就印入眼帘,大半夜的,他穿了一件深V领的白色衬衫,衬衫领口挂着墨镜,被狂乱的夜风吹得蓬乱地顶在头上,又被猝不及防的雨水淋湿,有的耷拉地贴在额头,倒显出几分孩子气来,见了陆讷,眉头一皱,先抱怨起来,“你们这什么破地方呀,连条像样的路也没有,我的车差点儿就废在半路上了。”   一边说一边也不等陆讷招呼,自己大摇大摆地进了房间。陆讷跟在他后头,皱着眉问:“你怎么来了?”   苏二回头,目光上上下下露骨地打量了只围着一条浴巾的陆讷一遍,挑眉怪笑,“来抓奸。”   话音刚落,浴室的门就开了,江兆琛□围着一条浴巾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出来,正好与苏二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是一愣。   只见的苏二的脸迅速风云变幻,刀片儿似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杀气腾腾的目光一会儿射向江兆琛,一会儿射向陆讷,又看看那张凌乱的大床。下一秒,被妒火烧去理智的苏二迅速扑向江兆琛,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拳。   江兆琛摔倒在浴室,苏二人又跟着扑进浴室,骑在江兆琛身上,一手掐住他的脖子。江兆琛本能地双手抓住他的手,脸部迅速充血,呼吸困难。陆讷追进浴室一见这场景,急疯了,用力将苏二掀到一边,骂道:“我操,苏二你发什么神经?”   苏二撞在旁边的浴缸上,抬头瞪着陆讷,目眦欲裂,“陆讷你他妈别仗着我喜欢你就给我拿乔,我对你够容忍的了,信不信我现在就办了你?”   陆讷的脸先是一僵,然后是一冷,“你他妈给我滚,现在就给我滚!”   苏二的眼圈儿顿时一红,眼里顿时升腾起凶狠的戾气,一把推开陆讷扶着的江兆琛,扳过陆讷的脑袋就咬上去,把他两片唇当什么来啃了。   陆讷的后脑勺啪一下就撞在后面贴着瓷砖的墙上,顿时一阵头晕目眩,嘴唇传来刺痛,咸咸的血腥味儿冲进口腔。陆讷被苏二搅得气息不稳,肺都要气炸了,抬起膝盖就重重地顶在苏二的腹部。   苏二顿时疼得弯下腰去,陆讷拎起他的领子挥手就是一拳,苏二被打得一个趔趄,上半身跌进浴缸里,紧接着,就感到一只大手按住自己的脖子,使劲儿往浴缸里头压,苏二顿时如同一条咬钩的鱼,被扯上岸后无论怎么扑腾都没用了,陆讷另一只手打开花洒,冰冷的水顿时倾斜下来,浇得苏二一头一脸。苏二简直要气疯了,大名鼎鼎的苏二少,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呀,张嘴就骂,“我操,陆讷你放开我——”一张嘴,水全进嘴巴里去了,又呛进气管,他剧烈得咳嗽起来,整个肺部都火辣辣的疼。   第三十九章   江兆琛看这情形不对,连忙上前拉住陆讷,“陆导陆导,够了,再下去要出事儿了。”   谁知道陆讷刚有些松手,苏二就跳起来,抬脚就踹了江兆琛一脚,“你算什么东西,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   江兆琛撞在洗手台上,脸色煞白,疼得弯下腰去。陆讷本来有些降下去的火气又噌的一下上来了,“苏二你他妈今天是纯心来找茬的是不是?”   江兆琛忍着痛赶紧拦住要动手的陆讷,“陆导我没事儿,真没事儿,我先回去了。”   陆讷沉着脸,盯了苏二一会儿,扭头默不吭声地将江兆琛送到门口。江兆琛□的浴巾上全脏了,身上没比来敲陆讷房门前好,关键是嘴角还有点儿红肿,估计明天得起一大块儿乌青,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拍摄。苏二那一脚踹狠了,到现在他脸色还有点儿难看,浓黑的眉毛拧成疙瘩。   陆讷的心情极度恶劣,倒是江兆琛,心里面肯定对陆讷和苏二的关系有诸多猜测,但体贴地什么也不提,反过来安慰陆讷,“陆导,我没什么事儿,放心,这点儿伤睡一觉就好了。”   陆讷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事实上,也不知道能说啥,看着江兆琛进了房间,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苏二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弓着身坐在床尾,全身上下湿漉漉的,把床单洇湿一片,只一双眼睛又黑又沉,盯着陆讷,他大概是希望陆讷能给他一个解释,即便是花言巧语的狡辩,那他也可以进行一场痛快淋漓的揭露,从而达到震慑效果。但陆讷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落到苏二身上,全当他是空气。从旅行袋里扒拉出干净的衣裤,就当着苏二的面,将浴巾扔到一边,套上内裤,又套了T恤和牛仔裤,拿了钱包走出房间。   苏二噌的一下站起来,瞪着被关上的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外面的雨如同瓢泼一般,陆讷冒雨跑了趟药店,买了药油,敲开了江兆琛的房间。开门的是与江兆琛同住的男一号,陆讷也没解释,只是将药油交给他,“江兆琛身上可能弄伤了,你帮他擦一擦,别影响明天的拍摄。”   虽然在江兆琛狼狈地回来之后,演男一号的演员就察觉到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儿发生了,但他在娱乐圈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清楚地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见江兆琛和陆讷都一副不想谈的样子,也将所有的疑惑烂在肚子里,接过药油说:“我知道了。”   陆讷点点头,“早点休息。”   门重新关上了。陆讷站在走廊里,把烟摸出来,点了一根,靠在墙上慢慢地抽着,抽完一根,他才回自己的房间。门一开,仰面躺在床上的苏二唰一下坐直了身子,两只眼睛炯炯地盯着陆讷。   陆讷完全当他不存在,拿过床上的手提,收了电源,又拔出正在充电的手机,都一股脑地塞进旅行包里,然后提起包,也没看苏二,提着包就向门口走去。   苏二急了,从床上跳下来,拉住陆讷,“你要干嘛?”   “房间让给你,我去服务台再要个房间。”   苏二本来已经冷静下来的,被这一句话又点爆了,“你什么意思?”   陆讷依旧没看苏二,声音里透着一种疲倦和厌烦,“苏二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   “操!”苏二一脚踢在陆讷的旅行袋上,旅行袋口本来就没拉上,里面的充电器、笔记本都掉了出来,“我他妈犯贱千里迢迢地跑来看你,你给我看什么,你还有理了?”   陆讷也火了,将旅行袋往地上一扔,“我给你看什么了?江兆琛就过来借浴室洗个澡,你发什么疯?你有完没完?”   苏二冷笑,“没完!借浴室?说得真好听,他怎么不去借人家的浴室,专跑你这儿来啊?”   陆讷气得鼻翼翕合,胸膛剧烈地起伏,“这一层就我们两个房间,他不借我的,难道还光着身子跑楼下?你别自己思想龌龊,就觉得所有人都跟你一样?”   苏二的脸色顿时变了,“我龌龊?我的喜欢在你眼里就是龌龊?”   他的眼睛像两颗烧红的碳球,烫得陆讷浑身不自在,陆讷别开头,舔了舔干涩的唇,有些干巴巴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一时之间,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两人的呼吸,努力克制下的平缓。过了一会儿,陆讷重新抬起眼睛,对苏二道,“苏漾,我们两个真不合适,你看,在我看来就这么一件挺单纯的事儿,在你看来就有完全不同的含义,我们的理解,压根就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你不相信我,我也不相信你,这样还有意思吗?”   苏二张了张口,嘴唇抖动了几下,又迅速地抿在了一起,眼睛里堆起一层有一层乌云一样的伤心和委屈,他拧开头,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你不用走,这是你的房间,我走。”   他说完,他埋头走向门口,手握上门把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陆讷一眼,大概心里还希冀着陆讷能心软一下叫住他,但陆讷只是木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房间里黄色的灯光下,他皱着眉的样子有点儿忧郁,让苏二的心缩成一团,怎么也展不开来。   天快亮的时候,雨终于停了,陆讷一晚上没睡好,一是担心天气原因剧组不能按时开工,二也有点儿被苏二给影响到,一整天脸拉得老长,头顶自带一大块乌云,走哪儿哪儿就是晴转多云,时有阵雨,弄得整个剧组都提心吊胆的。   这天拍摄还算顺利,只是一整天都没见着苏二,晚上收工回酒店一问,才知道苏二压根就没开房间,镇上只有这么一家还算像样的酒店,苏二没住这儿,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是连夜冒雨开车回去的,陆讷顿时心情有些微妙,骂了一句真他妈够不省心的。   结果更不省心的事儿马上就来了,当天晚上,某知名门户网站的娱乐版头条惊心动魄地标着“演员江兆琛裸*身夜访导演陆讷,两人关系扑朔迷离”,下面配了一张手机拍摄的照片,江兆琛赤着上身,□只围了一条浴巾,站在酒店走道上,面前半开的房门内,陆讷同样只围了一条浴巾,此情此景,配上那样的标题,确实挺令人浮想联翩。陆讷因《笑忘书》正热,江兆琛也不是没有名气,再加上“同性恋”“潜规则”这样敏*感的字眼,迅速令这条新闻成为当天点击量最大的事件。   知情的,呵呵一笑,看过就算。不知情的,看陆讷和江兆琛的眼光就有点儿怪,尤其是江兆琛,本来就因为挤走了女主角张茵茵的戏就备受争议,这会儿大家似乎终于找着了一个理由,于是迫不及待地添油加醋。闹得最厉害的数张茵茵的粉丝,网上的口水仗打得热闹,本来陆讷他们这边正出外景,没有什么人知道,这条新闻一出,狗仔就跟闻到屎香似的,迅速地搜索出了酒店的具体位置,兴奋地聚拢过来。   陆讷对这种子虚乌有的事儿压根没放心上,就如今信息大爆炸的时代,每年也不知道要出多少这样类似的新闻,有些艺人为了博出位,甚至不惜故意误导记者,以保持自己的曝光率。   但当无孔不入的狗仔严重影响电影的拍摄进度时,陆讷的心情也变得恶劣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新星”那边的电话,说陆讷当初卖给“新星”的剧本《杀·戒》准备投拍了,而导演,居然是早已封镜多年九十岁高龄的徐永玉。   徐永玉算得上中国电影界的泰斗,身兼演员、编剧、制片、导演多重身份,参与创作的电影有上百部之多,最擅长宫闱片与历史片,多次获得亚洲影展、金橡树奖等。   陆讷小时候还在学校的组织下上电影院看过他的《百年沧桑》。徐永玉差不多快三十年没拍戏了,一是身体状况跟不上,二也是觉得如今这电影环境跟自己从前不一样了,人啊,物啊,都变了,老人也有点儿心灰意懒。这回看了陆讷的剧本,不知怎么的竟又兴起拍电影的念头来,开拍前,想见陆讷一面,当面谈一谈。   陆讷这心情,既兴奋又有点儿紧张,还有点儿担心。   把剧组暂时交给张弛后,陆讷自己开车回S城,结果在路上就出事儿。自从上辈子出车祸丢掉小命后,陆讷开车就很谨慎。车子开出拍外景的小镇,刚上省道,一辆桑塔纳便从旁边斜刺里冲出来,赶紧打转方向盘,最后的视线里是桑塔纳司机凶狠而充满戾气的双眼,紧接着,嘭一声巨响,陆讷的车子撞上省道旁的护栏。   陆讷迷迷糊糊的,也感觉不到疼,好像灵魂离地半尺,耳朵里传来嘈杂的汽车鸣笛声,人说话的声音,救护车的声音,然后陷入混沌的黑暗中。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意识慢慢恢复过来,感受到阳光照在眼皮上的温度,他慢慢睁开眼睛,一张人脸迅速地凑过来,填充满了陆讷的视线——锋利浓黑的眉毛,微微上挑的眼角,鼻梁挺直,刀片儿似的嘴唇显得有点儿刻薄寡情,就这么一副如同米兰时尚周模特般邪逼又英俊地无可挑剔的脸,因为充满血丝的双眼和微微冒着胡茬的下巴,顿时有了人间烟火气。   陆讷动来动嘴唇,无声地吐出一个名字,“苏漾。”   第四十章   病房的门忽然被推开,哗啦啦地涌进一大群身穿白大褂的人,为首的一个面白无须斯斯文文的中年男子,一边给陆讷做例行检查,一边同身后年轻的医学院学生讲解要点,以及这样做的理由,又让学生依次上来掀陆讷的眼皮看他的瞳孔,听他胸腔的声音。   陆讷如同实验室里泡在马尔福林液体里的标本,被无数双眼睛观察、审视,不带任何感情,然后这些中国医学界的未来们低下头刷刷刷疯狂地做着记录。当第四个人,将魔爪伸向娇弱无辜的陆讷时,正义的使者出现了——   苏二一把抓住了那个牙齿缝里还留着一片韭菜叶的小伙,“够了,都给我滚出去。”他的表情,阴沉而危险,没有起伏的语气蕴含着浓浓的警告。   小伙有些被他的表情吓到了,转头对自己的导师投去求助的目光。中年医师愣了愣,问道:“你是病人家属?抱歉,我们这是医学院附属医院,这是很正常的临床教学,希望你们能配合一下。”   然而苏二的一动不动,黑色眼睛翻滚着危险的气息。   老实说,陆讷也挺不乐意自己在鬼门关游走一圈睁开眼睛还要面对白老鼠的命运,但苏二这人脾气上来了就不管不顾,陆讷也怕他闹起来,抬手拉了拉苏二的衣袖。苏二迅速地转过头望着陆讷,目光显得歉疚而温柔,但他马上又转头沉下脸盯着中年医师,不带感j□j彩地重复了一遍,“滚出去。”   中年医师的脸色变了变,终究在苏二的气势下退了下来,转头对学生道,“走吧,我们去看下一个病人。”   一大群人如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房间顿时显得空旷起来,苏二木桩似的杵在床边,呆呆地看着陆讷,眉头拧在一块儿,那神情有点儿忧郁,夹杂着类似心疼和歉疚的温柔,看得陆讷这个脑震荡反应滞后的人都有点儿不自在起来,张了张口,无声地问:“你怎么在这儿呢?”   苏二扭开头,嘴硬道:“你管我怎么在这儿呢?”他望了会儿墙面,又重新转回头,站起来,说:“我去给你叫医生。”   其实比起医生,陆讷现在更需要一杯水,但苏二走得太快,陆讷来不及叫住他,他听见他在门外打电话的声音。没一会儿,病房门重新被推开,几个中年医师陆续进门,胸前别着的铭牌上的头衔不是主任就是副主任,陆讷自嘲地想,他这也算享受了把专家会诊的待遇。   说来也是陆讷运气,这车祸,摆明了是有人故意搞陆讷,然而他居然奇迹般的除了轻微的擦伤和脑震荡,啥事儿也没有,但想起刚买没多久却立马送修原厂的车子,陆讷不由地一阵肉痛。   下午就有警察来医院找陆讷做笔录,问了一些常规问题,虽然立了案,但警察也很明确地告诉陆讷,那地段没有监控,也没有目击者,如今肇事司机潜逃,除了知道是一辆黑色桑塔纳以及司机是个三十来岁理平头的男人外,什么线索也没有,估计破案的希望不大,临了还问陆讷,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这个问题令陆讷心情抑郁,任谁知道有人看自己不顺眼到居然想弄掉他的小命也不会高兴得起来,陆讷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做人太失败。   虽然身体没什么大事儿,但因为脑震荡还需要在医院观察两天,剧组那边有张弛,他倒不是特别担心,但还是打电话询问了他不在这段时间里的情况,又交代了几句。然后又给“新星”那边挂了致歉的电话,重新约了与徐永玉见面的时间。打完电话,他忽然想起来,问歪在沙发里玩iPad的苏二,“我出车祸的事儿,你没跟我奶奶说吧?”不管看起来如何,陆老太的年纪在那儿,陆讷就怕她一个激动再出点什么事儿。   苏二抬起眼睛,说:“没,不过媒体已经知道了。”   这个陆讷倒不是很担心,陆老太就不是会关心娱乐新闻的人,除非陆讷上的是《老娘舅》。   两人一时又没话说了,上回见面的时候闹得有点儿僵,陆讷都以为他跟苏二短时间之内不会再有牵扯了呢,“不管怎么样,这回谢谢你了。”   苏二没说话,望着陆讷,抿了抿唇,他长得太过出色,眉眼锋利,常给人一种凌厉慑人的感觉,如今眼窝深陷略显憔悴的样子,反而拉近了与人的距离。   敲门声忽然响起,不等里面的人说进来,门把手已经被拧开,罗三的身子探进来,手上提着一个漂亮的果篮,脸上笑得跟弥勒佛似的,“哟,小陆,没事儿吧?”   陆讷看见罗三,就想起他跟苏二合伙把自己骗到医院的事儿了,语气就有点淡淡的,“没事儿。”   罗三进门,先将果篮往陆讷床脚的那张移动桌上一放,上上下下一打量陆讷,有些忧愁地说:“你说你到底咋整的呀,我听漾儿说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呢,犯小人了吧?”   “谁知道呢,流年不利吧。”   “哎,我介绍你一大师,特别厉害,去年我家也是一堆不顺心的事儿,我妈下楼梯时还一脚踩空伤了脚,养了两三个月呢,后来经人介绍求到了黄大仙那儿,他就跟我说我们家的家具摆放位置不对,经过他指点后,还别说,今年过得还真比往年顺溜——”   陆讷神色依旧淡淡,“那我先谢谢罗三少了。”   罗三神经再大条也听出他语气里的疏离客气了,不由地瞅了苏二一眼,又迅速地调换上热情洋溢的笑脸,“哎,小陆,吃水果不?你想吃什么,也不知道都有些啥,买的时候也没看。”他一边说,一边低头拆掉果篮的包装纸,将里面的水果一个一个往外面拿,嘴里念念有词,“有香蕉、橙子、蛇果、梨……”然后拿起一个梨,问:“梨怎么样?梨好,水分足,润肺。”他自己替陆讷做了决定,看也不看地将梨塞到苏二手中,吩咐道,“漾儿,去给小陆洗个梨。”   苏二莫名其妙地看了罗三一眼,又看看陆讷,一声不吭地拿过梨,刚转身,又被罗三叫住了,“干脆再去洗点儿蛇果提子,这样小陆想吃的时候随时都能吃。”一边说,一边要需要清洗水果重新放回果篮,然后将整个过来都塞到苏二手上,“去医院外边儿的水槽洗,跟服务台要点儿洗洁精什么的,洗干净点儿,现在水果上都是农药。”   苏二微蹙了下眉,看了眼今天显得特别事儿妈的罗三,没吱声,拿过果篮就往外走。   见苏二离开了,罗三拉了把椅子坐到陆讷床边,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嗯,那个,小陆啊,三哥先跟你说声对不起啊——”   陆讷心知他指什么事儿,心里有点索然,面上却微微一笑,“罗三少也太客气了,都过去的事儿了。本来我心里面也确实挺不舒服的,可仔细一想,我算什么呀,你跟二少才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你要帮他,也是理所当然的。”   罗三听陆讷这么一说,就更加浑身不自在了,“小陆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可是一直拿你当朋友的。”又想起自己干的事儿,他又有些心虚,他这人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实诚,一点儿不像苏二李明义这些撒谎都不带眨眼的,“其实,也不全是骗你,漾儿心脏确实不大好,跟他妈一样,都是家族遗传病,不过还没到要死要活的地步,就有时候会心悸,等年纪大了,估计会有点儿麻烦。当然,漾儿这事儿做得确实挺混——”   陆讷没吭声。罗三的眉毛都快纠结到一起了,“漾儿他吧,我估计你也听说了,挺小的时候,他妈就过世了,没几年,他老子也出事了,整个苏家就剩下他跟苏缺。苏缺呢——”谈起苏缺,罗三顿时一脸苦大仇深,“就不是个特别正常的人,当然,他们那样的家族养成苏缺这样怪物一点儿也不奇怪,那会儿漾儿才九岁,苏缺那个变态居然拿看恐怖片当动画片给他看,差点儿没把人吓傻了,大半年说话都说不利索。所以你应该能想到吧,漾儿就不是在一个正常环境下长大的,几乎从来没有人管教过他,他做事呢,也就只图自己高兴。”   陆讷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说:“罗三哥,我理解你作为苏漾的朋友、兄长想为他做点儿什么的心情,但我跟他……”陆讷也不知道如何说,有些话,说太多次了,连自己都觉得索然了。   “我知道。”罗三望着陆讷表示理解,“要你一个直男忽然接受一个男人确实挺困难的。那天吧,他大半夜地来找我,浑身湿淋淋的,缩在沙发上一声不吭的,问他,他也不说,后来我急了,他才跟我说,说‘三哥,我又把事情搞砸了’,你没听到漾儿当时的语气,真的,我当时特别难受。他待你跟其他人不一样,别人看不出来,只有我知道,漾儿他,他真的——”   罗三后半截话没说出来,苏漾端着果篮木无表情地站在玄关处,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两只乌黑的眼珠子瞪着罗三。   罗三跟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瞬间从椅子上跳起来,哈哈一笑,“漾儿你怎么这么快回来啦,水果洗完啦?哎哟,我公司还有点儿事儿,我就先走啦。”回头跟陆讷说:“小陆你好好休息啊,回头空了我叫上李明义他们组团来看你哈,对了,记得吃水果。”   然后跟火烧屁股似的,迅速地窜出了病房。   只剩两个人的房间,显得格外空旷,空气中有一种令人焦躁难安的东西。   苏二将果篮放到桌上,问:“你想吃什么?”他脸上的情绪收拾得太好,令人捉摸不透。   陆讷面色复杂,干巴巴地说:“不用了。”停了一会儿,又说,“时间不早了吧,你也回去吧,我这儿有事可以叫护士。”   苏二抬起头,隔着不远的一段距离,直直地望着陆讷,浓郁的睫毛遮盖了眼睛里的情绪,然后他低下头,嘴角微微抖动了几下,这个略显悲伤的姿势维持了大概十几秒,然后他走过来,掀开了陆讷身上的被子,踢掉鞋子,躺了上去。   陆讷满头黑线,推他,“你干嘛呢你?”   他沉默地张开双臂,抱住陆讷,他结实而清瘦的胸膛和肩膀紧紧贴着陆讷的身体,长长的呼吸喷在陆讷的颈部,静静地说:“陆讷,如果你真出了事,我怕我会杀人。”   陆讷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头,张着嘴,像忽然被拔掉了电源。   第四十一章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反应过来,狠狠推了苏二一下,“瞎说什么呢?”   苏二没吭声,死抱着陆讷不撒手,他安静的呼吸在寂静的病房里,听起来缓慢而悠长,甚至令人产生深情的感觉。有那么一刻,两人之间显得特别静默而温存。   陆讷一动不动地瞪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说:“苏二,有些事儿不弄清楚我心里面永远存着个疙瘩。我问你,你那心脏病到底怎么回事儿,那天在我家,你也是装的?”   “不是!”苏二迅速地从床上坐起来,看着陆讷就差赌咒发誓了,“我那天是真不舒服!”   陆讷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一点儿,继续问:“那你说你妈也有病,死的时候才二十九,这话,是真的吗?”   苏二点头,“是真的。”停了停,又小声地解释道,“但这两句话不存在因果关系,我妈确实有心脏病,也确实是二十九岁就过世了,但不是因为这病。”   陆讷的脸迅速阴了下去,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冷笑了一下,“苏二你行啊,这说话艺术高明的,要我以为你命不久矣,到头来全是我在自作多情,全是我自己脑补的。”   苏二顿时就菜了,期期艾艾地说:“我那不是看你见我发病紧张我,我一个激动,就给自由发挥了一下。”   陆讷气得从床上坐起来,一阵儿头晕目眩,又给重新躺回去了,瞪着苏二,“丫你怎么不去当演员啊,中国电影界少了你这么号人物多大的损失呀,我下部电影甭费劲巴拉了,直接找你,编剧、主演、导演、投资,一人全包了。”   苏二被陆讷讽刺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陆讷的目光跟手术刀似的,沉声道,“苏二,我给你一个机会,还有什么事儿真实度有待考证的,你最好都一次性给仔细坦白交代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苏二的目光左右漂移了一会儿,有点儿心虚地说:“也没有了,上回医院的事儿你不都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了我?”   “就那个,”他清了下嗓子,脸上露出壮士断腕的表情,“我那回,其实就有点儿感冒,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鬼使神差的,撒了那么个慌,其实仔细说来,我也没撒谎,我就那么含糊其词了一下,你也没问……”苏二要狡辩的话在接触到陆讷阴沉的眼神时,又咽了回去,垂着头,可怜巴巴的样子跟某种大型犬类似,语气也变得恹恹的,“还有就是那回发病吃的药,其实就是普通的维生素。”   陆讷跟吃了老鼠药似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就死硬了。很长时间,他都没有说话,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苏二提心吊胆地看着陆讷,其实,他真的挺怕陆讷默不作声的样子,每次他深沉后,说出来的话,特别平心静气特别有道理,却总能准确无误地插*进苏二的心窝子里去。苏二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陆讷的脸色,一边又慢慢地靠近他,说:“这回真没了。”   陆讷长长地出了口气,瞅了他一眼,“我要睡觉了,你回去吧。”   苏二听而不闻,一手横过陆讷的胸膛抱住他的手臂,干脆将整个人都贴到陆讷身上,望着陆讷高高的鼻梁在脸上投下的狭长的阴影,闷闷地说:“陆讷,我就想你能在乎我一点儿,能把我搁心里面,别总把我不当一回事儿,我难受。”他将额头抵在陆讷的肩头,声音低低哑哑的,说了好些话,依稀好像说“我错了”,陆讷也没听清。但他这个样子,把病房里的气氛弄得特别伤感,如果这是一档八点档偶像剧,估计这会儿应该要响起伤感的钢琴曲或者悲怆的苦情歌,把人心里那点子难过悲伤渲染得漫山遍野,撑满一个天地。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罗三走的时候并没有将房门关实,所以不等陆讷说话,人已经进来了,然后就愣住了——来的是陈时榆,说来陆讷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他了,上回见面还是帮他搬家,从老鼠洞一样的地下室,搬到公司提供的宿舍,收拾完后和陆讷一块儿坐在阳台上喝啤酒。他难得快活,平时总闷不吭声的人那天不停地讲话,讲小时候的事儿,也讲对未来的期许,讲到兴头处比划着手势,眼睛跟天上的星星似的,特别明亮。   不知是不是陆讷的错觉,才小半年没见,陈时榆的变化挺大,五官愈发出色,浓郁的眉毛斜斜飞向两鬓,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既浓艳又凌厉,挺直的鼻,薄削的唇,糅合在一起令陆讷想起王尔德笔下的《道林·格雷的画像》,透着一种隆重又充满罪恶感的悲剧性的美。   他表情僵硬地看着病房里的两人,嘴上干巴巴地说:“我看新闻说你出车祸了,打你手机又打不通,问了张弛,才知道你在这儿。”他话虽然是对着陆讷说的,目光却一直盯着苏二,眼睛里是一层又一层的阴翳。   早在陈时榆进来后,苏二就一改小媳妇样儿,扒着陆讷的手还是没放,目光却嚣张又放肆地回视着陈时榆,嘴角似笑非笑,还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最尴尬的要数陆讷,任谁被自己的兄弟瞧见大晚上和一个男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盖着一条被子,也不看电视,也不玩电脑,尤其另一方还是个名声在外的,怎么都令人浮想联翩吧。只好一边在被子底下踹苏二,一边装模作样地找手机。手机找着了,一按,屏幕是黑的,“没电了。”陆讷抬头看看陈时榆,有点儿抱歉地说,“你这是刚从片场回来?”   陈时榆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跟蜡烛似的杵在那儿。陆讷又狠狠地踢了苏二一脚,面不改色地对陈时榆说:“我没什么事儿,就有点脑震荡,得留院观察两天,早知道就给你打个电话了。”   陈时榆又嗯了一声,然后场面就有点儿冷下来了。苏二被陆讷踢下床,自己坐到沙发上,歪着身子拿iPad玩游戏,还把游戏声音给开起来了,整个房间就回荡着欢快傻子的游戏背景音乐,把陆讷给憋闷得呀,真恨不得抓着他的小细脖子从窗口给扔出去。   陆讷有点儿没话找话,“你那个片子,我听说不是上B市拍去了?”   陈时榆点点头,“我马上得回去,新闻里也没说你伤得怎么样,看现场挺吓人的,你真没事儿?”   陆讷有点儿感动,“没事儿,福大命大。”   歪在沙发里玩游戏的苏二忽然站起来,将iPad往茶几上一放,一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对床上的陆讷说:“你要吃点什么,我给你去弄点儿?”   陆讷巴不得苏二赶紧走,“随便吧,不然你去看看有没有卖鸭血粉丝的?”   苏二眉头一皱,挺嫌弃的样子,似乎对陆讷的口味不敢苟同,但没说什么,“好吧,我尽量。”说完,也没看陈时榆,晃晃悠悠地出了房门。   苏二一走,陆讷的心神立马松懈下来,陈时榆也不再那么僵硬,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又各自拧开了。陈时榆垂了垂眼睑,终于问出了如同活物般在他身体里抓肝挠肺令他焦灼不安的话,“陆讷,你跟苏二少,到底是什么关系?”   陆讷早知道陈时榆会问,可真问出来了,陆讷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嗫嚅了几下,“我跟他,我跟他吧……”   陈时榆看着陆讷吞吞吐吐的样子,心顿时凉了半截,“我问你,他对你是不是有那种想法?”陈时榆漆黑如深渊的眼睛狠狠盯住陆讷,直截了当地问。   陆讷干巴巴地点了点头。   陈时榆忽然狠狠一脚踢在床柱上,眼神阴鸷凶狠,“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上回在百货公司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看你的眼神不对,我应该早点儿提醒你,苏漾他妈的人渣,他怎么敢把脑筋动到你头上,混蛋……”   钢床被他踢得嗡嗡作响,陆讷吓了一跳,没有想到陈时榆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赶紧喝住他,“榆树!”   陈时榆缓慢地抬起眼来,眼角微红,目露凶光,而后死死地咬着嘴唇,有一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狠劲儿。   陆讷的语气放缓了点儿,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跟他没到那种地步。”   然而这话一出,陈时榆的脸色非但没有好起来,反而变得有点儿苍白,如同黑水银的眼睛盯着陆讷,眼睛中有激烈的感情在翻滚,小声问:“陆讷,你不会喜欢上他的,对吗?”话刚出口,陈时榆像忽然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有些掩饰地避开陆讷的目光。正在这时,陈时榆的手机响了,他赶紧掏出来,走到一边接电话,小声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再回过头来时,早就收拾好了早先有些失控的情绪,“经纪人在楼下等我,我得走了。”   陆讷点点头,陈时榆望了他一会儿,上挑的丹凤眼欲言又止,里面有异样的光,然后扭头出了房间。   医院走道里空荡荡的,鞋底敲在瓷砖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声音,仿佛一下一下地敲击在自己的胸腔,哒,哒,哒,有些惨白的灯光打在陈时榆英俊的、冷漠的,面具一样的脸上,浓郁的睫毛遮盖了眼里的情绪。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了苏二。   苏二正蹲在一根柱子前打电话,手指漫不经心地虚虚划着地面。   陈时榆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身侧的手握成了拳,越来越用力,以至于指甲都陷进了肉里面,苏二大约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来,嘴角露出一撇轻蔑的笑,好像看到的不过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又扭回头继续讲电话,轻描淡写地说:“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十点以前你把鸭血粉丝给我送到医院,厨师不会做?那他能做什么?我管他是做什么菜的,做不了?那随便他,你找个能做的,顺便告诉他们经理,把工资结算给他。”   第四十二章   陆讷住院两天,倒有不少人来看,鲜花果篮补品堆满整个病房,更有媒体关注。陆讷目前还没有处理个人事务的公关团队,神通广大的记者居然找到了医院,倒是给还未上映的《提灯之情人藤》免费做了把宣传,也让陆讷体会了把做名人的感觉。   苏二这两天都住在医院,他在陆讷隔壁也给整了间病房,完全是把医院当酒店住的节奏,也亏得最近医院病房不紧张,不然他这种行为够拖出去枪毙十回了。   陆讷住院第二天,刚睁开眼时见到的那个面白无须斯斯文文的李医生又来了。陆讷看见他还真有点儿心理阴影,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两鬓微白五十上下的医生,见着陆讷就露出春风般温暖的笑。陆讷瞄到他胸前别着的“院长”头衔的铭牌,真心有点儿受宠若惊。陆讷这人吧,有点儿实心眼,别人对他好点儿,他就觉得欠了人家什么似的,总得想方设法地还回去才会安心,所以两辈子都不是当官经商的料。   嘘寒问暖之后,院长总算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昨天真是对不起,没有考虑到陆先生刚刚从车祸昏迷中醒过来,这是我们院方的疏忽,还请你原谅。”   姓李的医生跟着说:“我很抱歉,陆先生。”嘴上虽说着道歉的话,眼里却隐藏着抑郁与气愤,与陆讷的目光一接触,很快就垂下眼皮了。   陆讷瞬间明了,端起笑脸应付,说不在意,那是假的,不过陆讷心宽,而且他一向对医生这种高技术的生物心生敬畏,倒也没为难人家。   两人一走,陆讷扭头盯向苏二,这人自始至终都歪在沙发上拿着iPad旁若无人地玩游戏,连一个目光都没分给刚刚进来的俩人——要说这里面没有苏二的手笔,打死陆讷也不信。   苏二察觉到陆讷的目光,抬起头来,捧着iPad趴到陆讷床边,仰着脖子笑眯眯地问:“中午想吃什么?”   陆讷看着他有点儿孩子气的甚至带点儿讨好的笑,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陆讷出院那天,罗三还真如他所说的和李明义一块儿组团来看他了,当然,你别指望这帮大少能帮忙。桃花眼从头到尾就坐沙发上玩PSP,这人陆讷早看出来了,就是个游戏狂。院长也过来晃了一圈儿,殷殷叮嘱了陆讷一些注意事项,就跟叮嘱一将要出国的儿子似的。   院长一走,李明义忽然从游戏中抬起头来,说:“撞你那人有眉目了——”   陆讷一愣,“不是说没线索吗?”   李明义重新将目光放到游戏机屏幕上,说:“原本是这样的,但耐不住有人自己犯傻。你们那剧组不是有个叫张茵茵的吗?好像跟她有点儿关系。”   陆讷一惊,他跟张茵茵确实有点儿不愉快,张茵茵对他怀恨在心,这话,他信,可恨到要买凶杀人,这也太过了吧?   偏偏桃花眼投下这么颗炸弹后,没事儿人似的继续低头玩游戏,把陆讷给急得呀,劈手就夺过他的PSP,“你说话能不喘气吗?”   桃花眼不可思议地抬头瞪着陆讷,半晌扭头看向苏二,“苏二少你能不能管管你男人?”   那句“你男人”听在苏二耳朵里,顿时一阵荡漾,却不敢表现得太明显,眼角悄悄瞟了陆讷一眼,发现他压根儿就没注意,努力压下往上翘的嘴角,将面纸揉成一团扔到李明义脸上,故作生气地说:“你事儿怎么这么多?有话就说话!”   李明义望望苏二,又看看陆讷,郁闷地往外吹了口气,身子往后一倒靠在沙发背上,说:“人原本好端端的一个女主角,心怀着雄心壮志,结果硬是被你弄得主角不像主角,配角不像配角,能不恨你吗?有次饭桌上喝多了,就放言要给你点儿教训。张茵茵有个老乡,特别痴迷她,当时也在饭桌上,这回你出车祸的新闻一放出来,她这老乡就失去了联系,张茵茵自己心怀鬼胎,怕这事儿牵扯上自己,挣扎了两天,自己上警察局把她那老乡给举报了,还给塞了三千块钱,希望不要让人知道是她举报的。结果回头他们副局就给我打了电话,把这事儿都说了。现在,警察的追查重点都放在了张茵茵那个老乡身上。”他说完,一伸手,“东西还我。”   陆讷将PSP还给李明义,心情有点儿复杂,既没有真相大白之后的快意,也没有愤怒,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想到,在这个圈子里,像张茵茵这样的女孩儿实在不少见,怀揣着一个成为明星的美好的梦想,孤身来到陌生的城市打拼,也许一开始,她们都是清澈见底的小溪,但流着流着,最后却成浑汤了。   陆讷出院第一件事就是赴饭局,主要任务当然是去见徐永玉。九十岁的老人了,前几年年中风过一次后,连金橡树奖颁给他的终身成就奖都未出席,只让儿子代领,这几年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能见到他。难得这回兴起了见陆讷的念头,陆讷那个心情,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诚惶诚恐,一个激动,就把上回参加《笑忘书》首映的一万多块钱的西装穿身上了。苏二脸迅速黑下来了,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你干嘛呢,准备走红毯啊?”回头就打开陆讷的衣柜——   陆讷对穿着一向不讲究,还是后来大小成了个导演,偶尔需要上个节目,参加某些正式场合,才添了点儿像样的衣服,但也不多,他自己又不大会搭配衣服,常常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有时候在穷乡僻壤拍外景,一身衣服穿一个礼拜也是有的事儿,成天灰头土脸也没有新晋导演的自觉。有正式场合了,就穿身上这套一万多块钱的西装,省事儿。   苏二在陆讷的衣柜里扒拉了半天儿,兜头扔给他一件牛津棉的浅蓝色衬衫和卡其色米白色休闲裤,言简意赅,“换上。”   陆讷从头上扒拉下衬衫,脱掉了那身西装,正换裤子呢,西裤退到一半儿,露出两节修长结实的大腿,抬头看见苏二炯炯的目光,抄起手中的枕头就给扔了过去,“别趁机耍流氓,转过身去。”   苏二长手一伸就给接住了,抱着枕头笑得跟一小色狼似的,目光故意往陆讷穿着的白色裆部望溜了一圈儿,装模作样地嫌弃道,“哎,你说我是得有多博爱,才会对你如此死心塌地海枯石烂的啊?”   陆讷一边套裤子,一边冷哼了一声,说:“那你赶紧移情别恋吧,人生如此短暂和艰辛,你就不要苦苦磨砺自己了。”   苏二痛心疾首地呼号,“这就是劫数啊劫数。”   陆讷懒得理他,换完衣服走到卫生间里对着镜子照了半天,还扒拉了几下头发,特别臭美地抹了点儿发胶,跟总司令似的跟苏二一挥手,发号施令,“走。”   第四十三章   两人下了楼,楼前停着苏二的布加迪。苏二挺自然地走到副座,打开了车门,回身对陆讷说:“你那车不是去修了吗?我送你过去吧。”   陆讷也没矫情,矮身进了副座。   这次会面,“新星”算是中间人,把地点定在了天府饭店,苏二将车停在金碧辉煌的饭店门口,回头对陆讷说:“到了,你进去吧。”   陆讷看了苏二一会儿,没说话,打开车门下去了。   徐永玉还未到,牡丹厅的小客厅里却人头挤挤,全是电影界的大佬,著名导演,著名制片,著名摄影……把陆讷都给看傻了。陆讷虽然拍了部卖座的电影,但他从内心上来说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最多就是个还没玩转这个圈子的散仙。不过这圈子有俩特点,一是圈子太小,导致彼此就算没见过,也听过名字;第二特点就是自来熟。陆讷先还拘谨,怀着一种看前世偶像的心情瞻仰这些曾经只在传说中的人物,并且努力地与印象当中的人物相对应。半个小时后,他已经仗着自小浸淫j□j,熟知几年后的电影发展形势,厚脸皮时也觉得自己是回事儿了,坐在一群传说中的人物当中,分泌唾液,毫不脸红。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徐老来了。”   一群人都停止交谈,呼啦啦地站起来望向门口,一个黑黑瘦瘦的老人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走进门来,陆讷当时的心就顿时一凉——他知道徐永玉九十了,这个年纪,说句难听的,就是一只脚迈进棺材里了,然而真见到少年时曾仰望过的人萎缩成这样,说实话,有点儿失望,紧接着,是担心——徐永玉真还有那个精力拍电影吗?   不是陆讷冷血,剧本是他的,虽然当初迫于生计把它卖了换钱,这也没什么好后悔懊恼的,但私心里,总希望它能成个样子。   陪着徐永玉一块儿来的是他的儿子徐庶,子承父业,也是个青年导演。比起陆讷第一部电影的艰难生产,作为著名导演儿子的徐庶一开始面前就是一条康庄大道。徐永玉跟他的第三任妻子是典型的老夫少妻,妻子足足比他小了十九岁,徐庶算老来子,今年才三十二,已经拍过两部电影,投资都不小,不过都反应平平,人们谈起徐庶,总免不了跟徐永玉联系起来,想来作为当事人的徐庶,压力也不小。   整个晚上徐永玉基本都没怎么说话,有什么话都是徐庶代答,介绍到陆讷,他抬起了眼皮,眼珠子盯了陆讷一会儿,伸出满是老人斑的手跟陆讷握了握,含混不清地说了几声好。寒暄完毕,一群人涌向饭厅,因为在场的有老人,桌上少了从前饭局必不可少的时鲜美女,一群糙老爷们不一会儿就开始酒来酒去,个个深藏不漏,深不见底。陆讷在其中资历最低,都不需要别人劝,自己先把自己给灌饱了,抬头瞧见徐永玉伸着脖子张着嘴,颤颤巍巍地夹着一块儿东坡肉往嘴里送,眼看就要成功,手一抖,东坡肉从筷子里滑落下去,掉到了他的衣襟上,又滚落到地上。   陆讷忽然有些不忍心看。饭局还没结束,徐永玉就提前离开了,不知是谁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弄得陆讷心里惆怅无比,但这种惆怅的情绪很快被新一轮的拼酒湮灭了。   陆讷很快发现,他引以为豪的酒量在这帮千年老妖怪面前不值一提,据后来一个成为陆讷酒桌上战友的制片讲,陆讷这人绝对将情圣与流氓的精髓掌握得炉火纯青,醉成那样还知道拉着人家小姑娘的手跟人念“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这事儿陆讷真的不记得了,他就记得醒过来饭局就散了,他踩着歪七扭八的步子,竭力保持着清醒,拿着手机找通讯录上能把自己弄回家的人,然后就给人架住了胳膊,陆讷糊里糊涂地扭头,跟一千度大近视似的眯着眼睛看来人——就看见苏二那张英俊得有点儿邪气的脸。   “你……你……你怎么在这儿呢?”陆讷的舌头都被酒精泡得发麻,一句话都说不利索。   苏二扭头躲开他喷出来的酒气,眉心都快拧成疙瘩了,难得苏二少居然还能忍,把陆讷给拖回了车上。   陆讷虽然醉得不清,却也没发酒疯,上了车就歪在座位上,不吵不闹的,就是一直扭着头看着开车的苏二,那目光复杂得跟下班高峰期的交通状况似的。苏二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想问你干啥呢,又觉得跟一醉鬼沟通太考验了智商了,就听见陆讷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特别忧伤的样子。   苏二终于没忍住,趁着空隙扭头看他一眼,“怎么了?是不是想吐,想吐你说啊,不许吐我车上。”   陆讷没吱声,又叹了口气,苏二再看他的时候,就发现他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车子开到陆讷的公寓楼下,苏二拉了手刹,推了推旁边睡得都打起鼾来的陆讷,小声叫道,“陆讷,陆讷,到家了,醒醒。”   陆讷睁开眼睛,两眼特别茫然。苏二下了车,绕到一边儿把陆讷给架了出来。陆讷那老公寓,也没个电梯,只能一步一步地爬楼梯,可怜苏二被人高马大的陆讷压得差点儿腰椎盘突出。从陆讷身上摸出房门钥匙,刚开了门,两人就一块儿跌进去了。苏二的后脑勺撞在玄关壁上,还没来得及哀嚎,陆讷坚硬的下巴就磕在他的胸膛,苏二疼得一阵儿龇牙咧齿,一手用力地撑起陆讷,一手去摸索电灯开关,嘴上还抱怨着,“陆讷你是吃猪饲料长得吧——”   不知是否喝多了的缘故,陆讷的双眼像蒙着一层水膜,黑暗中,他的五官隐隐约约,但可以看出棱角分明的英气。苏二摸到电灯开关,却迟迟没有按下去,他的目光对牢陆讷的眼睛,小声地叫了他一声,“陆讷?”   陆讷迟缓地眨了下眼睛,嗯了一声,像在睡梦中。   苏二的心里忽然有点儿长草,觉得此情此景不做点儿什么实在对不起自己,但又不敢太过,一时之间,竟有点儿像情窦初开的小男孩儿,试探地伸出手摸了摸陆讷的后脑勺,另一只手迟疑地伸进了陆讷的衬衫里面。没了苏二的手的支撑,陆讷的身体分量就一下子压在了苏二的身上,两人的身体也面对面地紧贴在一起。   苏二心里那点儿小树苗瞬间就长成了莺飞草长的大牧场,抱着陆讷跌跌撞撞地进了屋,摔在床上。陆讷原本就喝多了,这一摔,更晕乎了。苏二有点儿急切地捧着陆讷的脑袋,亲他的眼皮、鼻梁、嘴唇,他的嘴唇跟苏二的薄削不同,特别丰润,尤其是这家伙眼里冒坏水儿,扬起一边儿嘴角坏笑的时候特别吸引人,他的嘴里,都是酒气,还有烟草的味道,苏二勾着他的舌头共舞,涎水顺着两人的嘴角流下。陆讷似乎觉得不舒服,喉咙里发出细微的闷哼,用手推拒着苏二的胸膛。   苏二完全不管不顾,一手伸进陆讷的衬衫里面,尤其在男人敏感的区域煽风点火,右腿卡在陆讷的双腿之间不断地有技巧地摩擦。陆讷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单身男人,很快就起了反应,意识虽然还不清醒,手却已经本能地去扯自己的衬衫,没扯开,又去摸自己的隆起的裆部,摸了不过瘾,手指无意识地去解皮带。苏二直起身,迅速地解开了陆讷的皮带,剥下他的内裤,胡乱撸了几下,又解开了自己的裤子,侧躺在陆讷旁边,将两人滚烫的铁杵贴到一块儿,抓着陆讷的手一起放到上面。   第四十四章   两人发泄了一回,瘫软在床上,没一会儿就听见陆讷缓慢而悠长的呼吸声,还微微打着鼾。苏二仰躺在床上,一边儿享受高*潮后的余韵,心里被猫尾巴挠着似的痒痒,说实话,他是真想做点坏事,随心所欲惯了的苏二少,这段时间真是快憋疯了,就刚刚,陆讷的微微粗粝的手指放到自己那活儿上,苏二差点儿激动得秒*射了,倒不是陆讷的技术有多好,一醉鬼,能指望有多高的水平啊?、   主要是,想得太久了,都快成心里的执念了,那种得偿所愿的满足与喜悦是纯肉体的快*感没法儿比的。这还没做到最后呢,如果真进去了……苏二一想到那种场景,心情顿时一阵激荡,□立刻坚硬如铁,真恨不得翻身就把人给办了。还好还剩点儿残存的理智,认识陆讷这么久,陆讷的性格他也摸得差不多了,他今天要真干了这么个浑事儿,他和陆讷,也就真没可能了。   越想啊越觉得自己真是牺牲大了,关键是另一个当事人完全没自觉,睡得没心没肺。苏二侧过身,揉面团似的,使劲儿地搓揉陆讷的脸以发泄心中的郁气。陆讷在睡梦中被他弄得不舒服得哼哼,闭着眼睛胡乱地挥了下手。苏二停止蹂躏陆讷的脸,低下头在他嘴上响亮地亲了一下,下床开了灯,把两人都草草收拾了一下,倒头也睡了。   春夏日长,前天晚上睡觉时又忘了拉窗帘,早上还不到六点,过分灿烂的阳光就来撩眼皮了。苏二起床气严重,被如此弄醒,嘴巴咕哝着骂了几句,一抓被子蒙头上,片刻后意识忽然回魂,伸手一摸,身边儿的人早没了。苏二顿时惊醒,拥着薄被嗖的从床上坐起来,左右环顾——陆讷的屋子就那么点儿大,苏二看了一圈没看见陆讷,就把目光放在了紧闭的卫生间门上,几分钟后,门还是没有任何动静,里面也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苏二怀疑陆讷压根就不在里面,爬到床尾,刚一脚踩到地上,卫生间的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陆讷□就穿了条牛仔裤,衬得两条腿又长又直,他上半身完全赤*裸,小麦色的肌肤散发着健康的光泽,结实的胸膛,紧窄的腰腹,人鱼线清晰,看得苏二眼睛发直,掩饰性地移开目光,就看见陆讷身后的卫生间里烟雾缭绕,这货躲在里面也不知道抽了多少烟,把一不大的卫生间弄得跟雾霾重灾区似的。   陆讷看见苏二,脸上滑过一丝尴尬,打开衣柜,扒拉出一件T恤套在身上,刻意用极其普通的语调说:“我待会儿就得回剧组去了,接下来半个月都得待在那儿。”   原本有些心虚的苏二一听这话,盯着陆讷的背影,有点儿哀怨,“陆讷你是不是在躲我呀?”   陆讷语无伦次地反驳,“我躲你干嘛呀?我没躲你,真的,我真得回剧组了,没骗你,我又没干什么坏事儿,我有什么好躲你的呀?”   苏二一看陆讷这过度的反应就知道他绝对记得昨晚的事儿,心里顿时一乐,面上却装得更加哀怨,身子往后一倒,两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念叨,“当初追人像条狗,如今睡完嫌人丑。”   陆讷差点儿跳起来,唰的转身指着苏二道,“我次奥,苏二你别给我乱造谣啊,好像说得我们真有点儿什么似的,世界就是给你们这种人活生生搞荒诞的。我们之间冰清玉洁天地可证,昨天晚上最多算互相打炮。”说完就对上了苏二蕴含着笑意的眼睛,那眼里,有了然,有狡黠,愣是把陆讷这脸皮厚到一定程度的人给看得脸热,板下脸来转过身,装模作样地收拾衣橱。   陆讷不理苏二,苏二却更来劲儿了,膝行几步两手撑在床上,轻轻地撞了撞陆讷的身体,贱兮兮地笑着说:“哎,陆讷,你昨晚上是不是特别爽啊?”   陆讷一瞪他,“离远点儿,我凭什么跟你讲啊,你以为你鲁豫有约啊?”   苏二特别耐心地引导,“就说说呗,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还给你弄俩回呢,你什么感觉啊?”   陆讷扭过头,“你这话是显得你特别伟大我特别无耻是吧?”   苏二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我的态度是很真诚的,我就想我们共同探讨,一起进步。”   “滚你大爷的。”   但苏二不依不饶,面带恳求,“你就说句实话吧,爽不爽?”   陆讷实在被他缠得没办法,才顶着一副宛若内分泌失调的表情,瓮声瓮气地说:“还行。”话音刚落,苏二就扑过来,咬他的耳朵,还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陆讷一激灵,血色迅速地充盈耳廓,反手就推开苏二,使劲地搓揉着耳朵,瞪着眼珠子,说不出一句话,半晌,气哼哼地转过身,一声不吭地收拾东西。   苏二差点儿被陆讷推得贴墙上当壁画,也没生气,盘腿坐床上特别温柔地看着有点儿鸵鸟的陆讷。   陆讷收拾完东西,转过身来,脸色已经恢复正常,对苏二说:“我真得走了。”   苏二点头,“行啊。”一边捡起衣服穿身上,“我送你吧。”   “不用,我自己坐车就行。”   “从这儿到片场三个多小时呢,就你们那穷乡僻壤,得换多少趟车啊。”他一边说,一边已经穿戴整齐,钻进卫生间,没他的牙刷,就用漱口水漱了漱口,简单地洗了个脸,出来拿上车钥匙,说:“走吧。”   两人下了楼,时间还早,老街上一片儿繁荣,买菜的大妈,戴着小黄帽的小学生,上班的中年男人,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出来买早点的中年妇女。苏二忽然回头对陆讷说:“要不我给你买点儿早点,你坐车上吃?”   陆讷还没开口说话呢,苏二就自己跑到对面的早点铺去了。陆讷望着他的背影,目光有点儿微妙。他还记得第一回请苏二吃烧烤,他那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如今,他穿着昨天那件已经变得皱巴巴的衬衫,站一群谢顶男人邋遢大妈中间,伸着脖子挑着路边铺子的早餐。   如今再要说自己对苏二没一点儿感觉真是太假了,要真没感觉,就别勃*起啊,就别爽啊?昨晚上陆讷确实醉得不清,大部分细节都不记得了,但陆讷也不想矫情地将所有的一切都归罪于酒精,事实上,他确实对苏二的抚摸亲吻起了反应,有了感觉。陆讷站在早晨八*九点钟朝气蓬勃的阳光下,应景地想起一句诗来,黑夜给了他黑色的眼睛,他却用它看不到光明。   他正投入地绝望呢,苏二回来了。   陆讷抬起眼皮呆滞地望了望他空空的双手,“早餐呢?”   苏二的脸皱成一团,十分纠结地说:“我觉得,我还是没有那个人生阅历和勇气挑战这儿成分复杂的早餐。不然我带你去梅家茶楼吃广式早茶吧,或者去萱园喝粥?”   第四十五章   陆讷出了一次车祸,耽误不少拍摄进程,回剧组之后,就日夜赶进度。张茵茵大约是心虚,变得非常配合,她跟剧组的人的关系都不怎么样,拍完戏就回酒店,陆讷看见她也不舒服,紧着她的戏先拍好,再慢慢磨其他人的戏。   通常剧组晚上六点收工,别人都去休息了,陆讷还要捧着盒饭跟张弛、摄影师坐在摄像机前看当天拍摄的东西,边看边讨论,有时候意见相左,张弛和摄影师觉得过得去,偏偏陆讷不满意,几个人反复争辩、讨论、各抒己见,旁征博引妄图说服对方,等终于达成一致,再捧起饭盒的时候,饭菜都已经冷掉了,陆讷也就随便扒拉两口,就扔进垃圾桶了。真正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般都要等到十一点以后了。   苏二有时候会打电话过来,东拉西扯地说些有的没的,陆讷嗯了一声,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陆讷其实一直都没弄明白苏二到底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偶尔会做点儿投资,属于不管事只管分红的那种,赔了也不痛不痒,作为苏氏王国的第二顺位继承人,有苏缺那么个人形印钞机在,有生之年不大可能让他流落街头。他也没有什么利国利民的高尚情操和远大志向,一生致力于吃喝玩乐嫖赌抽,为祖国娱乐事业做贡献。   媒体开始放出徐永玉“时隔三十年重新出山”的新闻,打着徐永玉“首次尝试现实主义题材”、“父子档联手野心之作”的噱头,大剂量地炒作。徐庶成为徐永玉在外的代言人,频频出现在各种访谈栏目、杂志采访中,也有人关注到《杀·戒》的编剧正是有过高票房《我想好好爱你》和《笑忘书》的陆讷,媒体记者各显神通,搞到了陆讷的电话,期望能做个电话采访,挖点儿抓人眼球的j□j出来。   陆讷一律以需要专心拍摄《提灯》为由,拒绝了一切形式的采访刺探。各中原因,当然有官方说法的成分在,但也确实不想谈。   陆讷现在对《杀·戒》的心态只能用“……”来形容,没有形状,没有起伏,更没有指向性,干脆丢开,什么都不管。   作为一个九十岁高龄,对中国电影做出过杰出贡献的艺术家,陆讷发自肺腑地尊敬徐永玉,然而尊敬并不代表认同。擅长宫闱片、古装剧的徐永玉以唯美细腻的长镜头著称,他的电影如诗如画,即便今天看来,也赏心悦目,但年事已高的他,一颗久历沧桑的心带着对人世的宽容、悲悯与无可奈何,他拍不出那种冷峻的、黑色的,杀气腾腾又不管不顾的东西。   在陆讷看过徐永玉对剧本的处理改编和一些分镜稿之后,陆讷知道,《杀·戒》已经跟自己没有一点关系了。   《杀·戒》在七月份开机,与此同时,《提灯之情人藤》也举行了杀青宴,然后电影就转入了后期制作。一般来说,电影的后期制作比实际拍摄时间长很多,像《笑忘书》那是特例,那会儿资金有限,不得不争分夺秒,现在想来也觉得不可思议,当初谁看他们这么一群外行人不是像过家家?结果还真让他们拍成了,还上映了,还票房大卖了——陆讷觉得,现在让他再拍《笑忘书》,可能已经找不出那感觉了。   另一件事就是陆讷准备搬家,现在住的地方实在太小,有时候要跟人在家里谈事儿或说戏,总不能坐床上吧?但找房子这事儿就跟找老婆似的,可遇不可求,陆讷跟着房产中介跑了几天,都没什么中意的,陆讷干脆丢开不管了。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房产中介打电话过来,说是一套房子特别符合陆讷的要求。那小区陆讷也听说过,外表朴实无华,内里风骚香艳,最重要的是,物业特别出色,闲杂人等轻易不能进入小区。   陆讷挑了个时间跟着房产中介去看了一下,觉得不错,当场把合约签了,交了押金和三个月的租金。搬家那天苏二也来了,陆讷本来就没多少东西,最多的是书,用了八*九个纸箱装,其次是各种原版CD和DVD,装了两个纸箱,衣服塞旅行袋里,苏二自告奋勇地想要帮忙,试图将一只电风扇打包装进塞进纸箱里,他用尽各种办法,最后终于将那只饱经风霜的电风扇弄骨折了。   到中午东西都收拾地差不多了,陆讷跟一朋友借了辆小货车,把东西都装上,一路开到了新的小区。还别说,一进那两室三厅的屋子,陆讷顿时觉得前头那过得压根儿不叫生活,阳光从阳台洒进来,铺在地板上金黄一片,宛若油画。歇息了一会儿,就开始撅着屁股拆行李,其他的可以慢慢来,先得把晚上睡觉的地方收拾好。   刚铺好床铺呢,陆讷已经累得腰酸背疼了,想想真是老了,大学那会儿通宵打游戏,第二天还能跟着张弛兄跑去爬山,倍儿精神,回头就看见苏二正指挥着俩工人往里面搬一个沙发呢。陆讷过去问:“这怎么回事儿啊,哪儿来的沙发?”   苏二的目光还盯着移动中的沙发,回答,“我刚打电话订的啊,哎,再放过去点儿,对,就那儿,可以让下面的人上来了——”   陆讷盯着那白色的,浑身散发着高端大气的沙发,忍不住插嘴,“你是不是走错片场了啊,这好像是我家吧?”   苏二回头看了他一眼,表情特别真诚,“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嘛,你说你好歹也是一知名导演了,万一有人来你家串门,看见这么寒碜的环境,还以为中国导演都像你似的,操着卖白粉的心赚着卖白菜的钱,多不好。”说着,自个儿坐到沙发上,又拍拍旁边的座位,“过来歇会儿,看你累的。”   陆讷盯了他一会儿,终于放弃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陆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房子,添了ARMANI的单人沙发、VERSACE的茶几和台灯、Wittmann的地毯,两双一模一样的Hermès凉拖——   苏二跟地主老财似的精神百倍地在每个屋子溜达了一圈儿,最后去了阳台,那阳台足足有八十平那么大,他回来就跟陆讷说:“我觉得这空间可以充分利用起来,用真空做个半封闭,顶层做成可开合的,下面铺上一层厚厚的泥土,种点儿花啊草啊,再砌个水池养鲤鱼,放把躺椅,冬天晒太阳,晚上看星星。”   陆讷忍不住打击他,“这是你房子吗?房主同意了吗?还真空玻璃可开合顶层,就这城市空气质量,晚上要能看到星星那是你人品大爆发。”   苏二完全不受影响,还在那儿畅想,“不然弄个露天浴池也不错,反正你这儿都是顶层了——”陆讷都已经懒得理他了,自己拿了换洗的衣服进了洗浴间冲了个澡,穿着大T恤,短裤出来,小腿结实修长,在灯光下毛茸茸的腿毛变成金色的,散发着青春的荷尔蒙,看起来像个充满力量的大学生。   苏二故作镇定地看了一眼又一眼,然后招呼陆讷过来吃饭,他们叫的外卖已经到了,两人坐在沙发上弓着背一块儿吃了。   酒足饭饱后,陆讷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抛了一罐给苏二,两人一块儿坐在阳台门口喝酒,喝着喝着,苏二忽然指着天上说:“看,星星!”   陆讷抬头看了半天,“那是飞机吧?”   过了一会儿,苏二又开始闹腾,“陆讷,你把脚伸出来,像我这样——”   “干嘛?”陆讷警觉地看着他。   “不干嘛,快点儿。”   陆讷不情不愿地将腿伸直,与他的右腿并排放一块儿,两人脚上都穿着Hermès凉拖,陆讷的是黑色的,苏二是白色的。只听咔嚓一声,苏二已经拿手机将两人穿凉鞋的脚拍了下来,拿给陆讷看,脸上得意洋洋的,“哎,陆讷,你看着想起了什么?”   陆讷翻着白眼,说:“就想起我把一大沓的人民币踩脚下了。”   苏二瞪他一眼,倏地将手机收了回去,“你退下吧,我准备不跟你分享我的秘密了。”   “别别别,求你舍身娱乐我一下,你到底想起什么了?”   苏二平静的声线中带着一丝不平静,“陆讷,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一对幸福的拖鞋,一个叫左左,一个叫右右,他俩感情特别好,有一天,主人右右换成了点点,左左找不到右右了,左左跟点点换了位置结果主人走路成了拐子,后来主人把左左换了,左左找到了右右,他俩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陆讷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这其实是个无责任改编版吧?”   苏二阴着脸没吭声,陆讷只好自问自答,“我觉得这故事的风格不太适合你,太亦真亦幻了,不然还是说点儿其他的吧。”   苏二脸色好看了点儿,“那说什么呀?”   “随便吧,反正闲聊嘛。”   苏二想了想,说:“那好吧,我跟你讲讲我小时候在古巴和南洋的事儿吧,那会儿我还没回苏家呢,就跟着我妈,在这两个地方来回。在古巴哈瓦那,住的房子都老几百年了,跟现在的假古董不一样,没事儿就大街小巷跟野狗似的晃荡,那儿也没人吃狗肉,街上,八*九十岁的老头子坐街上晒太阳,幸福得混吃等死,其他记不大清了,海特别蓝吧,不过你不能去——”   陆讷一听就奇怪了,“为啥呀?”   苏二理直气壮地说:“那边姑娘特别漂亮热情,听到音乐就扭腰肢跳舞,人姑娘跟我们这儿不一样,特别清澈坦荡,你一去,肯定把持不住。”   陆讷踢他一脚,苏二嘻嘻笑着躲开了,大概气氛太好了,两个人忽然都沉默起来,目光相触间有什么东西暗昧丛生,然后他们接吻了。   侧过头,嘴唇轻轻地碰触,脚上一白一黑的拖鞋,挨在一块儿。   第四十六章   挺文艺小清新的一个吻,四片嘴唇贴了一会儿,在苏二的舌尖试图伸进陆讷的口腔时,陆讷退缩了,两只眼睛盯着脚边儿的一块阴影,好像能盯出一朵花来,过了一会儿举起啤酒,喝了一口以掩饰自己不自然的表情。   苏二意犹未尽地咂了下嘴,有些扼腕,身子靠过去,碰了碰陆讷的肩膀,厚颜无耻地问:“你现在是不是有点儿喜欢我了?”   陆讷目光游移,不吭声。苏二不依不饶,一个劲儿地问:“是不是呀?”   陆讷被他烦得快招架不住了,赶紧站起来“我肚子有点儿饿了,你呢?”   苏二看陆讷拙劣地转移话题,不高兴了,脸迅速耷拉下来,“不饿。”   陆讷自己踅摸进厨房,厨房光洁如新,还有点儿晚上的剩饭,陆讷用茶水泡了,又切了根火腿肠进去,切完后又把脑袋伸出厨房对着苏二的背影喊:“你真不饿呀?我跟你说,我做得凉白开泡饭特别好吃,一般人我都不给做的。”   苏二理都没理他,自个儿坐阳台门口生闷气。   陆讷在厨房里站了会儿,又探头看了看苏二,“我家老太太给腌的萝卜放哪个箱子了,你记得不?把那个找出来,下饭吃啊。”等了半天也没等着苏二的回应,陆讷只好自己撅着屁股在一大堆行李包里找,差不多把所有行李包都打散了,才找着那坛子腌萝卜。   陆讷用筷子夹了几片出来放在一个小碗里,故意把腌萝卜咬得嘎嘣嘎嘣脆响,苏二听而不闻。陆讷没法儿了,端着饭碗和腌萝卜走到阳台,坐下来,“你说你这人真是……”   余下的话也没说了,就那儿埋头就着腌萝卜火腿肠淅沥呼噜地吃凉白开泡饭,吃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被厚厚云层遮蔽的夜空,说:“我就是心里吧,有点儿别扭——你知道,我原本不是那个嘛,反正本来不是……你总得给我点儿时间适应啊。”   苏二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也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转过头,也不看陆讷,抬抬下巴,“你给我拣块萝卜——”   陆讷立刻夹了块腌萝卜,送到他嘴边,苏二刚张嘴想吃,就听陆讷来了一句,“就是筷子上沾过我的口水。”   有轻微洁癖的苏二立马吧嗒一下闭上了嘴,瞪着陆讷,“陆讷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恶心?”   陆讷嘻嘻笑着,“那我去给你换双筷子?”   苏二饿眉头拧成疙瘩,一脸嫌弃,“算了算了,你这人我都没嫌弃了。”说完,就着陆讷的筷子咬了一口,嘎嘣一声儿,特别清脆,完了又说,“味儿好像有点重了。”   陆讷赶紧把自己的凉白开泡饭递过去,“那吃口泡饭,这本来就下饭吃的。”   苏二还真就着陆讷的饭碗吃了下去,吃完就问陆讷,“那你现在适应好了没有?”   “……”   *******************************************************************************   搬了新家,陆讷叫了一桌“神仙居”的饭菜,再叫了几个要好的狐朋狗友一块儿吃了一顿饭,张弛几个弄了尊仿北魏的石刻佛像算作陆讷的乔迁之喜,佛像石青色,有座及背光,右手做无畏印,左手垂膝上。按张弛的说法是,虽然是仿品,但仿得极其有品位,面相伤残而无损其庄严,觉得自己面目狰狞心肺折腾时,就泡壶普洱,瞧瞧佛像,打打坐。   几人吃过饭,对陆讷的新居表示高度肯定后,坐下来开始每次聚会的保留节目——打麻将。本来也叫了陈时榆的,不过他整个下午都在摄影棚帮一个杂志拍摄时尚大片。陆讷知道他忙,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陈时榆的身价翻了十倍不止,每天不是在拍戏就是在赶通告,少得可怜的空闲时间也得赶赴各种饭局,陆讷有时候晚上叫他一块儿出来喝酒吃夜宵,他的声音通过电波显得疲惫而抱歉,渐渐陆讷也很少叫他了。   有时候陆讷会有点儿感慨,好像上辈子他和陈时榆也是这样渐行渐远的,从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兄弟到后来一年都难得见上一面。陆讷的重生虽然改变了很多人的轨迹,但还有些事儿却依旧固执地沿着既定轨道前行,比如陈时榆,已经越来越接近上辈子那个刻薄高傲嗔笑无常的大明星了。   一群人大概到十二点才散场,勾肩搭背地去“小四川”吃了夜宵才各自回家。   走在路上,苏二的电话就到了——算算时间,这会儿英国天都还没亮呢。没错,苏二目前人不在国内,那天最后苏二是被苏缺的一个电话召回去的,苏二当时的表情就像被推土机压过一样,无比嫌恶却又不得不忍,面无表情地嗯了几声,然后挂了电话,回头跟陆讷说他得回去了。   再接到苏二的电话时,他人已经在机场航站楼了,跟陆讷说他得跟苏缺去英国参加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表姐和表姐夫的葬礼,本来以为大概只要几天的时间就够了,后来发现事情比想象中复杂,到了那边苏二才发现他们居然是这对不幸的夫妻血缘最近的亲戚,他们除了表示哀悼,帮忙顺利完成葬礼外,还幸运地继承了他们遗留的财产——一个两岁的混血男孩儿。   这几次苏二给陆讷打电话,背景音都是这个叫Aron的小孩儿高亢而持久的哭声。第一次,苏二杀气腾腾地跟陆讷说,他要把那只小崽子锁进衣柜再盖上两层棉被;第二次,苏二的声音有点儿崩溃,他说“我妈死那会儿我都没哭得这么撕心裂肺的”,第三次,苏二的声音听起来已经让人以为他会原地坐化,“你知道吗?苏缺居然在葬礼结束第二天就飞巴黎了。而我,苏漾苏二少,必须等待一切收养手续完成,然后再将这只拖油瓶带回国,他为什么不叫苏缺德?你能想象吗?十几个小时,我都必须,被迫和这只小崽子待在一个舱内,我觉得我人生观一定会出现偏差。”   陆讷幸灾乐祸了,语气却特别掏心掏肺,“没那么严重,不是还有保姆吗?小孩子需要哄,你多哄哄他。”   “我哄了,没用!我还给他倾情演绎了一双幸福的拖鞋的故事,然后他哭得更厉害了。我都不明白苏缺为什么要收养这样一种完全无法用正常语言沟通的生物?”   “……”   挂了电话,刚走到小区门口,就看见陈时榆在外面徘徊,他穿得很低调,T恤牛仔裤,大晚上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他大半张脸,手上提着像是宵夜的东西。   “时榆?”陆讷有点儿诧异。陈时榆抬起头来,看见陆讷也有点儿意外,“你是刚吃完夜宵回来?还想要不要打电话给你呢,我买了鸭血粉丝。”   陆讷领着陈时榆进了小区,一边说:“没事儿我胃功能强大。”   乘电梯上顶楼,拿钥匙开门,陈时榆是第一次来陆讷的新居,环视一圈儿,麻将散场后还没收拾过,满地的烟屁股,浓郁的尼古丁和男人的汗水混合的味道,陈时榆却注意到客厅里的ARMANI的沙发、VERSACE的茶几和台灯,抚摸了下沙发背,笑道,“行啊,陆讷,你这是闷声发大财了,这奢侈的东西都用上了,真不像你的风格——”   陆讷顿时有点儿心虚,掩饰地摸了摸鼻子,呵呵一笑就转移了话题,“你这么晚才收工啊,坐吧,别站着啊。”   陈时榆在沙发上坐下,将宵夜拿出来,“这是南江路那家的鸭血粉丝,你不是爱吃吗?我过去的时候老板都要关门了,我求了他好久呢,最后没法儿,只好跟他说我是明星来着,刚好那会儿电视正播放我拍的那个广告呢。”   “然后他就给你做啦?”   “对啊,还没收我钱,就跟我合了一张影,说要挂在店里。”   陆讷哈哈一笑,“得,这鸭血粉丝要火了。”   两人正说笑着,陆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倏然亮起,就见苏二从MSN发来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一大一小两张苦大仇深的脸,大的是苏二,小的估计就是苏二那刚认的极品外甥,挺可爱的一孩子,白皙如同花瓣一样的皮肤,棕褐色的柔软头发,蓝汪汪的眼睛仇深似海地盯着镜头,紧闭的随时都在酝酿一场声势浩大的痛哭的小嘴——   陆讷想象地球那头焦头烂额忍无可忍又重新再忍的苏二,顿时不厚道地笑了。陈时榆也看到那张照片,他看着低头编辑信息的陆讷,他的眉眼柔和带笑,蕴含着一种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陈时榆的心顿时像被针扎了一下一样,嫉妒如同受到恶意滋养的藤蔓,在心里慢慢地生长,裹缠住他的心。   陆讷放把信息发出去,刚想把手机放下,又有一条信息进来了,是张弛的,“看新闻了吗?”   “怎么了?”   “徐永玉在片场晕倒送到医院了,好像是中风。”   陆讷愣住,脸上的笑意凝住了。   第四十七章   徐永玉三天后才醒,但谢绝一切媒体探访。作为徐永玉儿子的徐庶出面感谢了各路媒体朋友的关心,声称他父亲身体已略微好转,却闭口不答徐永玉何时回剧组的问题。一周后,徐庶忽然发布了一条微博,称“小时候,你为我撑起一片晴空,长大后,我会扶着你走过人生路,无论如何,我会为你衷心热爱为之奉献一切的事业画上圆满的句点。”   这条微博一经发布,立刻被疯狂转发,外界纷纷猜测徐永玉的这次入院可能比较严重,无法再拍电影,作为儿子的徐庶很可能会接棒,成为《杀·戒》的执行导演。电话打到徐庶的个人工作室,工作室口风严密,电话打到徐庶个人手机,手机关机了,而新星方面也未作出任何回应。一时之间,各种说法接踵而来,真相扑朔迷离。   陆讷作为《杀·戒》的编剧,被徐永玉一眼挑中,无论真实目的如何,都有提携的味道在里面,于情于理上也该去看看,跟徐永玉的助手通了几个电话,那边也挺客气,约了时间,在一个周四的早上,陆讷去医院探望老人。   那医院陆讷也熟,就是上次苏二住院的地方,陆讷穿得很低调,T恤牛仔,鸭舌帽墨镜,下了车就低头匆匆往住院大楼走去,不想还是被蹲守在医院的记者眼尖地认出,一时之间,长枪短炮一起戳向陆讷,有个记者冲得太快,一下子把话筒顶到了陆讷的鼻梁上,陆讷疼得抽了口气,捂住鼻梁,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问题——   “陆导今天是来探望徐永玉徐老先生的吗?外界传言徐老先生的身体状况已经无力再执导电影是否属实?”   “徐庶徐导会不会接拍你的剧本呢?如果由徐庶导演接拍,你觉得会不会出现电影质量下降或者电影风格不一致的问题?”   “同样作为导演,有没有可能由你来替代徐老继续拍摄?”   ……   出来接陆讷的徐永玉的小助理见到这个情景,慌慌张张地冲上去,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请让让,请让让”,一边努力用后背抵住洪水猛兽般记者,筑起一堵颤颤巍巍的人墙。陆讷一看人小姑娘急得满头大汗,小身板儿被记者推来搡去的,立刻长手臂一挡,一手拉过小姑娘到自己身后,对着都快戳到自己脸上的话筒道,“抱歉,我现在还没有看过徐老先生,所以并不太清楚他的身体状况,十分感谢各位记者朋友的关心。至于有关《杀·戒》的问题,目前我也无法带给大家更多的消息,抱歉。”   做了一个简短的回应后,陆讷立马拉着小助理进了住院大楼,进了电梯,才算甩开阴魂不散的媒体记者。一进电梯,小助理就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陆老师,是我工作没做到位,对不起!”   眼看着人小姑娘眼泪都快出来,陆讷赶紧摆手,“没事没事,这种事儿我见多了,没事。”用手指按了按鼻梁,发现有血印子,顺口问道:“有纸巾吗?”   小助理这才看到陆讷受了伤,又是愧疚又是恐慌,忙不迭地点头,“有有!”一边手忙脚乱地掏出纸巾,抽了一张就伸手就要给陆讷擦。陆讷赶紧退后一步,“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拿过纸巾按在鼻梁上,一边宽慰小助理,“就破了点皮,没什么大事儿,看你年纪不大,刚开始干这份工作?”   小助理还有些紧张,点点头。   陆讷笑着跟她搭话,“是不是挺不适应的?”   小助理腼腆地笑笑,“有点儿。”   电梯门一打开,就是一条长长的寂静的走廊,走廊上堆满鲜花果篮,空调冷风带走了温度,使整条走廊如同冷色调的长镜头。小助理跟陆讷熟悉了点儿,也略放开了手脚,跟陆讷说:“前面第四间就是老先生的房间,这边整一层就住了他一个。老先生已经知道你今天要过来了,你直接进去就行了。”顿了顿,又小声提醒陆讷,“老先生中风后话说不利索,脾气有点儿差,陆老师你别介意。”   陆讷一愣,点点头,拧开了门把手——   病房格局跟当初苏二的那个差不多,柔软的地毯吸尽了陆讷的足音,米黄色的窗帘半掩着,使病房笼罩在一半阴暗一般明亮之间,超大的液晶电视连接着一台老式的DVD机,正在播放一部老电影。   DVD运转的声音有点大,如同粗重的呼吸,老人躺在病床上,瘦小的身体几乎被被子枕头埋没,松弛的脸皮挂在嶙峋的脸骨上,加上光线幽暗,看起来像一具风干的遗体,只是偶尔抽搐的嘴角证明着他倔强的生命力。   他既没有出声,也没有看陆讷,只是专注地看着屏幕,好像在看自己曾经辉煌的人生。   陆讷站了一会儿,也没有出声,搬了把椅子坐下,陪老人一块儿看。电影是永玉的代表作《孽海花》,这电影几乎囊括了当年包括金橡树奖包括最佳影片、最佳摄影、最佳服装、最佳导演、最佳男女主角等在内的九项大奖,至今还未有人打破这个记录。如今看来,电影中人物的古装扮相已经十分落后,演员的表演也呈现一种戏剧式的夸张,但电影镜头平缓如水,暗藏着沉实凝重的安静以及沉潜深藏的诗意,仿佛微风流动。   老实说,陆讷听说过《孽海花》,但从来没看过,那个年代的东西对陆讷来说,有点儿遥远,心浮了,也就看不了太闷太文艺的东西。一开始只是迁就老人,没想到后来还真看进去了,看出滋味了,等到屏幕上打出两个大大“完结”才回过神来,发现老人已经睡着了,歪着头,微微张着嘴,口水从嘴角流出来,透露人到老年的狼狈和悲哀。   陆讷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抽了几张纸巾替老人擦了擦口水,稍稍整理了下枕头让他睡得舒服点。将DVD里的光碟退出来,放回塑料封套里,电视柜上堆着一大叠DVD,陆讷一张张地看过来,都是徐永玉从前导演、监制或演过的片子。   陆讷关了电视,小心地打开门出去,小助理弓着背正低头玩着手机上的游戏,听见声音迅速地抬起头来,“陆老师——”   陆讷摆摆手,笑道:“徐老睡着了。”   小助理放松下来,见怪不怪,“噢,没事儿,老先生总这样,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陆讷准备告辞离开,临走时顺嘴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呢,徐老家人呢?”   小助理解释说:“徐夫人每天下午两点钟过来,晚上六点回去,这会儿人还没来。小徐先生工作忙,这几天抽不出时间来吧,我听说他要接手徐老先生的电影,完成老先生的愿望。平时有保姆和护工。我也是老先生病了以后才来的,具体也不大清楚,徐老先生也不大喜欢别人来打扰他……”   陆讷绕了点儿路,避开了蹲守的记者,开车离开医院。半路上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陆讷犹豫了一下,将耳机塞进耳朵里,按了接听键。里面传出一个板正的男声,“你好,请问是陆讷陆老师吗?我是‘新星’娱乐文化公司的特别策划姚立天,请问你现在有时间吗?我们韩总想见你一面。”   陆讷一惊,脑子中迅速跳出一个名字——韩磊。   熟知近几年电影发展趋势的陆讷知道,在今后的将近十年的时间里,韩磊将是整个中国电影产业避不开的名字,他几乎开创了中国电影多式样营销手段的先河。出身富裕的他,行事风格却带着草根阶级的痞气和“唯我独尊”的味道,韩磊之后,宣传决定了国内文化娱乐产业暂时性趋势,更引发了此起彼伏的传媒竞争。   第四十八章   韩磊在他的办公室接待了陆讷,陪同的还有给陆讷打电话的新星的特别策划姚立天。陆讷是直接过来的,身上依旧是T恤牛仔鸭舌帽,对比韩磊一身英国手工定制西服,寒碜到了极点,算算年纪,韩磊如今大约三十五六,正是处于一个男人的黄金时段,手上夹着一根粗粗的雪茄,神态举止果真如传说中那样透着“唯我独尊”的傲慢,助理送上咖啡,轻声关门离开。   韩磊锐利的目光落到陆讷身上,开门见山道,“请陆导过来是有一件事想与你商量一下。下午两点我要飞一趟香港,所以我长话短说。徐永玉老先生的事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对于接下来该怎么办,公司上上下下已经开了不下十几个会议,商讨出两套方案。”書香整理   他说到这里,示意策划姚立天说下去。姚立天的年龄跟韩磊差不多,长相普通,戴着眼镜,透着斯文气,接收到上司的眼神,扶了扶眼眶,用毫无波澜的声音接着说:“第一个方案是暂时搁置《杀·戒》计划,我们跟徐永玉老先生的主治医生了解过,如果调理得当,情况好的大概半年后能恢复个七八成,到时由老人继续执导,这是最保险的。第二套方案就是由其他人接替老人继续拍摄,接替人选我们这边也有几个,而陆导就是我们考虑的其中之一的人选。”   韩磊插*进来,道,“老实说,公司高层普遍都是倾向第二套方案,徐老的名号虽好,我们却不能保证半年后他的身体状况,会不会有第二次中风,演员的档期也是另一个问题。在接手的导演人选里,黎艾黎导和徐庶徐导的呼声最高。黎艾导演不用说了,咱们国内电影界数一数二的大导了,他若肯伸出援手,皆大欢喜,但目前他人在国外拍戏,如果等他回来,还有得等两个月的时间。所以大家普遍都比较看好徐庶徐导,第一,他是从头到尾参与《杀·戒》拍摄的人,作为徐永玉的儿子,想必他非常了解他父亲的电影风格拍摄手法;第二,由徐庶接手,子承父业,替父完成最后的心愿,有噱头有卖点,首先在营销方面占据优势。我们跟徐庶导演接洽过几次,他非常乐意,也很积极。但是我个人却比较看好陆导。”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观察了下陆讷的神色,自始至终,陆讷都没有说话,弓着背,十指交叉放在两膝之间,脸上是认真倾听的表情,听到韩磊看好他的话,也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韩磊继续道,“我的身份,首先是‘新星’的总经理和董事,我所考虑的首要问题,就是盈利,但我对艺术也有着最基本的尊重。如果说《笑忘书》的成功是一种侥幸,刚好挠到现代社会人的痒处,那么在我看过《情人藤》的拷贝后,我已经毫不怀疑陆导的才能,你是如今国内少有的能将艺术和商业结合得非常完美的导演。可以这么说,即便在黎艾与你之间,我也比较看好你,我愿意做这样一个赌博。”   陆讷的眉头微微皱着,令他看起来严肃无比,半晌后,他抬起头来,“多谢韩总的赏识,但我觉得我并不合适。”   这话一出,韩磊和姚立天的脸上都掩不住的错愕,大概他们根本没料到陆讷会拒绝。   姚立天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微微扯了下嘴角,弧度太小,以至于根本让人辨别不出那是一个笑,“确实,接棒徐永玉老先生的电影,是机遇与挑战并存,陆导是担心万一拍不好,砸了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招牌?”   陆讷实话实说:“说一点不担心是假的,但不是主要原因。我敬重徐永玉老师,但我们彼此理念不合,硬拼接在一起的结果,只会令一部电影变成四不像。如果韩总真的想要我来执导,那么我有几个条件——”   韩磊诧异过来,脸上已经恢复高居上位的深沉,令人看不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淡淡地说:“说说看。”   陆讷也没客气,说:“第一,剧本是我的,我知道我想表达的是什么的东西,知道该怎么拍,所以我不认可徐永玉改编的剧本,那是他的电影,不是我的,如果我接手,必须全部推倒重来;第二,演员如果无法达到我的要求,或者实在不符合角色设定,我拥有换演员的权利;第三,我可以不要票房分红,但我要保留最终剪辑权。”   三个条件说完,任是一向见多识广的姚立天也惊呆了,忍不住开口,“陆导,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陆讷没理姚立天,只是站起来看着韩磊,认真地说:“这么说吧,我们这一代人跟徐永玉老师那一代人最大的不同,可能就是缺乏历史使命感,缺乏对艺术纯粹的奉献精神。我们没那么沉重,我喜欢拍电影,所以就拍了,我享受这么一件事。但我也得对投资人负责,总不能让他们亏钱。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   韩磊没说话,只是久久地盯着陆讷看,陆讷面不改色,任他看。片刻后,韩磊的嘴唇开启,用公事化的语气说:“陆导提出的条件我会考虑,也会跟公司上层商讨一下的。”   陆讷点头,告辞离开了。   其实陆讷不觉得韩磊会答应如此苛刻的条件,换了由黎艾提出来,估计人家还考虑考虑,陆讷?那是哪个铭牌上的人物?   所以走出新星,陆讷也就将这一件事抛到脑后了,第二天就带着《情人藤》主创人员飞香港进行宣传。《情人藤》已经定档国庆,香港与内地同步上映。   行程紧,午饭都是在车上吃的,下午是媒体见面会,两个小时的提问时间,一个小时的粉丝互动环节,回后场还得接受媒体的单独参访,陆讷可算是见识过香港记者的犀利了,有记者让他谈谈《情人藤》拍摄期间的事儿,陆讷就说当时遇着的资金短缺问题,急得他都觉得自己揣着两个肾太奢侈了,结果人记者就来了一句,“这个我们不感兴趣,听说你跟剧组演员江兆琛的关系匪浅,还有人拍到他深夜只围着一条浴巾到你房间的照片,你如何解释”噎得陆讷够呛,半晌才扬起一边的嘴角,冲着另一边也在接受采访的江兆琛隔空喊话,“江兆琛,过来一下。”   江兆琛对正采访他的媒体记者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匆匆赶到陆讷身边,叫了声“陆导”。陆讷伸出一手好哥们似的搂住江兆琛的肩,冲着媒体记者坏笑,“香港媒体见面会上,导演陆讷将手搭在江兆琛肩上,两人疑似关系匪浅,你怎么看?”   现场记者一愣,然后哄堂大笑,那个提问记者脸上讪讪,陆讷挥挥手让江兆琛走了,主动解围,“开玩笑开玩笑,其实那会儿他房间的浴室水龙头坏掉,他是过来借浴室的,谁知道居然会有那样的乌龙……”   结束采访,陆讷一气喝了半瓶矿泉水,身边负责此次行程的小杨还在滔滔不绝,“陆导,今天还有一个杂志人物专访,还要拍一组照片,约了五点到摄影棚,还有半个小时,这是杂志记者可能可能会问到一些问题,你看看有什么需要回避的,我提前跟他们打声招呼。八点在丽晶饭店有个小小的晚宴,需要正装出席……”   陆讷上车先拿个面包啃,那种人人端着的宴会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东西给陆讷吃。到摄影棚又是一阵兵荒马乱,陆讷一边让化妆师给自己化妆,一边忍不住吐槽,“没想到我一个导演,也有出卖色相的时候。”化妆师是个挺年轻的姑娘,操着港式普通话笑着调侃,“陆导你好靓的嘛,不拍可惜,自己做演员好啦,保证票房大卖啦。”   采访中规中矩,毕竟不是那种娱乐杂志,陆讷也健谈,如何会上电影学院,拍《笑忘书》的初衷,拍摄遇到的困难的事儿,有趣的事儿,自己的电影理念,对《情人藤》的理解、期望,对一些演员的看法,生活上的要求。采访完拍照,陆讷也不知道到底拍得好不好,反正就按着摄影师的要求摆姿势,摄影师是个混血帅哥,拍完还问了陆讷电话号码和MSN,说是可以将底片传给他。陆讷也没多想,就给了。   一整天下来,陆讷真的觉得全身骨头都被拆开又重组,除了累就想不出其他的词儿了。晚上在丽晶的宴会厅,手上端着香槟,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脑袋里基本已经一片浆糊,晕头转向跟没倒时差似的。   远远的,有人朝陆讷走来,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挺着个丰润的肚子,头上疏疏几根头发养得很长,从左鬓角出发,横跨头顶,斜插右耳朵后面,旁边年轻的男人穿着黑色的羊绒混蚕丝的礼服,身量不高,却很匀称,一张精心修饰过的脸混合着清高与冷淡。陆讷差点儿没认出来,那是许久未见的岑晨。   “真巧啊,陆导。”岑晨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微笑,领着那中年男人走近,顺势介绍,“黄老板,跟你介绍,这位是陆讷陆导,他拍的电影很有名的。陆导,这一位是黄忠凯黄老板,兴发投行知道吧,那就是黄老板的产业。”   黄老板先是上上下下扫视了陆讷一边,然后听完岑晨的介绍哈哈一笑,操着一口极度不标准的普通话说:“陆导啊,我听小晨说过你啦,说你从前很照顾他啦,这么年轻就拍电影哦,了不得噢。”   陆讷背后一抖,人给瞬间吓清醒了,忍着要转身的冲动,看着黄老板胖胖的手揽住岑晨的腰,听黄老板一个劲儿地套近乎,“我跟你讲,人跟人之间是很讲缘分的,不然你一个内地,我一个在香港,怎么这么巧就遇见啦,我跟你讲哦……”   陆讷忍着胃疼,拼命挤出笑,“呵呵。”   总算岑晨跟黄老板走去其他地方了,陆讷手上夹着黄老板硬塞给他的名片顺势弹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然后拿着酒杯在宴会厅转了一圈,跟几个香港同侪聊了一会儿,聊得还算投契,彼此留了电话号码,然后就脱了外套,窝在角落的一个沙发上发呆。岑晨又来了,这回他是一个人,一声不响地坐在陆讷旁边。   陆讷觉得岑晨这人特别神奇,每次见到他,他总能刷新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力,比起从前的单纯无害或者化着烟熏妆宛若英伦摇滚明星般的颓废妖媚,现在的岑晨,显然修炼得更加精进了,至少乍看上去,像个骄傲的豪门小少爷。   陆讷开口问他:“你怎么来香港了?什么时候来的呀?”   岑晨慢悠悠地喝着香槟,那姿态有种禁欲又撩人的感觉,斜飞了陆讷一眼,幽幽地说:“来小半年了。”说完,又喝了一口酒,眼里好像出现点儿忧伤,“陆哥,其实,来这儿的小半年里吧,我还常常想起你来着,我很小的时候就出来漂,遇着那么多的人,只有你,会跟我说真心话,劝我上进,真的,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那些话……”他说着,又从经过的侍应生那儿拿了两杯香槟。   陆讷怎么也想不起他跟岑晨灌输过什么富含哲理的心灵鸡汤,让人惦记成这样了,看他喝酒的劲头,忍不住劝道,“少喝点儿吧,我看你是有点儿醉了。”   话刚说完呢,岑晨就往陆讷身上倒过来,陆讷吓了一跳,赶紧一手撑住他,他的身体软绵绵的,坚持不懈地想要靠到陆讷肩上,嘴上含糊不清地叫道,“陆哥,我其实特别寂寞,特别孤独,特别想有个人跟我说说话,陆哥……”他的手先是搭上陆讷的膝盖,然后好像无意间往上蔓延到了陆讷的大腿,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像蒙着一层水雾,朦胧而脆弱。   陆讷跟踩着尾巴的猫似的,从沙发上狼狈地跳起来,“你坐会儿,我上个洗手间。”也不去看岑晨的反应,三步并作两步跟逃离罪案现场似的。   对别人,陆讷可能还没这么大反应,对岑晨,陆讷都有点儿条件反射了,遇上他,总没好事儿。   上了个厕所,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也准备回酒店房间休息了,才记起刚才逃离得太仓促,将外套忘在沙发了,只好折回去,岑晨已经不在那儿,陆讷松了口气,将外套重新穿上,跟主办方说了声,就乘电梯上楼。   房间在十七楼,电梯门一打开,陆讷一边往里走,一边往摸房卡,结果摸遍了全身,也没找着房卡,郁闷得要死,只好回总台重新要了一张,进门,插卡,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   累,陆讷是真累,躺床上都不想起来了,心里面跟自己说,躺五分钟,就五分钟,五分钟后爬起来洗澡。结果眼皮一阖上就跟被502粘上似的,怎么也撕撸不开了。   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人在脱自己衣服。陆讷嘟囔一声,“苏二你个禽兽——”那人的动作顿了顿,又继续解陆讷的衬衫纽扣,解完纽扣,又去解陆讷的皮带。   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陆讷要骂娘,闭着眼睛去摸手机,没摸着,被迫睁开眼睛,这一睁眼,差点儿吓得灵魂直接从天灵盖窜出去——岑晨正光着身子跪在他身边儿,两手保持着解他皮带的样子。   “我操,你怎么在这儿?”陆讷唰的从床上蹦起来,双眼冒火地瞪着岑晨,“你想干嘛?”   岑晨年轻的身体在柔和的灯光下充满诱惑,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忽然一个前冲,紧紧抱住陆讷的腰,闷声闷气地说:“陆哥,我喜欢你,真的,我老早就喜欢你了。”   陆讷一点儿没被告白的喜悦,反而被吓到了,手忙脚乱地扒开岑晨,一不小心,还从床上掉了下来,摔了个屁墩儿,也顾不上疼,窜起来就指着岑晨的鼻子问:“我问你呢,你怎么会在我房间?”电光火石间,想起自己将外套忘在沙发的事儿,立刻火冒三丈,“我房卡是不是你偷的?”   岑晨保持这跪姿,这时候抬起脸来,泪珠子挂在睫毛摇摇欲坠,“陆哥,我没想干别的,我就想让你快乐,真的。”   “我……谁他妈想听你说这些啊——”   手机铃声终于熄了,但几秒钟之后,又重新响了起来,持续不断地在房间里回荡,把陆讷吵得脑仁儿疼,翻开被子总算找着了手机,一看屏幕——苏二来电,捏着手机盯了犹豫了半天,对岑晨狠狠地说了一句“我现在没空理你,你给我把衣服穿上,待会儿我再跟你说!”他说完,深吸了一口气,按了接通键。   刚把手机放到耳朵上,苏二不高兴的声音就从里面冲出来,“干嘛不接我电话?”   陆讷尽量用平常的语气说:“睡觉呢,你干嘛?”   “行了,过来开门,我快到你房间门口了,是1706吧?”   “什么?!” 49、第四十九章 ... 陆讷大惊失色,抓起岑晨的衣服一把塞到他手里,扯过他的胳膊就往门外推。手刚碰上门把手,敲门声就响起了。 陆讷想死的心都有了,上回和江兆琛那乌龙鸟事都被苏二闹得天翻地覆的,这回还能安然无恙?慌乱地四处瞄了一眼,一把将岑晨推进洗手间,压低声音警告,“你现在就是一马桶,只准喘气儿,不准出声,不准动作,听到没?” 岑晨抱着衣服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的,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 陆讷关上洗手间的门,又瞄到床尾还有一双岑晨的鞋子,赶紧打开了洗手间的门,将鞋子扔了进去,再次警告,“锁门,千万别开门,记得你是一马桶。” 咔哒一声,洗手间的门锁上了。 陆讷深呼了口气,再缓缓吐出,平复自己嘭嘭乱跳的小心脏,然后镇定地打开了门。门外的苏二已经一脸不耐烦,不等陆讷让开,自己推门进来了,“你干嘛呢,这么久才开门?” “不是跟你说睡觉吗?你怎么来这儿了?”陆讷的神经高度紧绷,脸上还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苏二回头看他一眼,“睡觉还穿衣服啊?” 陆讷还竭力装样,“这不听你来了又把衣服穿上了嘛。” 苏二嗤笑一声,上上下下扫射陆讷,尤其在他的敞开的胸膛极其色*情地瞄了一眼,“你哪儿我没见过啊?” 陆讷一窘,说不出话来。苏二刚下飞机,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显得有点儿疲惫,看见床就仰躺下去,震得床垫咯吱一声响,长长地出了口气,“可算是累死老子了。”抬眼看见陆讷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跟守卫疆土的哨兵似的,不由地拍拍身边的床,“过来啊,咱们说说话,你想我不?” 陆讷壮士断腕般走到苏二旁边坐下,苏二一个翻身,搂住他的腰,手掌慢慢摩挲着他结实的腹肌,漫不经心的样子,像抚摸一件汉朝玉器似的。陆讷强忍着没动,就想着怎么打发苏二赶紧离开呢,苏二忽然抬起头来,狐疑地看了陆讷一眼,“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儿不对劲儿?” 陆讷的心瞬间给提到嗓子眼,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不对劲儿了?” 苏二的目光如同二维码似的扫描了一遍儿,眉心一蹙,“你今天化妆了?” 陆讷松了口气,“今天不是去摄影棚拍照了嘛,后来就赶着参加晚上的宴会,来不及卸妆。” 苏二双手捧着陆讷的脸,左瞧右瞧,然后啪一口亲在陆讷嘴上,稀罕道,“不错,人模狗样,挺帅的。”一个用力,就把陆讷给扑到床上,身子压在上面,捧着陆讷的脸又亲了口儿,声音沙哑,说:“陆讷,我挺想你的。”陆讷呵呵笑了,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跟纸糊上去似的,又虚假又单薄。 苏二用身体蹭蹭陆讷,脸埋在陆讷颈边,嘶哑的声音里压抑着蠢蠢欲动的欲*望,“真想你,真的——”陆讷的身子一僵,感受到苏二腿间开始抬头的小兄弟,终于明白他这个“想”中的深层含义,那个心急啊,一手推开苏二,坐起来,也不看他,心虚地说:“你不是累了吗?我给你上总台再要个房间,早点儿休息。” 苏二懒懒地躺着一动不动,“干嘛再要房间啊,多麻烦,又不是没一块儿睡过?”、 “我这明天还得一大早起呢,怕打扰你,还是另要一个房间吧。” 苏二斜睨了陆讷一眼,“哪儿那么多事儿呢,我都不介意。”然后自以为了然地看了陆讷一眼,“瞧你那出息,放心吧,没你同意,我保证不干坏事儿。” 陆讷一看这招不行,赶紧另使出一招,“你不刚下飞机吗?饿了吧,我陪你出去吃点儿东西,刚好晚上我也没吃饱。”就想着趁这工夫,岑晨赶紧逃生。 “这么晚了,谁耐烦再出去啊,叫客房服务得了,我记得这儿的鹅肝做得不错。”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床上爬起来,“你打电话,我先洗个澡。” 陆讷五雷轰顶,脱口而出,“洗手间坏了。” 苏二狐疑地回头看看他,“坏了?”拧了拧洗手间门把,没拧开,陆讷趁机说:“你看,我就说坏了,门压根就打不开,估计锁上了。” 苏二皱起眉头,“坏了你怎么不叫人上来修啊,或者换个房间啊?” “这不没来得及吗?一开始也没发现,刚准备洗澡的时候,才发现门怎么也打不开。” 苏二忽然回头,一双黑阗阗的眼睛盯住陆讷,声音平静中蕴含着一丝不平静,“你刚刚不是说你睡觉来着?” 陆讷一愣,苏二的眼睛已经危险地眯起来,望着紧闭的洗手间门,幽幽地说:“陆讷,你可别跟我说里面藏着个人。” 陆讷结结巴巴地说:“没,没啊——” 话还没说完,苏二已经一脚踹开了洗手间的门,木门被剧烈地撞击在墙上又反弹回来,发出垂死般的吱嘎声,门里面,光着身子的岑晨抱着衣服瞪着惊恐的眼睛,两条细白的腿瑟瑟发抖。 陆讷的双眼已经空茫,如同两潭死水。 空气静默得如同半夜的坟场,弥漫着恐怖的死寂。苏二的脸非常平静,平静得都邪逼了,两道匕首般锋利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眼前小白兔一样的岑晨,令人读不出任何信息。然后的嘴角讽刺的一扯,看了陆讷一眼,嘲弄道:“陆讷,你可真不讲究。” 这话像个开关按钮,岑晨忽然以黄继光堵炮眼的姿势和精神冲过来,一把抱住苏二的腿,如同抱住失散多年的爹,嚎道,“二少,二少,这事儿跟我没关系,真的不关我的事,是陆导,陆导说有个角色适合我,要我来他房间给我讲戏,我真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呐。二少,你要相信我,我的心里一直都只有你……” 岑晨全情投入,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陆讷张口结舌,被这急转直下的剧情弄得目瞪口呆。苏二的眉头夹得死紧,表情如同吞了一只苍蝇般膈应,一脚踢开岑晨,“滚出去!”。岑晨充耳不闻,坚持不懈地爬回来抱住苏二的腿,“二少你相信我,真的,这事儿跟我真的没关系。” 苏二发了狠劲儿,一脚将将岑晨踢得撞在玄关墙上,缩成一团,声音里都是冰渣子,“你是自己滚出去,还是我叫人把你拖出去?” 岑晨的身子抖了抖,不敢再去抱苏二的腿,自己低头一声不吭地以最快的速度捡起衣服鞋子,灰溜溜地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剩下陆讷和苏二俩人,苏二走到酒柜旁,从里面拿了瓶路易十三出来,倒了一杯,仰头一口就喝干了,陆讷看得心惊胆战的,走过去,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叫了声,“苏漾。” 苏二充耳不闻,又哗啦啦地倒了一杯,喝了一口,走到床尾,弓着背坐下啊,依旧是那种阴郁的脸,眼里,是一层又一层的阴翳。陆讷走到他旁边,试探着问:“你不会真的相信岑晨说的话吧?” 苏二没吭声,只是转过头来,直直地望着陆讷,是跟外面天气截然相反的天寒地冻,还带点儿说不出的恨意与委屈。 陆讷顿时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今天不是有个晚宴嘛,我就在那儿遇着岑晨,他偷拿了我房卡,进了我房间。我累了一天,晚上又喝了点儿酒,回房间就睡了,醒来就看见他光着身子,我跟你说,我比你还惊讶,吓得差点儿没报警——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不信你去问酒店总台,我还是从他们那儿又要了一张房卡才进的门,真不知道岑晨会在那儿。” 苏二还是不吭声,陆讷在他旁边坐下,弓着背垂着眼睛对着手指玩儿,像是说给苏二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你也知道,我本来就对男人不来电,从前,也就觉得你是个不学无术的富二代,揣着大把大把的钱,把人当猴耍,我呢,也借你的东风,得了不少好处,咱们俩就是心知肚明的各取所需。可人的感情,不是处出来的吗?咱们一块儿磕磕绊绊吵吵闹闹的,也过了那么久了,我要真不在乎你,何必还把人往洗手间藏?” 苏二还是没说话,陆讷用眼角瞄了瞄他的神色,轻轻用肩膀碰了碰了,叫道,“苏二?二少?苏漾?漾儿——” 苏二掀起眼皮,给了他一个锋利的眼刀,陆讷顿时心里一松,脸上带出点儿笑意。 苏二板着脸,将手中的酒杯递给他,陆讷接过来,也没多想,仰脖子将杯中酒喝完了,苏二忽然扑过来,板过他的脸,张嘴狠狠地咬在陆讷的唇上,血腥味顿时弥漫在口腔,还未咽下去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来。陆讷嘶地抽一口气,反而把苏二的唇吮吸在了自己唇间,彼此灼热的气息交织,互相较劲儿似的你来我往,不知何时两人倒在床上,像两只困兽,互相撕咬、吮吸、抚摸,周围的空气节节攀升,到这一步,彼此体内的欲*火都被撩拨地要燃烧起来了,苏二的裆部涨得发疼,压抑着喘息在陆讷耳边说:“陆讷,我他妈想操*死你!” 陆讷本来有些意乱情迷,听到这话,顿时有点儿不乐意,一个翻身,将苏二压在下面,“谁操谁还不一定呢?”一手抓着苏二的手压到头顶,一手直接扯开了苏二衬衫,纽扣绷了一床,苏二的身体是年轻男子的清瘦而结实,床头灯光下,像晃动的酒液,陆讷低头含住他的褐色的乳*头,牙齿轻咬,连带舌头舔*弄,苏二一个哆嗦,喘着气逞强嘲笑,“小处*男你会不会啊——” 陆讷一听这话,心里顿时涌上一阵怒气,张嘴就咬了苏二的乳*头,疼得苏二爆粗口,“我操,你属狗的是不是?” 陆讷的手掌沿着苏二紧绷的腰直接插*进他的内裤里门,用力地揉捏他的臀肉,狠声道:“你这是也让我像你一样先找几个男人练练枪,积累积累经验?” 苏二顿时知道踩到雷区了,瞪他一眼,“你敢?我他妈剁了你小鸡鸡。”一边趁着陆讷不留意,一个翻身又把陆讷压下面,抬起大腿就扒他裤子,嘴里说着,“宝贝儿,让哥哥好好伺候你,保证让你爽得哭出来。” 陆讷一抬脚差点儿没把苏二踹下床去,反身压上去,论武力,娇生惯养的苏二少怎么敌得过皮糙肉厚草根出身的陆讷,很快被他制住,抬起苏二一条腿架在肩上,手指捅进苏二的后门,气喘吁吁地说:“你忘了哥是干什么?哥是干艺术的,好歹还看过几部gay片,知道怎么回事儿。” 被异物侵入的感觉令苏二脸色一白,苏二少纵横情场多年,一向是他把小情儿操得连连求饶,就算陆讷跟从前那些鲜嫩的小男孩儿不一样,他也从没想过自己要做下面那一方,第一次升起恐惧的感觉,两眼瞬间就红了,叫道,“陆讷你他妈敢动试试?” 陆讷一下子愣住了,望着苏二通红而凶狠的眼睛,停止了动作,半晌,他舔了舔干涩的唇,嘶哑着嗓子说:“你……你要不愿意,就算了。”停了停,似乎会缓解彼此的尴尬,小声说,“其实不做到这一步也没关系,用手弄弄,也挺好的。” 说完,他就要退出去。苏二的心里忽然一慌,不知怎么就有种预感,今天要真这样结束了,他跟陆讷的关系就永远会停留在这一步,心一横,有点儿自暴自弃地说:“算了,你来吧。”话说完,血色唰地涌上脸耳,他拧过头,将脸埋在枕头里,闷声闷气地说:“床头柜里,你找找,应该有润滑的东西。” 陆讷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忍着胀痛的裆部,翻身下床,果然在抽屉里找着了保险套和润滑油,按着苏二的指示将润滑直接挤进了苏二的后门,一下子没控制好剂量,挤多了,苏二觉得里面又凉又泥泞,跟下过雨的稻田似的,难受地要命。 陆讷也是满头大汗,先用一根手指慢慢地捣着,再慢慢加到三根。苏二被他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弄得火大,哑着声音说:“行了,进来吧。” 陆讷的下*身硬得都快爆炸了,擦着缝隙慢慢地捅进去,虽然做足了前戏,还是有点儿紧,火热的四壁嫩肉绞得陆讷发疼,都不敢有太大的动作,苏二的脸也扭曲得厉害,嘴唇咬得没有一点儿血色。 陆讷双手温柔而煽情地抚摸他的身体,摸他下面的硬物,湿热柔软的嘴唇吻过他的胸膛,腹部,在肚脐眼来回啜着,舌尖色*情画着圈儿,苏二一个哆嗦,喉咙里溢出一声压制的轻哼,陆讷顺势动了动,先是缓慢的,渐渐凶蛮起来,苏二的喘息变得急促,伸出手来抚摸陆讷短短的发茬。 陆讷将他的双腿盘到自己腰上,双手穿过他的腰用力将他抱起来,两人的身体贴得严丝合缝,探过头去吻他的嘴唇,灼热的呼吸进入对方的口腔,被一丝不漏地吞没,甚至整个人精气都要被吸过去,两个人如同困兽般互相吮吻较劲,紧贴的下*身进行着最原始的频率。   第五十章   有十几秒钟的时间,陆讷的脑子一片空白,整个身子都徜徉在一种暖洋洋的痒呼呼的水中,成千上万的细胞微微颤栗跳舞,成千上万的毛细孔阳光下全部打开来,那种无以言表的舒爽,让他连一根手指也不想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低头看苏二,苏二两眼失神,眼珠子上蒙着一层水膜,显得特别水润,显然也沉浸在高*潮,脸色潮红,额发湿湿贴在额头,张着嘴微微喘息,脚趾头还蜷了起来。陆讷看着看着,既有点儿心痒痒,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身子,将自己那活儿从他里面退了出来。   被撑开的洞穴一时之间还不能合拢,过多的润滑油从里面溢出来,苏二本来就潮红的脸更红了,血色全涌到脸上,掩饰性地一把推开陆讷,极其粗暴,掀开被子起来,一下地,腿一软,差点儿没在陆讷面前出丑,两条腿刚刚被撑得太开,现在都有点儿合不拢。   陆讷一看他那怪异的样子,忍不住跟着起身,“你干嘛呢?”   “洗澡。”苏二头也没回。   陆讷小心翼翼地问:“要不,我帮你?”   苏二回了他一个简洁有力的“滚”。   热水冲刷了掉了身体的黏腻不适,舒缓了酸疼的腰肢和大腿肌肉,苏二擦干身体,走到洗脸前,凑近镜子细细地看自己身上陆讷留下的痕迹,尤其是左肩头的牙印特别明显,骂了句牲口,围了条浴巾就出去了。   陆讷依旧躺床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连脸都蒙上了,就露出头顶短短的发茬。苏二掀开一边的被角躺进去,点了一根烟,慢慢地抽着。烟都抽到一半儿了,陆讷依旧一动不动地挺尸,成心要把自己闷死在里面的节奏,苏二扯了扯被子,问:“你干嘛呢?”   陆讷死抓着被子,苏二没扯动,不由地侧过身去,更加大力地拉被子,被子终于被拉开了,露出陆讷被憋红的脸,看见苏二眼神游移了一下,将被沿拉倒下巴,小媳妇似的说:“我就是有点儿难为情。”   苏二愣了一下,然后操了一声,觉得自己整个世界观都被颠覆了,“妈蛋的刚才到底是谁上谁啊?”   陆讷理直气壮,“你说我好好一正直青年,就被你这么个禽兽糟蹋了,还不兴我哀悼一下我逝去的贞操和向着歧路狂奔的人生观啊。”   苏二更来气了,“你他妈刚操*我的时候不挺爽的吗?”   陆讷不服气道,“你被*操得不也挺爽的,瞧你叫成那样。”   苏二一下子觉得面子有点儿下不来,翻身压住陆讷,狠声道,“有胆子再来,哥哥叫你知道厉害!”   陆讷没跟他较劲儿,反而伸出双手捧住苏二的脸,叹了口气,认真地说:“其实,我本来没想那么快跟你发生这种关系。先前不是跟你说需要时间适应嘛,那会儿,我心里真的挺别扭的,虽然有点儿感觉,但拐不过弯儿来,老觉得,俩男人挺不靠谱的,我就想着,慢慢来吧,我心里还有个计划,什么时候牵手,什么时候亲嘴,咱们一个步骤一个步骤的来,要万一真不合适,那就算了——”   听陆讷说起这些,苏二心里面涩涩的,抽了口烟,故意喷在陆讷脸上,“你说你一个男人哪儿那么多唧唧歪歪的?”说着,将烟放到陆讷嘴边,陆讷张嘴衔住,吸了一口。两人你抽一口我抽一口,温情脉脉的。   一支烟抽完,两人就亲到了一块儿,口腔里都是尼古丁干燥而略苦涩的味道,互相用力吮吸着,灼热的舌头勾缠,轻而易举就给勾出心里的馋虫来了,身体挨挨蹭蹭地撩起火来。苏二的手摸过陆讷十分带劲儿的腰线,一直摸到富有弹性的臀部,手指卡进臀缝间,被火热的紧致臀瓣夹着,心里一片火热。   陆讷的身子却一僵,一把抓住了苏二的手,瞪他,“你干嘛?”   苏二另一只手摸着陆讷染上情*欲的眼睛和嘴唇,嘶哑着声音说:“刚让了你一回,这回总得让我来了吧?”苏二知道,陆讷对他们之间的这段感情挺没信心的,所以特别被动,直男么,能理解,自己要不退一步,他们俩永远不可能进一步。苏二都想好了,先牺牲一下,下次再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陆讷的脸上顿时划过窘迫,抓着苏二的手纹丝不动,舔了舔干涩的唇,说:“不行,我过不了心里那个坎儿。”   苏二诱哄道,“你看我都为你牺牲这么多了,你为我牺牲一下有什么关系?我跟你说,其实做下面挺好的,我保证不让你疼,让你舒服得把嗓子都叫哑了。”   任凭苏二说破嘴皮子,陆讷就是不为所动,最后干脆故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将被子一蒙,闷声闷气地说:“困了,睡了,明天还早起呢。”   苏二的一张脸吧嗒一下挂下来,狠狠地推了一下挺尸的陆讷。陆讷一动不动,闭着眼睛打鼾,把苏二气得不行,差点儿没触犯刑法。   陆讷一开始是装睡,没想到后来真睡过去了。苏二郁闷得又抽了一支烟,看看陆讷睡得没心没肺的样子,觉得跟这种人计较太不值当了,自己掐了烟,关了灯也躺下睡了。   陆讷在香港待了两天,没再见过岑晨,以后也没再见过,他跟苏二也从没谈起过有关岑晨的话题,好像这个人从来不曾在他们的生活中存在过。陆讷知道苏二肯定背着他做过手脚,他那样的人字典里从来没有宽宏大量,睚眦必报才是他的人生准则。不过陆讷一点儿都不担心岑晨,一是因为本来对这人就没好感,二是岑晨这样的人其实生命力特别顽强,他有一种也许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本能,本能地判断出利弊,本能地见风使舵伏低做小,本能地往上爬。   接下来,陆讷在半个月的时间里飞了六个城市做宣传,《情人藤》终于赶在国庆档的尾声上映了,老实说,这档期真不算好,前有两部好莱坞特效大片,同时上映的有一部国内著名导演卓荻的古装武侠大片《摩罗》,是《情人藤》最大的对手,两部好莱坞大片上映已经超过一周,渐渐淡出观众视线,而《摩罗》正来势汹汹。   两部电影同一天上映,又都是古装剧,《摩罗》是知名导演+一线影星+巨额投资,怎么看都是影院和观众首选的目标,虽然影片质量存在争议,但不妨碍人家的吸金能力,上辈子《摩罗》就收获了将近五亿的票房。陆讷真心心里没底。不知道《情人藤》会不会沦为炮灰。   首日排片,《摩罗》占37%左右,《情人藤》位居第二,占20%,略输一筹。首日票房,《摩罗》1200万,《情人藤》550万。   陆讷是从网上看到这个数据的,具体准不准确,他也不清楚,用他的话说就是,他就是一拍电影的,电影拍完了,就没他什么事儿了,该怎么卖是发行商的问题。他也没去影院看自己的电影,前段时间马不停蹄地做宣传,飞机上的工作餐吃得他都快得厌食症了,一忙完,他就彻底不想动了,就想做一只混吃等死的猪。   张弛打来电话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被苏二讨伐他脚趾甲的问题。   陆讷跟苏二也小半月没见了,一见面,天雷勾动地火,就亲一块儿去了,从玄关一直亲到卧室,衣服脱了一地,扑到床上跟野兽打架似的,结果谁也没把谁压下来,陆讷的脚趾甲还把苏二的小腿给挠花了。   出了一身汗,两人都有点儿熄火了,躺床上喘气儿,苏二就把挠花的小腿给陆讷看,义正言辞地鞭挞,“你说你好歹也是一知名导演,能剪剪脚趾甲吗?全国人民都跟你似的,每天得发生多少刑事案件啊?”   陆讷给烦得不行,“咱们能跳过这么二百五的话题吗?你不觉得这话题跟地方电视台自制的乡村剧似的,砸地上都能扬起二斤土来,特别对不起我知名导演,你富二代的身份。”   苏二还来劲儿了,“不行,你赶紧找个指甲钳出来,把你那脚趾甲剪剪,不然我精神不稳定,容易做出不能挽回的事儿来。”   陆讷闭着眼睛哼哼,“找不着了,上回搬家不知道搁哪儿了。”   苏二瞪了陆讷一会儿无果,自己爬下床,撅着屁股翻箱倒柜地给他找指甲钳,过了会儿,陆讷都快睡着了,苏二回来了,死命地推着陆讷,“赶紧起来,我找着了。”   陆讷猪一样的哼哼,任凭苏二怎么折腾,就是意志坚定地装睡。苏二给弄得没法儿,拉着他的一条腿,拖尸体似的拖到床边,自己坐在床下的地毯上,背靠着床,把陆讷一条腿架在自己肩上给他剪脚趾甲。他剪得特别认真,聚精会神的,跟搞科研似的。   陆讷看着他专心致志的样子,忽然心里就一动,剧烈的跳动是如同余韵般的颤动,嗡嗡嗡的,震得身体发麻,像有什么酸汪汪的东西流出来。他坐起身,将另一条腿也架到苏二肩上,看起来跟骑在他脖子上似的,温柔而缓慢地呼撸他的头发,轻声叫唤他,“漾儿……”   苏二板着脸回头乜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干嘛?”   陆讷还没说话,手机就响了,张弛的。   张弛的声音跟吃了兴奋剂似的,整个声音就不在平时的那个调上,“老陆,最新消息,《情人藤》目前票房3300万,仅次《摩罗》的3700万,跟你说,这个周末票房肯定会有高*潮,破亿不成问题,成美的老总笑得都快得癫痫了,他已经放出话来,票房破三亿就立刻立项拍续集,公关部门已经着手筹备庆功宴,老总要亲自给主创人员发红包……”   第五十一章   《情人藤》讲的其实是一个特别简单的故事,痴情女人负心汉,但再加上一些玄幻的东西,就颇显奇情吊诡,故事一开篇,就是深夜,下过雨的青石路面,被昏黄的灯光照着,反射着明晃晃的亮光,一只野猫忽的窜出来,悄然无声地落在路中央,回头一看,一双黄玉一样的眼睛幽幽地盯着镜头,高跟鞋的声音慢慢地由远而近,咔哒,咔哒,在阒然的夜晚显得非常寥落。一个女人的身影渐渐出现在镜头里,暗红色的旗袍,空荡荡的,下面瘦削而高挑的身体,如同被抽干了水分的柴禾。   沿着青石小路,她走进幽深蜿蜒的小巷,然后在一闪枣红色的大门外停下,她站了一会儿,慢慢地抬起眼来,这时观众才第一次看清楚她的长相——   一个苍白的,两眼无神,如同纸糊般的人,深陷的眼窝里透出的是丝丝缕缕的疲倦、幽怨,只有嘴唇,还留着一点儿残红,如同一只艳鬼——白小酌。她怔怔地望了鎏金铜环一会儿,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扣了扣。   枣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里面是一个弓着背的老头,掀起眼皮不带任何感情*j□j地看了她一眼,说:“小姐找什么人?”他的声音粗噶难听,如同指甲划在在玻璃上。   白小酌幽幽地开口,“我找陈先生,我打听了很久,找了很久,才找到这儿。”   老头让开身子来,白小酌跨过门槛,朝里面走去,身后传来老头神神叨叨的喃喃自语,“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声音苍老粗噶,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镜头随着白小酌慢慢推移,不远处,一点幽幽的灯火渐渐变大,尽头,阶下,站立着一个手提灯笼的年轻的男人,一身白袍不染尘埃,温润如水的五官糅合了仙气与妖气,在寂静浓重的夜色中,凤目星眸轻轻一扫,却仿佛要将人心剜去。   透过镜头,再经过后期处理,江兆琛饰演的陈之佛这个角色比在现场的时候更令人震撼,这个角色出场次数不多,却非常复杂,他既好像非常善心地在帮助女主角寻找他的情人,却又好像另有所图,非常神秘,他的温柔与善心下包裹着高高在上的冷眼旁观,偶尔不经意的眼波流转却透露着不为人知的寂寞与抑郁。   才上映几天,令江兆琛这个不温不火了好几年的人迅速人气攀升,网上随处可见这样的简短影评——   “太赞了,今年最大的惊喜,画面美得无可挑剔,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最后都看哭了!”   “爱陈之佛,每次一到他的镜头,就喘不过气来,姐已经很多年没犯花痴了。”   “可以看得出摄制组挺用心的,服装、道具都很精细,画面超级棒。”   “看完之后心情极度抑郁,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情不好的时候绝对不能看。”   “我能说我居然上电影院看了两次吗?我对陈之佛果然是真爱——”   “陆讷还是挺会调*教演员的,一开始知道是张茵茵主演的时候,完全没兴趣,但没想到完全颠覆了印象,还有江兆琛啊,嗷嗷嗷,那销魂的眼风,那霸气邪逼的轻笑,完全沦为脑残粉。”   当然也有负面评论,认为这部片子完全就是圈钱的大烂片,“点赞的都是水军吧,就这样的片子还有7.8的评分。”   “先别说烂俗的剧情,里面的出场人物更是杂乱,感觉整个故事挺乱的。别跟我说还要拍续集——”   “还是《笑忘书》更好吧,这部片子给人的感觉陆讷完全转向商业去了,希望只是错觉。”   “感觉陆讷还没有形成自己的个人风格吧,中肯地说,片子挺好的,但从《笑忘书》到《情人藤》,完全看不出是同一个导演的作品,祝福陆导能越走越远吧。”   “国内导演普遍的毛病,就是不会讲故事,陆讷是个会讲故事的人,但在这里,感觉没发挥好,也许跟大环境有关系吧。”   ……   对于网上褒贬不一的评论,陆讷也就一笑而过。平心而论,《情人藤》这部片子对陆讷来说,就是个命题作文,跟拍《笑忘书》时比起来,少了点儿激情,更多的是精打细算,有对市场的审视和试水。陆讷一点儿也不介意别人说他商业,电影要生存,本来就离不开市场,太深奥太文艺的东西,曲高和寡,只能留着孤芳自赏,陆讷还没有那么高的境界。在这个圈子混久了,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想干什么什么,我有个什么想法,特别牛掰,但国内这环境不允许,太他妈憋屈了——”   陆讷其实并不是很赞同,这世上哪儿来绝对的自由啊,外国人拍片也有外国人的限制,只是你不知道罢了。陆讷从来不拧巴,文化环境不同,首先就必须得清楚这一点,别老想着你想干什么吧,想想你能干什么吧。   成功的电影分为好几种,却从来没有完美之说,有的故事出彩,有的结构精当,有的特效壮观,陆讷在一开始拍这部电影的时候,就已经很明确,就是要将这么一个烂俗的故事透过镜头,如同剧中的情人藤一样扎扎实实地扎根在你的心里面,一边疼痛一边疯长。怎么做到这一点?就靠人物,必须把人物立起来。让你看完,可以说不出到底讲了什么故事,但必须对里面的人物印象深刻,想起来,心就要揪一下。   三千万的前期投资几乎都烧在了搭场景和人物服装上,场景务求精细,衣服务求精美,甚至遍寻了六七十岁的老裁缝,一同赶制戏服。   对演员的要求更是苛刻到了极点,有时候明明只拍一个背影,但陆讷觉得他的面部表情不对,依旧喊卡重来,胶卷烧了有十万尺,幸亏后来有苏二的加入,否则都不知道怎么收场,   事实证明,陆讷对《情人藤》的定位是正确的。随着影片上映,《情人藤》凭着过硬的口碑,票房一路直升,几乎跟《摩罗》不相上下。   苏二剪完了脚趾甲,pia的拍了下陆讷的脚背,“行了,瞧瞧这手艺,大师级别的。”   陆讷收回脚看了看,发自肺腑地称赞,“不错,如此特立独行的形状,够得上我艺术家的身份了。”   苏二被夸得极度膨胀,扑过去亲了陆讷一口,两人滚到了一块儿。苏二压在陆讷身上,紧盯着他的眼睛,问:“做不做?”   陆讷咽了咽唾液,感觉喉咙干涩,清心寡欲了这么多年,一朝开荤,食髓知味,心里面跟有只猫爪子在挠似的,脸上还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严肃地点了点头,“做。”   苏二一乐,眉开眼笑,低头就啃在了陆讷嘴上,陆讷的手从他的衬衫里面伸进去,摸着他的背,与他唇齿交缠,欲*火迅速燎原。   第五十二章   两人先在床上做了一回,又贴着抱着压在沙发上做了。说实话,苏二郁卒得要死,本来打定了主意这回一定要把陆讷压下来,收复失地重振雄风的,两个人折腾来折腾去,弄得气喘吁吁一身臭汗,到底还是没抗住,痛失阵地。   陆讷得了便宜还卖乖,软乎乎湿腻腻的嘴唇吮吸着苏二的唇,又去舔*弄他敏*感的耳朵,声音里也染着情*欲,模模糊糊地说:“你说我们每次搞得跟强*奸现场似的,有什么意思,这样多好。”   苏二身体里某个点被陆讷的男*根有意无意地摩擦着,浑身酸酸麻麻,说不出的感觉,强力装着镇定,“滚你大爷的,你还没完没了了,嗯……”一出声,就暴露了身体的真实感觉,到后来,声音都不在一个调上了,尾音往上飘,跟提琴弦音似的,又撩人又带劲儿。   苏二的脸一热,咬紧嘴巴闭上眼睛,面子上有点儿下不来,然而在陆讷如同野兽掠食般凶蛮地撞击下,身体越来越热,腰肢软得一塌糊涂,腿间的东西颤颤巍巍地站立着,顶端溢出透明的液体,喉咙也痒得难受。   陆讷侧过头,与他交换缠绵湿润的吻,火热的舌头翻搅,细微的呻*吟终于从嘴角溢出,苏二整个脑子都是一团浆糊,迷迷糊糊地任陆讷作为。   这时候,手机铃声响起来了,听铃声是陆讷的,但两人谁都没理,一味沉浸在身体最原始的快*感中。偏偏手机没完没了地响,陆讷不由地就有点儿分心了,伸手去摸手机。陆讷一停止下面的动作,苏二就感觉浑身不对劲儿了,一种细碎难耐的感觉如同蚂蚁似的啃啮着他的身体,不由地狠推了陆讷一下,眼角微红,“你他妈做不做,不做滚。”   陆讷这一听,哪儿还管什么手机啊,握着苏二的腰就用力一挺,一下捅得太深了,苏二的尖叫不可遏制地从喉咙底冲出来,声音里都带了点儿哭音了,“你丫的要干*死我啊……轻……轻点儿……”   陆讷也有点儿疯了,被柔嫩肉壁绞住的小兄弟滚烫坚硬,快速抽*插间快*感一点一点地积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两人达到了高*潮,瞬间身体仿佛核反应堆似的爆炸开来,将整个神智连同周围方圆十几里全炸得飞灰湮灭。   苏二整个身体像从水里捞起来的,湿淋淋的,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第二回的时候陆讷没带保险套,滚烫的液体就全这么射在他体内,到现在他还能清晰地感受到还有一小股一小股的液体流出来。   陆讷趴在他身上喘息,额发都汗湿了,脸埋在苏二的颈窝,苏二的肩头又多了一个牙印,陆讷这人属牲口的,高*潮的时候就喜欢咬人肩头。苏二这会儿也没计较他咬人又内*射的问题了,抬手一下一下摸着陆讷的头发和后颈,就跟抚摸个孩子似的,在激烈的欢*爱过后,两人都显得特别柔情。   直到裸*露的脊背有了微微的凉意,射出来的液体也开始凝结,陆讷才从苏二身上起来,抽了一团纸巾给苏二,然后自己也抽了几张,随便擦了擦。低头就看见ARMANI沙发上白色精*液痕迹,立刻痛心疾首起来,抽了纸巾,蹲那儿仔细地擦啊擦。   苏二看见他光着身子蹲那儿跟农民工似的,就觉得好笑,“行了,脏了就脏了呗,换一张不就完事儿了吗?”他只用纸巾草草擦了下自己的下面,里面还没清洗,泥泞不堪的,却不大想动,就那么大喇喇地裸着身,曲着一条长腿,从烟盒里敲了一根烟放嘴上点燃了,抽了一口,递给陆讷——他挺喜欢在事后跟陆讷一块儿抽一根烟的感觉。   陆讷擦了半天也没擦干净,也放弃了,一边想着以后一定得谨慎选择做*爱的地点,一边接过苏二递过来的烟,叼嘴上,跟苏二一块儿挤到沙发上去了。   陆讷一手夹着烟,故意侧过头将烟喷他脸上,很久不见的不要脸劲儿喷薄而出,问道:“刚刚是不是特爽?”   苏二拿过他的烟,横了他一眼,“你自我感觉特好是吧?”   陆讷笑眯眯地说:“我这是虚心听取意见,谋求共同进步,一切为明天,明天会更好。”   苏二被他逗笑,陆讷趁机更紧密地贴近他,锲而不舍地问:“爽不爽,说,我干得你爽不爽?”   苏二被他烦得不行,勉勉强强掀起眼皮撩了他一眼,“还行吧。”声音到后来都有点儿含糊了,明显不好意思了,陆讷虚荣心顿时膨胀,两人正腻歪着,门铃就响了。   两人同时一愣,陆讷看了看时间,都晚上十一点多了,这么晚了,总不可能是送快递的吧?陆讷其实有点儿担心是电影公司的人。   门铃改成了敲门声,陆讷从沙发上跳起来,见苏二还懒洋洋地躺着不动,赶紧扯着他的胳膊起来,“起来,你赶紧进屋里洗个澡,先别出来。”   苏二觉得这场景怎么这么熟悉,就是人物角色有点儿颠倒,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慢吞吞地进了卧室,陆讷以最快地速度套上裤子,打开通向阳台的玻璃门通风,又把随手丢在地上的用来擦身体的纸巾捡起来扔进垃圾桶,还怕人闻着味儿,把垃圾桶搬到了阳台,忙得晕头转向,又看见沙发上一块儿白色痕迹,手忙脚乱地抓了本杂志遮盖在上面,然后才去开门——   门开了一小半,陆讷就看见了陈时榆,有点儿惊讶,“榆树?”身体却没让开,停了停接着问,“这么晚了,你是有什么事儿吗?”   陈时榆也有点儿诧异,陆讷这话问得有点儿生分,陆讷这人大大咧咧,陈时榆认识他这么多年了,深知他的脾性,他这个样子,倒像是里面有什么秘密似的,面上就有些狐疑,“刚收工,跟你打电话想约你吃宵夜的,结果你没接,我就自己买了,刚好买宵夜的地方离你这儿也不远,就上来看看,我买了麻辣烫,还有鸭血粉丝。”   陆讷硬着头皮开了门,他自己心虚,总觉得空气里还有股精*液的腥膻味儿。陈时榆倒是神态自若,进门就将宵夜往茶几上一放,人往沙发上一坐,随手拿起那本杂志。   陆讷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三步并作两步坐到陈时榆旁边,一屁股盖住那块白色痕迹。陈时榆惊诧地看了他一眼,面无殊色地低头翻杂志,其实有些心不在焉。   陆讷刚刚有过情*事,身上的男性荷尔蒙气息特别浓厚,两人又挨得特别近,腿都几乎碰到一块儿,陈时榆的心有点儿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明明知道不应该,却还是忍不住心猿意马,努力将注意力放到杂志上。   杂志是香港出版的都市画报类型,一翻开,就是陆讷的人物专访。不知是不是后期处理的关系,照片中陆讷眉眼硬挺冷锐,五官立体而古典,看起来不像现实中那样鲜活生动,却别有一种韵味,穿着黑色的简约款西装,白衬衫,扣子解开两颗,没西领带,静静地坐在一把高脚凳上,两条大长腿自然垂立,棱角分明的下巴微抬,意态疏朗,眼神安静,让人感觉到一种自我的感知力、控制力。   陆讷挺不好意思的,“是不是感觉特别别扭啊,我就说照着平时的样子拍得了,摄影师非要我化妆,还要我摆这摆那的,我哪会拍照啊?拍完还晕头转向的,拿到照片一看,压根儿就不是我嘛——”   陈时榆抬起头,看了陆讷一眼,说:“其实陆讷你挺适合拍这样的硬照的,你会发现连自己也从来不知道的一面,以后拍多了,就习惯了。“   陆讷笑道:“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另一面,你知道?”   陈时榆看着他,一笑,他的五官过于浓重,反而给人刻薄凌厉的感觉,这么一笑,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像藏着点儿小秘密,眉眼柔和掺杂着入骨的媚惑,陆讷看得都是一愣。   一道凉如刀片儿的声音忽然从后面插*进来,“陆讷,后面我够不着,你过来帮我一下。”   陆讷和陈时榆迅速转过头,苏二两手交叉抱胸斜斜地靠在卧室的门口,□就围了一条浴巾,眉眼冷峻,目光如电,虽然隔着一段儿距离,他的身上的痕迹一看就可以辨认出事激烈欢*爱留下的。   陈时榆如遭雷击,脑中一片混乱,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只是目光死死地盯着苏二肩上的牙印,好像被一只大手扼住了喉咙,快要窒息,直到陆讷有点紧张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叫他,“榆树?”   陈时榆浑浑噩噩地转过脸,对上陆讷的眼睛,目光是令人无法看懂的复杂。   陆讷都不知道苏二发什么神经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跑出来,头都有点儿大,也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陈时榆的脸色慢慢冷静下来,轻轻地说:“我先回去了。”   他的样子实在有点儿不对劲,陆讷张了张唇,“我送你下去。”不管怎么说,他觉得作为多年的兄弟,让他看见自己跟一个男人暧昧不清,总得说点儿什么。   陈时榆没拒绝,沉默地走出了房间,陆讷跟着他,一块儿进了电梯。两个人谁都没说话,一直到走出电梯,走出公寓楼,陆讷才挠了挠头,开口,“那个,榆树啊——”   陈时榆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等着陆讷接下来的话。   陆讷摸摸鼻子,“那个……我跟,苏二,嗯……就是——”   陆讷还没说完,陈时榆已经冷静地接下去了,“你们在一块儿了?”   陆讷点点头。   “你疯了吗?”陈时榆的脸一瞬间极其狰狞,像是择人而噬的野兽,把陆讷给吓住了,他的双眼通红,里面燃烧着熊熊的妒火,甚至有点儿恨意,“你他妈脑袋被门夹了,还是满脑子的智商被狗吃了,你跟他在一块儿?!”   陆讷被陈时榆激烈的反应震住,竟然一时之间找不到任何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陈时榆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很久之后,才慢慢平复下来,好像那一刻的疯狂只是假象,他问:“陆讷为什么?”声音轻得一出口就消散在空气里了。   陆讷又一下子被问住了,夜风有点大,吹得人的头发刮在脸上有点疼,陆讷将两只手插*进牛仔裤的口袋里,想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可能缘分吧,刚好那个时间段,他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了,死皮赖脸地侵占进我的生活,刚好那段时间,我的心挺空的。”陆讷的说这些话的时候,平静中带着点儿没人理解的萧索。   陈时榆撇过头,两眼放空,说:“我一直以为你只喜欢女人。”   陆讷张了张口,陈时榆没给陆讷说话的机会,转身走掉了。他的脸,在背对陆讷的一瞬间终于裂了,好像要哭的样子,但他死命地咬住了牙齿,咬得太用力了,五官都扭曲起来。   陆讷在楼下站了一会儿,老实说,他没有想到陈时榆的反应会这么大。他想过他的朋友,比如张弛,可能会对他跟苏二的关系心存疑虑,不理解,不赞同,但陈时榆——怎么说呢,毕竟陈时榆本来就是同性恋,陆讷还以为他应该是比较能接受的,结果却出乎意料。   陆讷回忆着陈时榆见到苏二时的反应,一个荒谬的念头在脑中形成,并且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陈时榆,不会是喜欢苏二吧?毕竟两人前世就牵扯不清的。   怀着这样微妙的心情,陆讷上了楼。走进门,就看见苏二坐沙发上,依旧只围了一条浴巾,弓着背,他面前是陈时榆买的宵夜,一碗麻辣烫,一碗鸭血粉丝,他漫不经心地用一次性筷子搅动着里面的食物。   陆讷还没开口说话,苏二撩起眼皮凉凉地看他一眼,然后就当着他的面,将鸭血粉丝倒进了垃圾桶。陆讷的脸色一变,“你干嘛?”   第五十三章   苏二目光如电,冷静地看着陆讷,然后轻轻地抬手,将麻辣烫也丢进了垃圾桶,“陆讷,别再让我看到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   陆讷先是一愣,然后怒火噌一下就上来了,“什么乱七八糟?苏二你给我说清楚?”   苏二的嘴角微微下撇,下巴微抬,神情倨傲。   陆讷忍着怒气说:“时榆是我打从穿开裆裤时就一块儿玩的兄弟,我跟他清清白白的,你发什么神经?”   苏二的眼神暗了一下,站起来,往卧室走去,“当初你也说我们之间冰清玉洁天地可证。”   陆讷一下子被噎住,跟在苏二屁股后头,瞪着他的背影,“苏二你丫别事儿逼啊,什么事情怎么一过你脑子就充满龌龊,你是中二期滞后还是更年期提前啊……”   陆讷跟到洗手间门前,嘭一声,差点儿没被门板儿碰了一鼻子,正干瞪着眼睛。洗手间的门又打开来了,苏二探出头来说:“我,苏漾苏二少,极其厌恶你那清清白白的兄弟陈时榆,真心的。”   说完,又嘭一声关上了门,没一会儿,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苏二没有留宿,洗完澡穿上衣服就走了,两人弄得有点儿不欢而散的意思。陆讷挺郁闷,他就弄不懂了,这是干嘛呀,怎么跟女人似的,说变脸就变脸。尤其是看到垃圾桶里的鸭血粉丝和麻辣烫,一点一点地凉掉,糊成一团,上面浮着一层白色的油脂,更觉得糟心。   洗了个澡,打开电脑写新剧本,写写删删折腾了俩小时,没什么进展,最后将笔记本啪一合,站起来到阳台抽烟。   苏二难得回了苏家大宅,他平时不住这儿,虽然苏缺大部分时间也不在这儿,但只要一想到要跟那个脑回路迥异的移动冰山在同一屋檐下,他就觉得自己的胃被推土机压过似的难受。   刚将车停妥,就听见从屋里传出惨绝人寰的哭声,苏二的太阳穴跳了跳,黑着脸走进去。从英国回来后,苏二就把他那便宜外甥扔这儿了,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他跟苏缺都几乎是佣人带大的。也不知道苏家是不是缺德事儿做太多遭了报应,反正苏家男人没几个是能正常长大的。   走进屋,巨大的水晶吊灯下,华丽的西班牙刺绣古典沙发上,他那个叫Aron的混血儿外甥裹着一条Armani的羊绒薄毯嚎得伤心欲绝,旁边的保姆、佣人满头大汗,手上拿着奶瓶、玩具手足无措,看起来下一秒就想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把自己从窗口扔出去。   苏二的鞋底踩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苏……苏先生……”保姆是新来的,小孩儿原来的保姆不愿意跟着来中国,苏二就让人在国内又找了一个,三十六七岁,长得干干净净的,此时在苏二静寂的目光下,连死的心都有了。   苏二的目光落到满脸淌水的小孩儿身上,原本哭得声嘶力竭的小孩儿倏地止住了哭声,一双蓝汪汪水盈盈的眼睛盯着苏二。保姆顿时神情一松,苏二脚步一转,往楼上走去,才走出三步,身后顿时传来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   苏二的眉头一蹙,不得不重新停下脚步,刀片儿似的眼神盯着保姆,“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让这只小崽子闭上嘴巴,立刻,马上。”   他的话音刚落,小孩儿的哭声就停止了,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望着苏二,睫毛上海挂着晶莹的泪珠。保姆连忙解释说:“苏先生,其实小孩子特别敏*感,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他会不适应,特别需要亲近的熟悉的人在身边,你看,他一看到你,就不哭了。”   苏二扭过头,“你是说我长得像他妈?”   保姆瞬间紧闭嘴巴,恨不得将自己揉成一张面巾纸扔垃圾桶了。   苏二考虑了一会儿,改变了行进方向,走到沙发旁,坐下,与小孩儿互相木无表情地对视了半晌,然后小心地拎起Armani羊绒薄毯的一角,盖到小孩儿身上,说:“我觉得我们可能需要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   停了停,他继续说,“第一,我知道你很伤心,你在一天之内失去了你那倒霉的爸爸妈妈,但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是在没有父母的情况下长大的,而且我觉得我活得还不错,没有自闭抑郁,仇恨社会,至少在苏缺德把你扔给我之前是这样的。所以我觉得,你的问题应该也不大,至少你身体里有一小半儿是苏家人变态而强悍的基因;第二,我觉得你的爆发力和持久力都在平均水平线上,苏缺如果乐意,可以将你往奥运选手那方面进行培养;第三,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很糟糕吗?所以如果你敢再嚎一声,我保证会把你塞进保险柜里,上三道锁。”   他说完,没有看看保姆和佣人一副快要晕厥的表情,再次与小孩儿互相用力地对视几秒。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就在他起身的刹那,小孩儿忽然伸出手,抱住了苏二的右腿,仰起天使般的脸蛋瞪着眼睛看着他,两秒钟之后,他的嘴角可怜兮兮地往下撇,预示着一场无人能阻止的痛哭秀拉开了帷幕。   苏二的身子一僵,脸部迅速地扭曲了一下,咬牙切齿又语带恐慌地说:“把他给我拖走——”   苏二连续两天没在陆讷面前出现,没有短信,也没有电话,从身体到内心都散发着“我在不高兴”的信息,习惯了苏二每时每刻的骚扰和疲劳轰炸,陆讷一时还真有点儿不习惯,不过面上不动声色,两人心里进行着一场势均力敌的拔河。   陈时榆的电话倒是先来了,刚好是在陆讷去“新星”的路上,陈时榆那边儿好像在拍戏,背景音是片场特有的杂乱,陈时榆一开口就是道歉,“那天我有点儿太激动了,反应过度了……就是有点儿突然吧,太突然了,对不起。”   陆讷没想到他会特意打电话过来,说真的,他真没放心上,听他这样说,连忙说:“没事儿啊,真没事。”   陈时榆沉默了一会儿就说,“那好吧,我挂了,待会儿还有场戏。”   “行,你去忙吧,空了一块儿吃饭。”   陆讷挂了电话,就把这事儿放下了,专心开车。   这是陆讷第二次来新星娱乐文化公司了,依旧是在韩磊的办公室,依旧是他跟韩磊、姚立天三人。这回韩磊没有坐在宽阔而冰冷的办公桌后面,而是坐到了陆讷对面的沙发,茶几上,放着一盒桃花心木保湿盒的雪茄,他没像上次那样开门见山地说主题,一上来,就是慢条斯理地摆弄雪茄,剪去雪茄头,划火柴,点燃香柏木片儿,给雪茄预热,点燃,微微啜一口,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相当赏心悦目,颇有点儿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小开的味道。完了将雪茄盒往陆讷这边推了推,道,“来一根儿?”   陆讷笑笑,掏出自己的烟来,“我抽这个就好,太高雅的东西我欣赏不来,这就跟姑娘长乳*房似的,小时候没培养好,长大了怎么整都白搭。”   韩磊一愣,哈哈大笑,连一向刻板的姚立天也露出了笑意。韩磊终于说到了正题,“这回呢,请陆导过来,还是关于《杀·戒》的事儿,这事儿一天没一个定论,整个剧组就人心浮动,我也是寝室难安。实话说,陆导提的那三个条件太苛刻了,我也犹豫过,不过呢,我还就喜欢陆导这样爽快直白的人,还就喜欢赌把大的。《杀·戒》导演,非陆导莫属!”   陆讷明白这是韩磊答应了他的条件,有些意外。姚立天已经见机从酒柜里拿了一瓶红酒出来,又拿了三个高脚杯。   暗红的酒液倾入透明的玻璃杯,浓郁醇厚的酒香弥漫开来,韩磊端起酒杯,笑道,“陆导,我这可是压下了公司里大部分的反对意见,力挺你,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啊。”   “韩总这样看得起我,我一定尽力啦。”   “合同的事儿我会让下面的人尽快拟定,在这里先预祝合作愉快。”   叮,三只玻璃杯轻轻地碰在一块儿。   晚上是《情人藤》的庆功宴,《情人藤》上映一周,票房破亿,直逼《摩罗》,照这趋势来看,票房三亿不成问题,而且在《情人藤》和《摩罗》两部电影的双核驱动下,带动了整个阶段的票房井喷。“成美”趁机搞了个庆功宴,请了不少媒体记者,还给几个主创人员派了红包,增加曝光率,顺便再给《情人藤》加加持。   整个晚上,不断地有人上前找陆讷攀谈,有纯属客套的,有刻意攀交情的,有阐述自己的电影计划的,也有试探陆讷下部电影打算的。那些投资商收起了从前的那副j□j脸,拉着陆讷的手和蔼可亲得都有些谄媚了,问他下部电影什么时候开拍,是否有合作的可能。这个圈子就是这样,名气这种东西可以随时兑换成人民币,当然能兑换多少跟名气大小成正比。   陆讷一晚上笑得脸帮子都酸了,趁着上厕所,偷偷看了眼成美老总派的红包,是一张一百万的支票,拿手上轻飘飘的,没一点货真价实的感觉,陆讷闭着眼睛想象一下将支票兑换成现金堆床底的情景,想着想着,不知怎的,居然想到苏二了。   陆讷想想,拿出手机,翻出了苏二的号码,慢吞吞地编辑了一条短信——   “我在丽晶,《情人藤》庆功宴。”打完,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好像喝醉了。”   苏二正和他那帮狐朋狗友在御海棠嗨,这段儿时间他很少和他们一块儿出来鬼混,弄得他们都取笑苏二少要从良了。照例一屋子的乌烟瘴气,少不了时鲜美女和鲜嫩男孩儿,苏二兴致不高,阴着一张生人勿进的脸,自己跟自己在那儿掷色子玩儿,跟自闭症儿童似的,听到手机响,还漫不经心加一脸的不耐烦,然后,唰的就从沙发上站起来了——   周围一圈儿正在打牌的人全齐刷刷地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他——   “怎么了?”   苏二忽然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脸上有点儿热,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没事儿,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说完还真的踢了踢腿,又伸了伸腰肢,再若无其事地坐下了,只不过,两只眼睛每隔两秒就要去瞄一眼手机屏幕。   等了有五六分钟,也没再看到手机屏幕亮起,苏二勉勉强强又等了十几秒,实在坐不住了,站起来,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装着随意地跟李明义他们说,“你们玩儿吧,我先回去了,今天酒水就记我账上。”   周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惊诧万分,“这就回去啊,才几点啊,都还没到平时的嗨点呢。”   苏二挥挥手,装着一脸不耐烦的样子,说:“回去了,就我那个,神烦,一会儿看不见我,就短信轰炸,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的,喝了酒就跟个幼儿园小朋友似的,搞得我都快烦死了,走了——”   说完,留下一群面色各异的人,施施然地走出了包厢。   包厢里出现几秒钟诡异的安静,半晌,李明义出声,语气是惊悚和迟疑的,“他刚刚是在得瑟吧,是吧,绝对是在得瑟吧?”   第五十四章   陆讷出了酒店,看见苏二的车还有点儿愣,直到苏二按了按喇叭,陆讷才走过去,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两人都没说话,都有点儿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意思,半晌,苏二发动车子。两人都没再提那天的事儿,算是把这页揭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陆讷难得没有事要忙,两人赖在床上,陆讷抱着手提,苏二抱着iPad,两人在网上打麻将,联手出老千。苏二这人打麻将水平奇臭无比,要不是陆讷罩着他,输得内裤都不剩了。玩了一会儿,就有人在MSN上跟陆讷打招呼,陆讷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就没理,谁知道那叫“大非爱加菲”的人孜孜不倦地跟陆讷发表情,一只猥琐的兔斯基,不停地在那儿搔首弄姿地扭屁股。   陆讷发了个问号过去。对方很快回话了,“陆导,我,Jimmy,记得吗?”   陆讷在脑中哗啦啦地翻阅人名——跟这些熟悉不熟悉的各行各业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也是陆讷的一个生活重心——还没等记忆回笼,对方已经又发来了信息,“就是《都市画报》的摄影师,我还给你拍过照。”   陆讷一下子想起来了,不就是香港的那个混血摄影师帅哥嘛,对方又噼里啪啦地发来一条讯息,“本来不是说把照片底片发给你的吗?结果几次都没在网上遇到你。”   陆讷还真把这事儿给忘了,深深地为人家的敬业与负责感动,不由地就跟人聊了起来,一边接收他发过来的照片。陆讷当时其实拍了好几组,其中有一组就只穿着条牛仔裤,裸着上身的,牛仔裤的扣子还没扣上,露出一点儿CK内裤的边缘,陆讷右手摸着自己的左肩,左手插在牛仔裤里面,特别性感,尤其经过后期处理后,陆讷上半身跟打过蜡似的,小麦色的肌肤泛着健康而野性的色泽,肌理分明,腹部六块腹肌尤其漂亮。   这组照片不是杂志要求的,是摄影师自己突发奇想,陆讷当时也觉得没什么,这会儿看了成片,忽然觉得好像有点儿色*情的味道。   苏二忽然把脑袋伸过来,一眼就看见了照片,“我操,你什么时候拍了这种照片?”   Jimmy一个劲儿地在那儿兴奋地大赞,“陆导你其实很适合拍这种照啦,你身材那么正,其实很多明星都比不上你,不拍可惜,下次有机会来香港,一定要让我再拍几组,保证给你一种不一样的感觉。我在香港住很多年了,九龙新界都熟,陆导下次来香港,我带你玩。”   陆讷正准备回话,苏二差点儿从床上跳起来,骂了一句“孙子”,也不知道骂谁,然后两只眼睛就死死地盯着陆讷,说:“陆讷,想清楚了回话啊。”   陆讷莫名其妙,但被他弄得发毛,还真在脑子里将要回的话过了一遍儿,确定没啥问题,十根手指才僵硬地在键盘上敲,才刚敲了俩字,苏二又跟幽灵似的说话了,“陆讷,咱能商量个事儿吗?”   陆讷点头,“行啊,什么事儿?”   “你以后能有点儿职业操守吗?你说你一导演,拍这种照片干嘛呢,卖肉呢?还有啊,那什么,Jimmy,一听就特风骚,跟你说,十个摄影九个基,你现在可是有家室的人了,检点点啊。”   陆讷的心火又开始一窜一窜的,为了避免在自己精神不稳定的情况下做出点儿无法挽回的事儿,陆讷做了个深呼吸了,“漾儿,那我也能跟你商量个事儿吗?”   苏二特别大爷地一抬下巴,“说。”   “你以后能不那样吗?”   “我怎么了我,我挺好的呀我!”   “我是说,你那莫名其妙的醋劲儿,你都没觉得我们方圆十里弥漫着一股酸倒牙的味儿吗?特别荡气回肠,真的。”   苏二吧嗒一下把脸挂下来了,一声不吭地在那儿自顾自地刷网页。   陆讷苦口婆心,“再说了,我就是一干导演的,这圈子最重要的就是人脉,什么是人脉,就是形形色*色的人我都要接触,还都得搞好关系,因为你不知道哪一天就求到人家头上了,不知道哪一天就需要人给你行方便。有时候碰上那些专门糟蹋良家妇女的制片商啊投资商啊,暗示明示我接点儿拉皮条的活儿,你说我想不想一巴掌呼扇上去啊,我太他妈想抽他丫的一百耳刮子了,可我能吗?”说着说着,陆讷自己都觉得特别不容易,长长地叹了口气,特别惆怅,然后就闷头不说话了。   苏二抬起眼皮用眼角看了看陆讷,陆讷皱着眉头,显得有点儿忧郁,不知道为什么,陆讷一皱眉,苏二心里就难过。有时候陆讷的皱眉也不是因为不高兴或者悲伤,但苏二总有种心被拧了一下的微疼,总想拿只熨斗熨平他的眉心。苏二喜欢他神采飞扬的样子,上天入地古往今来地胡扯,眼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带点儿小坏和狡黠,苏二会发自内心的欢喜。   两人正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呢,陆讷的MSN又滴滴叫起来,苏二瞬间进入战斗状态,“不许你回话,听见没有,不许回!”   “没回没回……你看,真没回,你自己看……”陆讷看苏二那反应大的,怕两人真打起来,赶紧机关枪似的叨了一长串儿,“我下线了,我下线了,你看,你看啊——”   苏二乜斜着眼睛看了一眼,看陆讷真的将MSN退了出来,才轻轻哼了一声,一伸胳膊,扑过去勾住了陆讷的脖子,捧着他的脸就啃了一口,两人倒在床上。苏二跟狗儿似的对着陆讷的脖子脸蛋,又啃又亲的,陆讷被他糊了一脸口水,捧着他的脸眼神特别藐视,“你看你那德行。”   苏二又在他嘴上重重咬了一口,“小样儿,别给我得了便宜又卖乖。”   陆讷嘻嘻笑着搂着他,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苏二的脸窝在陆讷的颈窝,裸*露的肌肤紧密相贴,呼吸绵长而缓慢,特别安宁,真有点儿岁月静好的感觉。   然后苏二说:“陆讷,你那照片拍得真风骚。”瞬间将那美好的气氛毁了。   陆讷本来也挺不好意思,听苏二这么讲,就不乐意了,“什么叫风骚?这叫纯爷们的魅力,你不懂。”   苏二的手往下摸着陆讷的结实紧致的腹部,眼睛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照片“还不骚?瞧你那小眼神儿,陆讷,跟你说,你就是那种闷骚型,要‘骚’还要‘闷’着来。”   “咱们能跳过这一段儿吗?”   “不能。”   *******************************************************************************   《情人藤》票房过三亿后,新星正式向外界透露消息,由陆讷接棒徐永玉,接拍《杀·戒》,原班人马暂时不做任何调整。一石激起千层浪,热衷于寻找爆点的媒体第一时间对准了陆讷和徐庶,作为原本呼声最高最有希望,也表现得极为积极的徐庶,被异军突起的后辈杀了个措手不及,想必心情五味杂陈。徐庶直到这个消息爆出后的一星期才接受了媒体的采访——   “首先谢谢各位媒体记者和很多影迷的关心,我想‘新星’做出这样的选择一定有公司自己的考量,我充分尊重他们的决定。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继续辅助完成我父亲的最后一部电影,我觉得作为儿子,我有这个义务。”   镜头前的徐庶风度翩翩,谦和有礼,然而因为在第一时间保持了沉默,和话中似是而非的意味,令擅长捕风捉影和脑补的媒体不由猜测是否话不由衷。   陆讷在正式接手《杀·戒》后又去看了徐永玉一次。这一回,他的会面要求遭到了拒绝,也不知道是徐永玉的意思,还是别人的意思。陆讷也没生气,等电梯的时候,上次的那个小助理匆匆忙忙地追上来,明明跟她没有关系,她倒是显得特别过意不去,“对不起啊,陆导,让你白来一趟。”   陆讷笑笑,“没事,徐老身体还好吧?”   小助理顿时有些愁眉苦脸,看了看周围,小声道,“本来还好的,昨晚上徐先生过来了一趟,好像两人有点儿不愉快,今天起来就不大好了。”   陆讷点点头,没说什么。   第五十五章   嘭,会议室的门被一把推开,徐庶早就失去了平日里的谈笑风生,一脸怒气地走进来,啪一下将剧本摔在陆讷面前,“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把剧本改成这样?”   会议室里,坐着《杀·戒》的主创人员,这是陆讷在接拍电影后召开第一次碰头会,这一刻,所有人都默默地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人吭声。   陆讷没有生气,平心静气地说:“我觉得徐老的剧本不大合适,所以改成了原来的,不仅剧本要改,今天在座的各位,今后的工作方式也会有所改变,从前的那些镜头,一个都不能用。”陆讷的话音一落,会议室里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所有人都在茫然、疑惑、不解。   “你这种方法根本不可取,别忘了你是公司请来接替我爸爸的,你的任务就是好好拍片,延续我爸的电影风格,这不是让你玩特立独行耍个性的地方。”   陆讷的眉头紧锁起来,盯着徐庶,一字一顿地说:“我敬重徐老,但我认为,原来的剧本更有力量,更好。”   徐庶的脸色都变了,“你凭什么认为,拍了两部片子就真当自己是回事儿了?这电影从剧组组建开始,我就一直在跟,我最明白我爸想要什么。”   陆讷的目光也凌厉起来,“不凭什么,就凭我是导演,这是我的电影,我说了算!”   徐庶恨恨地盯了陆讷一眼,“既然这样,我离开剧组,我看你怎么收场。”说完摔门而去。   房间里有足足十几秒的静寂,陆讷的目光缓慢地掠过每一个人的脸,说:“时间有限,新的剧本已经发到各位的手上,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跟我电话联系。我知道各位都是这个圈子的老人了,规则谁都明白,要你们马上适应我的做事风格可能有点难度,但是,我也明确地告诉各位,我这人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做不到我的要求,可以离开。”   陆讷还没走出新星的大楼,姚立天的电话就到了,一向严肃板正的男人声音里都有点儿气急败坏,“怎么回事儿啊,这电影还没开拍呢,你就跟副导演闹不和,传到媒体耳朵里又是一桩事儿。”   陆讷也有点儿烦,秋天天气已经有点儿凉了,他还只穿着单薄的t恤,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没有和不和的事儿,问题本身就存在,早暴露出来比晚暴露出来好,一开始摆明立场,总比到后来闹得不可收场的好。”   “总之,这一回算是先把人给劝下来了——你也应该知道留着徐庶有公司自己的考量,公司里本来就对你有点儿意见,已经把徐永玉换了,不能再把他儿子踢开,太不近人情,公司声誉方面也有影响。”   姚立天又劝了陆讷几句,就把电话挂了。陆讷有点儿烦躁,他不觉得徐庶能轻易罢休。徐庶的个性看起来谦和,实则傲慢,名导演的儿子,一出道各方面就大开绿灯,走哪儿都被人捧着,几乎没受过挫折,这回陆讷也能感觉地出来,徐庶是真想拍好《杀·戒》这部电影,凭此摘掉徐永玉儿子的帽子,并且看起来也信心十足,结果被陆讷横插一脚,能咽得下气才怪。   回了家,将钥匙扔到玄关柜上,将自己摔在沙发上就不大想起来了,真有点儿累,接拍《杀·戒》有点儿客场作战的感觉,整个剧组名义上是徐永玉的,其实就是徐庶一手建立起来的,陆讷这个空降部队,真有点儿使不上劲儿。   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差点儿睡过去,还是硬撑着起来了,用力揉了揉脸,让自己清醒点儿,翻开剧本,拿了分镜稿纸,在那会儿涂涂改改地画分镜头,其实决定接拍《杀·戒》后,陆讷脑中早就有了分镜头的基本直观图,只不过他这人脑子转得快,今天这样,明天又有新的想法了,有时候到拍的前一刻,摄影师还不知道导演到底想要怎么样。一直弄到差不多两点,陆讷才胡乱洗了把脸倒头睡了。   第二天刚睁开眼睛,就得知一个不怎么令人愉快的消息——《杀·戒》的男主演庄涛可能要离开剧组。   庄涛算是电影圈的大咖了,四十不到,已经是两届金橡树奖的影帝,身材中等,长相也不是特别出色,事实上,他从来没有塑造过个性鲜明的角色,身上有一种难得的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绅士的光影,如温吞水一般,忧郁着,暧昧着,也沉沦着,但就是这样不咸不淡也不酸的角色迷住了很多人。   像庄涛这样的演员,是所有导演梦想中的演员。徐永玉忽然住院,剧组被迫停工,庄涛等了三个月,等到陆讷接棒,以为很快就能杀青,结果陆讷说要推倒重来,这样一来,就跟庄涛的另一部戏档期撞车了。庄涛这个人在业内有名的敬业,对陆讷的要求没啥意见,但他现在确实没时间,如果他继续接手,那么必须要剧组等他三个月,三个月后他才有余裕的时间。   陆讷等不了三个月,但如果换掉庄涛,国内又有几个人有资格接棒庄涛?而且,戏拍到这儿,剧组也没剩多少钱了。陆讷一个头两个大,徐庶冷眼旁观。   剧组就在这样连男主角都不明的情况下重新开机,先拍些不是那么重要的戏,一边抓紧时间联系其他男演员。   这天正拍一场女主角杀鱼的戏,助手小杨一溜儿小跑地到陆讷身边,弯腰在陆讷耳边小声说:“导演,徐永玉徐老来了。”   陆讷一愣,赶紧站起来,身边的人见导演往外走,也不由地跟了过去——徐永玉坐在轮椅上,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比上回陆讷见他的时候更苍老了一些,脸颊如同风雨侵蚀般险峻嶙峋,身后推着轮椅的他的儿子徐庶。   陆讷紧走几步,弯下腰道,“徐老怎么来了?”   徐庶抬起眼皮,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父亲想看看自己最后的电影。”   陆讷闭了嘴,没再吭声。徐庶推着徐永玉的轮椅进了片场,片场的工作人员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围拢过来打招呼问好。徐永玉浑浊的眼珠子动了动,艰难地抬起手挥了挥手,“去……去工作……工作——”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头转向陆讷,再次挥手,“去……去——”   陆讷有点儿不是滋味,转过身拍了拍手,“好了好了,开工了,下一场赶紧准备。”   这是一场室内戏,丈夫在客厅看报纸,妻子在厨房做菜,一对夫妻,全程没有任何交流,只有菜刀剁鱼的声音,婚前的激情早就湮灭在琐碎庸常中,七年之痒,各自有了外遇,婚姻貌合神离。   妻子的杀鱼的手法利落,一刀拍在鱼头上,原本还在砧板上活蹦乱跳的鱼瞬间不动了,如同她死水无波的婚姻生活。这时她像想到了什么,望着砧板上死鱼,两眼麻木中透着一股幽亮。丈夫听闻着厨房令人厌烦的剁菜刀的声音,又翻了一页报纸。彼此各怀鬼胎,都起了杀心。这是一幕极其日常的戏,却暗潮汹涌,杀气腾腾又诡谲难辨,张力十足。十分考验女主角的演技。   演女主角的演员也是出道多年的老演员了,叫钟玲,估计还是第一次杀鱼,刀板没拍在鱼头,拍在了鱼尾,鱼蹦跶了起来,掉到他的脚背,吓得她差点儿把手中的菜刀给甩出去了。陆讷当场就拉下了脸,让人拎了整整一桶鱼让钟玲到一边儿去练习杀鱼,先拍其他人的戏。   这天最后才拍好钟玲的戏,一个原本优雅娇弱的女人,到后来杀起鱼来,眼睑低垂,眼神却没落到鱼身上,心神在遥远的地方,不晓得在想些什么,手法却干净利落得令人心生恐惧,木无表情的样子的不像在杀鱼,像在杀人。   徐永玉自始至终都没有吭声,浑浊的眼睛的好像在那一刻又闪烁其灿灿的光辉,然而很快,又黯淡下来,他发呆似的望着远处的夕阳余晖,好像在看自己寥落的生命。过了一会儿,他自己艰难地转过了轮椅,慢慢地朝片场外面行去。徐庶反应过来,赶紧追上去,“爸——”   陆讷看着老人的背影离开,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助手小杨捧着陆讷的手机过来,“导演,你电话,响了好几次了。”   陆讷拿过来一看,是苏二。   苏二估计打了好几个电话,没接通,语气就有点儿不好。陆讷解释,“忙呢,什么事儿啊?”   “晚上晶粹轩,过来吃饭,罗三他们都在。”   “我这忙得分*身乏术,恨不得三头六臂,就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苏二那边就不吱声了,估计不高兴了。陆讷揉了揉眉心,“行行,祖宗,我去,估计得晚点儿,你们不用等我。”   第五十六章   苏二挂了电话,挑眉朝李明义他们挥了挥手手机。李明义一脸被他打败的表情,互相纷纷摇头认输,笑得最开怀的是滕海土豪似的满场收钱,李明义一拍苏二的肩膀,伸出拇指,“行,苏二你行,服了。”   苏二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抽烟,笑得云淡风轻。   罗三一屁股坐到苏二身边,“小陆那《情人藤》票房都快破五亿了,上回碰见成美的老总,还跟我说想把小陆签下来,光签约金就这个数——”罗三伸出三根手指,暗示三千万,这价格肯定有水分,但也间接说明了陆讷近期的炙手可热,“哎,漾儿,小陆跟你说过没有啊?他有什么打算?”   苏二挥挥手,轻描淡写地说:“跟你说,陆讷这人压根就对钱没概念,以后咱俩要处一块儿,钱的事儿肯定得我扛起来。”   罗三忧愁地看着苏二抖着脚的得瑟劲儿,实在没忍心戳破苏二的自我幻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语重心长地来了一句,“漾儿,小陆呢,跟你以前处的那些人不一样,你要真想长长久久的,脾气,得改改,不能跟从前一样……”   还没讲完呢,苏二忽然火箭似的窜出去,压着滕海,“小子拿你苏二少打赌还敢独吞,快点吐出来,腐刑伺候。”   罗三看着跟小学生似的苏二,觉得更忧愁了。   陆讷到的时候将近八点半了,本来收工就七点多了,结果还遇上堵车,一堵就一小时,陆讷匆匆赶到晶粹轩包间时,饭局都进行大半儿了。苏二的脸拉得春运火车站售票处的队伍似的,掀起眼皮撩了陆讷一眼,没吭声。还是罗三先跟陆讷打招呼,“小陆,来了啊,过来坐过来坐!服务员,倒酒”又问陆讷,“红的吧?”   陆讷赶紧拉开椅子坐下,点头,“行。”   桌上大半儿的人陆讷从前都见过,一块儿打过麻将玩过牌,笑着打趣,“哦哟,小陆现在是大导演,大忙人啦,一般人见面得预约了啊——”   红酒哗啦啦地倾倒进酒杯,陆讷端起酒杯敬了大家一杯,“不好意思啊,来晚了,二环那边堵得那叫一个严实,我坐车里,看着那一长串儿的汽车尾灯,都跟庙里的蜡烛似的,差点儿就立地成佛了。”   饭桌上顿时响起一片笑声,“没事没事,都自己人,咱不讲究啊,跟哥多喝几杯,这才是真事儿……”   饭桌上的气氛重新热拢起来,有人说着自己新开的跑马场,有人说着证券j□j,有人呼朋引伴地商量着接下来去哪儿的新鲜地界玩儿。苏二恢复了他的少爷本色,一手搭在陆讷的椅背上,好像宣示所有权似的把人圈着,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交叠着两条长腿,看起来又浪荡又潇洒,正跟李明义滕海说去马拉维玩的事。   李明义眉飞色舞的,“大概十年前吧,我堂哥还去那儿打猎来着,不用专业猎枪,就用弓箭,屌爆了,近几年管得严了了,去年还实行了个大型野生动物迁移的计划,不过那儿真不错……”   陆讷也没听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他是真累了,也饿了,中午的盒饭到现在消化得渣都不剩了,就在那儿闷头吃菜,跟刚从集中营放出来似的。坐他旁边的罗三,同情地看了他一会儿,问起正事儿,“小陆,下部电影有什么打算啊?”   陆讷头也不抬地说:“我这电影刚开拍呢,哪儿想得到下部电影啊,到时候再说呗——”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看罗三,“怎么罗三哥你有兴趣啊?”   罗三毫不含糊地点头,“是啊,我是说真的啊,小陆你看咱俩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陆讷一愣,“三哥你不是搞发行的吗?怎么又想拍电影了?”   “三哥也跟你说实话啊,现在这电影市场吧,基本就被几个大公司垄断了,制作、出品、发行一个流程,都能自产自销,人吃的是大头,我们这样专业代理发行的小公司也就点儿残渣剩饭,我是没早几年没遇上你这样的,你看,你懂电影,我懂市场,咱俩合作,不是天衣无缝天作之合吗?”   陆讷机械地嚼着嘴里的菜,想了一会儿说:“三哥,这事儿吧,现在真说不好,我这人从来不想太长远的事儿。”   罗三又凑近了点儿说:“小陆,投资的事儿你不要担心,跟我合作,绝对不会让你的资金链出问题,你就负责拍电影,我就负责给你弄钱,咱拍牛逼的电影。”   陆讷还没说话,苏二就转过头来跟陆讷说:“陆讷,你把下个月空出一星期。”   “啊?”陆讷一愣,刚想说他下个月哪儿有空啊,手机就响了,一看是策划姚立天打来的,就知道一定是有关电影的事儿,赶紧站起来,“我先接个电话。”说着就走出了包间。   晶粹轩都是独立小院儿的包间,院子里树影婆娑,明月高挂,陆讷站在一养锦鲤的瓦缸旁跟姚立天通电话——   “……联系了孙岩的个人工作室,孙岩也知道剧组没钱了,他看了你的剧本,表示很感兴趣,也不在乎片酬,不过目前他手头上正有一个戏,大概还要一个月杀青。”   陆讷的眉头锁起来,犹豫了一会儿,说:“一个月,我哪儿等得起一个月,算了。”   姚立天在那边就有点儿急了,都不叫陆导,直接喊陆讷名字了,“你可要想明白了,国内就那么几个提得起的男演员,既要有实力档期合适又不在乎片酬,你当这是找对象结婚呢?我看你是疯了吧,我跟你说陆讷,我承认你的才华,但电影题材摆在那儿,要没个像样的明星撑着,票房就等着扑街吧。”   跟姚立天打完电话,陆讷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重新回到饭局,一坐下,苏二刚开了个口,电话又响了,陆讷顿时有点儿尴尬,匆匆站起来说了声不好意思,赶紧接了电话往外走。   电话依旧是姚立天的,姚立天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事情大条了,你看新闻。”   陆讷没废话,也没挂电话,直接刷了网页,最新跳出来的娱乐新闻就是关于徐庶的半个小时前更新的微博,微博上称:父亲执意要去《杀·戒》探班,我知道作为一个为电影几乎奉献了大半生的人,他放心不下“儿子”,当看着他艰难地转动轮椅,一言不发地离开,看着他怔怔地望着远处的落寞与无奈,我感到非常难过。我没能延续父亲的意志,到现在,我只能说一声,再见,《杀·戒》。   此微博一出,网上立刻炸开了锅,好事的媒体记者,还配上了一张徐永玉坐在轮椅上的背影,紧接着,就有一名自称是剧组临时工的人爆料,陆讷在片场独*裁j□j,容不下半点儿其他声音,滥用权力,俨然是一个土皇帝,整个剧组私底下怨声载道,更数次与徐庶起冲突,不顾徐老意志,而庄涛离开剧组,其实也是因为不满陆讷。   这份爆料被疯狂转载,尤其在扯上庄涛之后,到处可见对陆讷的极其激烈的抨击。也有人声称虽然这爆料内容真实度有待商榷,不过“无风不起浪”“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碰上这种事儿,陆讷心性再豁达,也难免觉得糟心,“到底怎么回事儿?徐庶是准备离开《杀·戒》剧组?”   姚立天的心情也糟得不能再糟,“正跟他的工作室确认,公司公关团队会尽快处理这件事的,如果他执意要离开,我们也没办法。”   陆讷又跟姚立天聊了一会儿,刚挂了电话,张弛的电话就进来了,张口就问网上的事儿,“你看你是不是也发个微博啊澄清一下?”   “我是闲得蛋疼啊,有那个精力打口水仗,还不如好好拍我的电影。”   “那好吧,有事儿你就说啊,我这边的工作大概还有两天就结束了,完了还是我来剧组给你打下手吧,你瞧瞧你,一离开我就出事儿,你说你是有多爱我呀?”   “滚犊子!”   张弛嘻嘻哈哈一笑,又跟陆讷臭贫了几句,挂了电话,刚往回走了两步,手机又响了,一看,是陈时榆的,估计也是来问网上那事儿的。陆讷也不急着回去了,干脆就坐在院子的台阶上,一边抽烟一边跟陈时榆讲电话,简单说了网上的事儿,就听陈时榆问起男主演的事儿——“出了这样的事儿,男主角更不好找了吧?”   “算了,明天的事儿就明天再想吧,再不济我亲自上。”陆讷自娱自乐地说。   陈时榆就说:“你那戏里有合适我的角色吗?我给你配戏啊。”   陆讷笑说:“你现在是什么身价啊,我哪儿请得起你陈小天王,我这剧组现在就剩烂船三千钉,都知道没钱,有点儿名气的,听说是《杀·戒》剧组,就直接挂电话了。”   陈时榆笑了一下,说:“我说认真的,是你说的,兄弟就是没事儿的时候看你熊样为乐,出事儿的时候第一个赶到你身边的人。”   陆讷心里顿时有点儿感动,想了想,说:“还真有一个角色,我觉得挺适合你。”   陈时榆二话没说,“那行,我过来。”   陈时榆站在落地窗边,窗外是这个城市辉煌的夜景,流动着优雅昂贵的金钱气息。一年多前,他还只住得起住在地下室,并且每到月底总有那么几天不敢回去怕被催房租的练习生,处于整个食物链最最底层,而现在,他站在这里,仿佛将整个世界都踩在了脚下,一种成就感和征服欲令他的野心迅速膨胀,他的手指轻轻地在玻璃窗上滑动,不需要对照,他就能轻易勾勒出那个人的样子。   他低下头,拨通了经纪人的电话,“Lisa姐,帮我退掉明天的机票吧,我不去香港了。”   经纪人一愣,声音瞬间高了八度,“你在开玩笑?你知道去香港干什么吗?雷托文大导演来国内选角,多少人争破了脑袋就为了这么一个面试的机会,一旦进了他的剧组,进军国际指日可待,说不去就不去,你当玩儿呢?”   陈时榆并没有被吓住,语气淡淡的,“公司那边我会给个过得去的交代,不会让Lisa姐你为难的。”   经纪人痛心疾首,“陈时榆你到底明不明白事情的重点,这是公司在栽培你,我跟你说句实话,你的合约还捏在公司手上,对不听话的艺人,公司一向不会手软,陈时榆,你不会想回到从前的那种日子的。”   陈时榆像被针扎了一下,瞳孔迅速紧缩,声音里满是冰渣子,“我不会让自己到那种境地的,放弃这次试镜的机会,我是认为时机还不成熟,与其在外国大片里打酱油,不如好好巩固国内的地位,多演些有代表性的片子。”   陆讷跟陈时榆讲完电话,心里到底轻松了点,长长地出了口气,一支烟抽完,将烟屁股扔到地上,用鞋底碾灭了,站起来,拍拍屁股正准备回饭局呢,转身就看见以苏二为首的一帮人已经从包间里出来了,陆讷顿时有点儿尴尬,“吃完啦——”   苏二的脸,一半暴露在灯光下,一半浸没在黑暗里,高高的鼻梁在脸上投下狭长的阴影,薄薄的嘴唇微微下撇,显得冷酷险峻,静静地开口,“跟谁打电话呢?”   陆讷举举手机,有点歉意地说:“都是工作上的事儿。”想想自己也挺不像话的,换了谁在饭局上不停地接电话,忙得跟总理似的,谁也不高兴啊,正想走过去说些什么呢,就听苏二用非常轻飘傲慢的语气说:“一部破电影哪儿那么多事儿呢,你要想拍,我给你投十部八部让你拍个够!”   陆讷的脚步就僵立在那边,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地没了。   第五十七章   谁也没料到苏二会忽然蹦出这么一句,可以想见这位爷现在的心情是极度的糟糕,谁也不想被殃及池鱼,呵呵笑笑,都没搭腔。关键时刻还是罗三充任救火小队长的角色,立刻转移话题,“哎,小陆,我们准备去‘弥渡’,滕海新搞的一个地界儿,一块儿啊?”   陆讷的脸色只难看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他也不想跟苏二闹起来,这人典型少爷脾气,有点儿不顺心,就把脸色摆出来。陆讷也知道今天自己有点儿让他在朋友面前掉面子,所以也当没听到他的话,一笑而过,“好啊。”   一群人呼啦啦地涌到“弥渡”,其实就是一别出心裁的销金窟,壮观的全玻璃结构设计,尤其在夜晚,从上俯视,整个S城像一场华美流荡的海市蜃楼,透过琉璃的天花板吊顶设计,将整个房间映射得流光溢彩,到处可见萨尔瓦多·达利,安迪·沃霍尔,曾梵志,陈文令的原创作品。要说这帮少爷公子干其他事儿可能还有待商榷,吃喝玩乐这方面,真是祖师爷级别的,   照样又是群魔乱舞的一夜。陆讷一是累,二是先头苏二那么一出,心情也有点儿不好,再加上电影的事儿千头万绪,有点意兴阑珊,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苏二呢,也有点儿较劲的意思,自己玩自己的,两人全程几乎无交流。   第二天醒来,陆讷早不见了,一摸被窝,凉得透透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的。苏二自己坐在床头抽烟,心情抑郁,他自认为对陆讷已经够忍让了,堂堂苏家二少,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却为了陆讷一退再退——   顺手拿了遥控打开电视,液晶屏幕瞬间跳出陈时榆的脸,凤眸星目,略狭长的眼尾几乎斜挑入鬓,过分精致的五官显出几分刻薄傲慢来,然而此刻他手上拿着五六个话筒,却笑得如沐春风,眉宇间的温柔烟生云起,“放弃雷托文导演的试镜确实很可惜,但是我不后悔,因为在这边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片酬?没有没有,我们没有谈片酬,这种事情无所谓啦,我不在乎,真的,重要的是,现在他需要我,那么我一定要在他身边挺他——”   “现在网上都在疯传说陆讷导演在片场很独*裁,脾气很差,经常辱骂演员,你怎么看这件事呢?”   “我觉得现在有一点很不好的事是,大家在网上的言论过于自由,认为反正是匿名的,所以不用负法律责任,我觉得这是一个认识误区,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不能信口开河,不能为了博眼球就随便造谣中伤,就像这个自称剧组临时工的人,如果真的伤害到了本人的名誉,我会建议采取法律手段。我跟陆讷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我了解他,他也了解我,他平时是个非常坦荡豪爽讲义气的人,这个在圈内大家也是共知的,所以他的朋友很多,人缘特别好。但他一进入片场,就会整个人都变了,他对电影特别特别认真,甚至是较真儿,他会要求演员一遍一遍地重来,如果达不到他的要求,他就会急,其实是跟自己急,他就是那样的人,就是因为这样的个性,才会有《笑忘书》、《情人藤》这样好的作品。我认为一个好的导演,他的脾气肯定不是特别好的,好脾气的导演,什么都好说话,演员当然舒服啦,怎么都没关系,但片子出来肯定不行。”   “你觉得你现在的成功归功于陆讷导演吗?”   陈时榆毫不犹豫地点头,“是,没有陆讷,就没有现在的陈时榆。你们永远也无法想象我们经历过什么,所以就算全世界都背弃他,我也一定会站在他这一边的。”他说这一句话的时候,眼睛看着镜头,凤目写满了认真与坚定,好像要将信念透过电视机传递到陆讷面前。   啪,苏二用力地按掉了电视,心火一窜一窜的,脸上却像结了一层霜。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进了洗手间,出来后套上一件明黄色的毛衣,拿了车钥匙摔门离开。   陆讷一早进了新星才知道事情比昨晚还大条,徐庶已经旗帜鲜明地离开了《杀·戒》剧组,还带走了摄影师、美工等六七号人,整个剧组陷入愁云惨淡中,每个人脸上就差在写上“分行李散伙”了。陆讷一看这种情景,脸先挂下来了,助手小杨小心翼翼地看着陆讷的脸色问:“陆导,你看今天是不是先停工一天?”   陆讷一个眼刀飞过去,“停什么停,该干嘛干嘛。”   “可是,摄影师……”小杨的话没说完,被陆讷的不带感情的一瞥将余下的话全咽回去了,麻溜地跑回去招呼人开工。   陆讷摸出手机先给眼镜兄打电话——因为这回陆讷是半路接手《杀·戒》,人员早就配齐的,原来跟陆讷合作了《笑忘书》和《情人藤》的摄影顾西北就接了别人的活儿,这回肯定匀不开身,陆讷想了一圈儿人名就想到了眼镜兄周行——这小子当初阴差阳错下考了导演系,但一直对摄影贼心不死,毕业后在电视台干了一阵儿,又回来干摄影了,跟着顾西北学了一阵儿就给人拍MV去了,没成想,效果还不错。   “陆哥你一句话,我肯定就过来了,我就是有点儿担心,我怕我给你弄砸了——”   “甭废话,你要真不行,你就是赖我这儿打滚我也不能用你。”   “那行,我马上过来,管吃吗?”   “管,二师兄。”   挂了眼镜兄的电话,陆讷又陆续给从前的剧务老肖他们打了电话,这会儿就显出陆讷的好人缘来,才俩小时,陆陆续续就有十几号人过来了,想看陆讷笑话的落了空,剧组一分钟也没耽搁,因为都是陆讷自己的人马,效率倒比平时还高点儿。   说实话,刚知道徐庶带着人马离开剧组,陆讷心肺都要气炸了,妈蛋的不带这么玩儿人的,但陆讷是那种压力越大越沉得住气的,到后来反而有点儿感谢徐庶的无耻了,这些不听使唤的不稳定因素就应该早点儿斩草除根,不然他们早晚会像电影里的情人藤似的疯长,枝枝蔓蔓缠成一张网让陆讷寸步难行。   过了一会儿,顾西北就打电话过来了,估计是从眼镜兄那儿听说了,问陆讷情况,周行要不行,他就过来,辛苦点儿,两头兼顾。陆讷谢了他的好意,说要帮忙肯定会吱声。   快中午的时候,陈时榆也到了,他是在媒体的注视下进入片场的,遥遥地看见陆讷,眉眼一弯,露出一个毫无城府的笑,陆讷跟着心神一松,回给他一个笑,目光中有互相理解互相扶持的默契。   苏二到的时候,是下午一点左右,整个剧组都在吃午饭,陆讷和陈时榆两人蹲在路边手里捧着盒饭,跟民工似的,一点儿没有知名导演和人气明星的自觉,陆讷一边吃一边在跟陈时榆讲戏。陈时榆这个角色原本因为没找着合适的人选就模糊处理了,时间太短,也来不及弄剧本,陆讷就给他讲人物背景——女主角资助的大学生,农村来的,沉默寡言,自卑,敏*感,对女主角心怀一片感恩,但在这期间,在女主诱惑,跟她发生了不正当关系,之后陷入不可自拔的迷恋,一步步走向绝路。   陆讷跟他讲一会儿,就扒几口饭,电影中会有一场跟女主角的床戏,挺露骨的,陆讷有点儿担心陈时榆,问他:“可以吗?”   陈时榆冲陆讷一笑,点点头,“行。”   “到那场戏还有点儿时间,你先调整调整心态,真不行就跟我说,可以找替身。”   陈时榆很干脆,“不用。”   前方出现一阵骚动,陆讷和陈时榆同时抬头,就看见苏二一手插着口袋,目光直直地落在两人身上,他长得好,又人高马大的,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明星。苏二少虽大名鼎鼎,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认识他,负责片场环境的工作人员急得跟在后面去扯苏二的胳膊,“这位先生,你不能进片场,请你出去。”   苏二不耐烦地一挥手,差点儿没把人撅了一屁墩儿,长腿一迈,就直直地朝陆讷走来。   陈时榆抬头看着苏二,嘴角微微一撇,拉出一条平平的线条,似笑非笑,眼神揶揄而挑衅,这个眼神只有苏二看到了,苏二的心火顿时窜起,但陈时榆很快收起了表情,端着饭盒站起来走开了,好像是为了特意避开苏二似的。   陆讷的眉头几不可见的一蹙,又松开了,对还想要阻止苏二的工作人员挥挥手,问苏二:“你怎么来了?”   苏二的目光还幽幽地盯着陈时榆的背影,眼底满是阴霾,反问道:“他怎么在这里?”   陈时榆吃完盒饭,将空饭盒往垃圾桶一扔,接过助理递过来的水喝了几口,往休息室走去。以他现在的人气与身价,好歹也有一个独立的休息室了,其实今天并没有他的戏,来这儿,一是做给媒体看,二也是为了陆讷,这么个多事之秋,有他来剧组助阵,好歹能给人心涣散的剧组一剂强心针,减轻点陆讷的压力。   一个人坐在休息室里,陈时榆的脑子却并没有休息,他在想今后的出路——现在他签的经纪公司根本只顾眼前利益,而不考虑远景,看他红了,就拼命让他接毫无意义的商演和有些粗制滥造的电视剧电影,压榨他的每一分价值,这样下去,他肯定会被过度消费,观众也会审美疲劳,一旦错过最好的腾飞时期,他就永远只能停留在二三流。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跳槽。不是没有其他公司用丰厚的条件来挖他,但到底该怎么做,他还得好好谋划一下。   正想得出神,忽然感觉到两束极其具有侵略性的目光。   陈时榆睁开眼睛,就看见苏二少斜倚着门框,一双幽黑的眸子像包裹着冰雪的针叶林,直直地看着他。   陈时榆一笑,顿时有种满室生辉的感觉,“苏二少怎么站在这儿呢?”   苏二静静地看着那一张混合的媚惑与冰冷傲气的脸,迈开脚步走过去,压低身子缓缓地逼近,彼此的气息都渐渐交缠,苏二忽然伸出手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收紧,薄薄的嘴唇里吐出阴冷的话,“别给我玩那套似是而非的小把戏,你对陆讷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心思别人不知道,我一清二楚,跟我抢人?我弄死你,分分钟的事儿!”   苏二的手越收越紧,陈时榆的脸涨得通红,死亡的阴影罩在陈时榆的头顶,等到苏二一松手,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进入气管,陈时榆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跟肺癌晚期似的,在小小的休息室里回荡,然而伴随着惨烈的咳嗽声却是陈时榆破碎的笑声——   他稍稍舒服点儿了,就抬起头来,眼角还挂着生理性的泪水,却笑得艳丽带毒,断断续续地说:“苏二少你以为你赢了吗?我跟陆讷一块儿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了,不信?咱们走着瞧。” 第五十八章 ...   陆讷其实不大乐意苏二来片场,这么一尊大神杵在那儿,坐太阳伞底下戴着墨镜翘着脚,俨然将片场当成自己的私人俱乐部。知道的,噢,大名鼎鼎苏二少,会心一笑,肯定又看上哪个鲜嫩的小明星了,不知道的,议论纷纷,弄得整个片场人心浮动的。陆讷整个下午都没露出个笑脸,到晚上收工,苏二就没开自己的车,直接坐进了陆讷的副驾驶座,一边低头玩手机,一边问:“晚上吃什么呀?”   陆讷放在档位上的手停住了,扭过头来静静地看着苏二,说:“苏二,我觉得我们有必要深入地探讨一下。”   苏二从抬起眼皮,暧昧地飞了陆讷一眼,“有多深入?”   陆讷被这个反问噎得非常销魂,浑身萦绕着一股欲语还休,欲怒还羞的味道,最后自己一声不吭地踩了油门,车子在夜色中缓缓行进,狭小的车厢内只有苏二那二百五的手机游戏背景音乐,陆讷正准备伸手开收音机,就听见苏二幽幽地来了一句,“陈时榆在你那儿干嘛呀?”他没从游戏中抬头,全神贯注的样子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问。   陆讷一愣,答道,“不是跟你说了我这儿有个角色需要他吗?”   “什么角色还非他不可了?庄涛这样的腕儿级别的是有难度,陈时榆这样的一抓一大把,你想要谁来演,一句话,明天我就让他上你那儿报到。”他说这话的时候,依旧没放下手机,漫不经心又高高在上。  陆讷的心火唿的一下就窜起来了,但压着没发,将车子慢慢地停在路边。   苏二终于从手机游戏中抬起头来了,理所当然地说:“干嘛停车呀,我要饿死了。”   陆讷面沉如水,盯着苏二缓缓道,“如果到现在我还认为你跟陈时榆能和平相处,那我活得也未免太乐观了。我不指望你喜欢时榆,但你能别在我面前说这种话吗?那是我的兄弟!”停了停,他又加了一句,“那是我的工作。”   苏二的嘴唇绷成一条直线,他终于关掉了游戏,吧啦一下将手机丢到了车前台,车厢内顿时静得如同停尸房。苏二阴着脸,扭头望着窗外。车厢内,两人都没再说话,都在心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拔河。   车子正停在一条寂静的小陆上,连个路灯也没有,黑漆漆一片,只有天上一点朦胧的月色,旁边的香樟撑开巨大的树冠,秋风卷着水泥路上的落叶哗啦啦地响。苏二忽然扑过来,掰过陆讷的脑袋就啃他的嘴唇,热乎乎湿漉漉的唇舌吮吸舔*弄着陆讷的嘴唇。   陆讷没防,嘴唇被他的牙齿磕破,微微刺痛,血腥味儿就冲进口腔,但很快被苏二的舌头搅散,这人老说陆讷像牲口喜欢咬人,其实他自己也像条狼狗,咬起人来一点儿不输陆讷。   两人跟两只小野兽似的互相撕咬了一会儿,苏二跨过中间的档位,就跨坐在陆讷身上,开始脱陆讷的衣服。汗水味、皮革味、男人身上的荷尔蒙的味道混在在一起在车厢内流窜,迅速撩拨起身体里的欲*火。  陆讷摸索着放低了椅背,麻利地解开苏二的裤子皮带,一用力,把他抱起来,迅速地拉下了他的裤子,手指沿着臀缝捅进他的身体里面,用力地撑开——   ……      两人发泄了一回,苏二粗喘着气伏在陆讷身上,狗儿似的搂着陆讷的脑袋,摸着他的头发,低下头,嘴唇贴着陆讷的耳朵,声音很小却透着一股狠劲儿,说:“陆讷,你要敢做对不起我的事,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喂狗。”   陆讷的东西还留在苏二体内,两具汗湿的身体紧密地贴在一块儿,他没看到苏二的神情,听他这么说也没当回事儿,摸着苏二光*裸的背,教育他,“你说你成天看谁都跟看阶级敌人似的,有意思么,还过不过日子了?咱们既然在一块儿,就得有点儿默契,不能总肯定自我质疑对方,你说对吧?”   “陆讷你废话还挺多——”   “多么?我跟你讲,有研究表明,废话多的人幸福程度也高,我最怕就是那种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就冲着你阴笑,笑得能把你的风湿痛都勾出来,忒瘆人。”   “我觉得你说的这人我依稀仿佛见过。”   “谁呀?”   “苏缺”   ……   两人抱着说了会儿话,虽然偶尔不在一个频道,不过在j□j后倒也显得挺温情的。弄成这样,两人也别想再去外面吃饭了,回家吧。  接下来几天,陆讷照例忙得昏天暗地,徐庶离开《杀·戒》剧组后,立刻与“新星”的老对头“天宇”合作,立项一部叫《谎言与爱》的电影,投入六千万,请了一线影星撑场面,公然与《杀·戒》打擂台。《杀·戒》男主角依旧没着落,别人急得要死,陆讷反而沉静下来,该干嘛干嘛。   其实很多人臆测,陆讷可能在等江兆琛的档期,江兆琛也在媒体面前明确表示过,只要陆导需要,他义不容辞,而且不计片酬。也有人根据陆讷用人的习惯,在那些不怎么出名的,二三线的演员中猜测人选,但谁也没料到,陆讷最后决定的男主角会是唐梁栋。唐梁栋今年四十一,却没有中年男人发福的迹象,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不过三十五六的样子,出道也二十年了,算在演艺圈混个眼熟吧,近几年,随着年龄增大,也已经沉寂很久了。如果仅仅是这些,还不至于让人跌破眼镜,问题是,唐梁栋,是演三级片出身的。   唐梁栋自己也没有想到,当时只说有部戏需要他试镜,他也没多想,以为也就跟从前一样,随便套了件衣服就拿了钥匙出门了。   人是直接叫到片场的,当时陆讷正跟人讲戏,工作人员就让唐梁栋一边儿等着,自己干活儿去了,唐梁栋也没抱怨,到他这个年纪,还有人找他演戏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他真不敢有太多的怨言。   陆讷一讲就是半个多小时,回过神来看见唐梁栋,唐梁栋从椅子上站起来,微微一笑,叫了声陆导,演三级片出身的唐梁栋身材自然不错,脸长得也有特色,粉面油头的感觉,油滑,轻浮,却被岁月积淀出一种成熟男人沧桑味道,眼神有故事,或许是出身缘故,所以总显得有点儿抑郁与卑微,与那些光鲜亮丽地活在镁光灯下的明星截然不同。   陆讷当时就愣了愣,心里就有了定案——当初知道男主演是庄涛的时候,陆讷其实觉得不是特别合适,庄涛太绅士了,太迷离了,太有魅力了,无论如何也无法给人那种在富家女出身的妻子阴影下极度自尊下的自卑感。   而唐梁栋,刚刚好。 第五十九章   虽然是男主角,但跟女主角的对手戏却不多,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丈夫在外风度翩翩一派社会精英的模样,回到家却是在妻子的阴影下,被剥夺话语权的,一个被“阉割”的人。一场吃饭的戏,一盏孤灯,明黄的灯光下,两夫妻对坐而食,期间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声音,妻子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响起,“明天爸妈去巴厘岛旅游,上午九点的飞机,送不送?”   男主角夹菜的动作顿住,缓慢地,将菜夹到自己碗里,低下头,轻轻地说了一句,“送。”   妻子对此回答似乎感到满意,不再说话,两人默不作声地吃完饭,妻子起身收拾碗筷,又是一阵丁当的碗筷碰撞声,脚步声,冲水声,这时候镜头只有妻子忙碌的双手,丈夫模糊的背影,代表着他在家中隐形人的地位。   镜头一转,场景由饭厅改为卧室。电视机里的传来足球联赛的声音,妻子靠在床头翻阅一本装帧精美的图册,纤细的手指灯光下仿佛玉雕,翻过一页,语气柔和,说:“能把声音调小点儿吗?”虽是商量的语气,但其中蕴含着不可抗拒的压力。   电视机的声音慢慢地轻了下去,直至完全听不见了,电视屏幕暗掉,妻子关了床头灯,整个房间瞬间暗下来,过了一会儿,幽暗的环境里,丈夫翻了个身,背对着妻子,两人各自朝向一边,微微隆起的被窝下,像覆盖着两头心思诡谲的兽。   唐梁栋虽然出道二十年,演过不少片子,但对他来说,那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可以这么说,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演戏。说来好笑,对他来说,这次最大的难度居然是他演了二十年的床戏,他在戏中与他的外遇对象发廊妹有一场尺度非常大的床戏,原本是最拿手的,却被陆讷批得一无是处,“你他妈当这是拍j□j呢,不是让你卖肉,眼神,给我你的眼神,凶狠一点,再凶狠一点,动作再粗鲁一点,把身体里常年累月积累起来的愤怒释放出来,找回你的男人自尊,不是那个被西装包裹着被迫装逼的精英,不是被妻子无视的软蛋,回想你十六七岁的时候,看到驴交*媾的原始的粗野,只有在这个比你不幸,比你弱小,能轻而易举被你拿捏在手里的发廊妹身上,你才真正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你才能感觉到浑身充盈力量,找回被‘阉割’掉的东西!他妈干死她,干死她,干死她!”   四十多岁的男人了,被一个比自己小了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当着人骂成那样,也没吭声,跟他演对手戏的是个电影学院还没毕业的年轻女孩儿,挺有灵气,也努力,陆讷让她把自己弄得艳俗,她也就一点儿也不稀罕自己那张清秀的脸蛋,本来演这种大尺度的床戏就难为她了,还要一遍遍地重来,却一句抱怨也没有,弄得唐梁栋都不好意思了。   到后来,他觉得自己都不是自己了,等到导演喊卡的时候,他还回不了神,整个人处在一种微妙的癫狂中,眼神赤*裸而凶戾。跟她演对手戏的女孩儿吸吸鼻子,将要掉下来的眼泪又逼了回去,拢好被扯破的衣服,自己站起来走到休息室去了。   唐梁栋茫茫然,好一会儿,灵魂才慢慢地归位,不由自主地往陆讷看去。陆讷早就和副导演张弛、摄影师周行站摄像机后头凑着脑袋看刚刚拍的那一段儿,神情严肃,不时地跟摄影师说着什么。  唐梁栋茫茫然,好一会儿,灵魂才慢慢地归位,不由自主地往陆讷看去。陆讷早就和副导演张弛、摄影师周行站摄像机后头凑着脑袋看刚刚拍的那一段儿,神情严肃,不时地跟摄影师说着什么。   唐梁栋望着陆讷,心情有点儿复杂,默不吭声地走到旁边去了,接下来,他还有一场戏,不过重点却不再是他,而是陈时榆,也是整部片子里,他唯一跟陈时榆饰演的江宁唯一交集的地方。      开拍前一个小时,陈时榆就化好妆,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坐在折叠椅声,身上披着一件旧夹克,都知道他在酝酿情绪,也没人去打扰他。   远处传来场记的喊声,“下一场,下一场准备——”   陈时榆脱掉身上的夹克,抬起头来,角色需要,他白皙的皮肤涂黑了点儿,让五官没那么抓人,浓黑的眉毛下,眼窝深陷,眼里布满血丝,下巴略略冒出点儿胡茬,仿佛被风雨侵蚀。白色衬衫系进裤子里,裤脚永远短两三寸,露出里面的尼龙袜,看起来像个从乡下来的土鳖。这就是江宁,女主角资助的农村大学生,怀着一腔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女主角满满的感激来到大城市。   陆讷也没有想到陈时榆会演得这么好。当初让陈时榆过来,真的只是客串。   女主角将包随手丢到沙发上,对江宁说:“随便坐,在阿姐这儿不用客气,我进去换身衣服,然后带你去吃饭。”然后她走进卧室,却没有关门,站在床边背对着男孩儿,缓缓地拉开背后的拉链,丝绸连衣裙如同蚕蜕皮般从她身上脱落,露出黑色蕾丝的胸罩和内裤,她的身体,没有年轻女孩儿的光泽润洁,却有一种岁月积淀后的沧桑之美,欲言又止,欲擒故纵,织就一张迷人之网。   陈时榆那一刻注视的目光,痴迷又吃惊,将一个涉世未深的小男人六神无主的神情演得严丝合缝。之后,如同一出蹩脚的戏剧,情窦初开的农村男孩儿如同蚊虫般陷入老女人织就的诱惑之网,分不清到底是对肉体的迷恋还是精神的爱恋。有一幕,在一个宾馆的房间,江宁躺在床上,赤*裸的身体是年轻男孩儿特有的清爽结实,兴高采烈地描述着家乡的春天时候的景色,他的眼神清澈明亮,表情单纯如稚子。  女主角漫不经心,只穿着白色的内衣,下床拉开了一点儿窗帘,阳光从外面争先恐后地进来,白昼的日光下,曾经风情万种的女主角像一具没有水分的白蜡,男孩儿的声音戛然而止,定定地看着。女主角转过头来,因为背着光,她的面目模糊,看不清表情,幽微的声音响起,“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   不管因为什么,江宁因为女主角终于一步一步地走向了绝路。      陈时榆走进摄像机镜头,没有往陆讷这儿看一眼,一声Action下,从公司回到家的男主角摊在沙发上,松了领带,表情在日复一日的压抑下,如同潮湿的天气,带着随时可以化开来的呆滞。门铃声响起,男人厌烦地皱起眉,拖着麻木的身体去开门。门外,是个年轻的男人,或者说男孩儿更合适,低垂着头不看他,也不吭声。   男人觉得不耐烦,刚想开口,表情瞬间凝固,瞳孔紧缩,混在着惊诧与痛苦,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两步,他的腹部,赫然插着一把水果刀,殷红的鲜血洇湿了淡蓝色的衬衫。男孩依旧没有没有抬头,紧追一步,拔出水果刀,再次用力地捅进男人的身体。   他缓慢地抬起头来,木然的脸上溅满了鲜血,可怖异常。他的眼神幽亮如同莽兽,带着凶狠的戾气和神经质的脆弱,溅在脸上的鲜血,在一瞬间看来像他流下的血泪,如同一把尖刀插*进每一个观影者的心里。      片场有两三秒的静寂,陆讷的一声“卡”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惊醒所有人,才发现后背已经被冷汗汗湿,所有人都被陈时榆那种透进骨子里的疯狂与狠劲儿吓着了,这时候才心有余悸地开始工作。陈时榆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好像对周围的环境无法感知,工作人员拿了好几次才拿走他手上作为道具的水果刀,助理急慌慌地跑过去,帮他擦脸上的血浆,他却忽然一挥手,打掉了助理的手,自己闷头走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将头垂在两膝之间。所有人都没吭声,有些担忧的看着陈时榆,助手拿着毛巾和水壶要走过去,被陆讷拦着了,拿过了他手里的东西,自己走到陈时榆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时榆——”   陈时榆没吭声,陆讷只能看到他的发顶,蹲□,才发现他的身子还在微微地颤抖,手抖得尤其厉害,他自己也发现了,用右手紧紧地抓住了左手手腕,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然后,陆讷就看见有一滴水掉在地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紧埋的脸上掉落,落到水泥地上,洇湿一大片。   陆讷知道,陈时榆是入戏太深了。这种情况在演艺圈也不少见,甚至有艺人因为入戏太深,分不清角色和自己,从而毁掉自己原来的生活。这一次,陆讷知道,他逼得太紧了,应该说,这一次,他把几乎把所有人都逼到了一个极点。   过了很久,陈时榆长长地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通红,睫毛上还沾着泪水,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沙哑地说:“没事。”   陆讷掏出烟,给了他一根,自己也点上,缓缓地抽了一口,说:“回去洗个热水澡,最好上按摩院让人给按按,近期先别急着接工作,休息段儿时间。”   陈时榆拧过头,抽了口烟,又咳了几声,出名后,为保持健康的形象,他已经很少抽烟,这会儿有点儿不适应,他的目光望着虚空,道:“陆讷,我老觉得,江宁身上有我的影子。”   陆讷一愣,骂道:“瞎说什么呢?”停了停,补充,“戏是戏,你是你,你得入得了戏,也得出得了戏,演完了,就把这些全部都给我忘了。”   第六十章   今天就两场戏,收工得比较早,陆讷刚走出片场,就看见陈时榆倚在车旁,朝他露出了浅浅的笑,“一起喝酒,”   陆讷点头,“好啊。”   两人驱车去了一家川菜馆,铺面不大,但私密性做得比较好,很多艺人都愿意去那儿和朋友用餐。两人也没要包间,就选了个靠窗的位子,点了菜,对坐着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啤酒。自从《笑忘书》之后,陈时榆以火箭的速度蹿红,两人就很少再像这样褪去明星导演的光环,跟普通人一样做块儿吃饭喝酒。   陈时榆的情绪依旧受江宁这个角色的影响,连笑容也显得郁郁。几杯酒下肚,他的眼睛就像蒙上了一层水膜,被灯光折射得流光溢彩,怔怔地望着窗外,开口,“最近我常常想起我刚到这个城市的事情,就像江宁,青涩、傻子、憧憬、茫然,怀揣着你借给我的三百二十六块八毛,那是我全部的家当,是我唯一所拥有的,我心里有一股狠劲儿,告诉自己一定要活出个人样,一定要闯出一片天地。”   这还是第一次听陈时榆提起那些过往的事儿,陆讷一直觉得陈时榆是不愿意回想那段日子的,也讨厌媒体用他“励志”“全民偶像奋斗史”这样的词来形容他,那只是代表着曾经的他活得是多么卑贱,他喜欢用物质堆砌自己,穿着几万块一套的名牌盔甲,那能让他觉得安全,免受伤害。   这话题略显得沉重,陆讷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对,你还欠我三百二十六快八毛,快点还钱,看在兄弟一场,就不算你利息了。”一边说一边将掌心伸向陈时榆。   陈时榆脸上带上了笑影,终于不再那么抑郁,耍赖道,“不还!就得让你惦记着,不然你有了情人,还能记得兄弟?”   陆讷还真没想到陈时榆能主动提起苏二,辩解道,“我是那种人吗?”停了一会儿,对苏二和陈时榆的关系试图做最后一次地努力,“其实,苏二这人吧,就跟小学生似的……”陆讷还没说完,陈时榆就打断了他,“陆讷,我对苏二少没有任何偏见,我就是觉得……算了,不说了。”他低下头喝酒。   他这样,反而弄得陆讷抓肝挠肺的,“干嘛呀,大男人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陈时榆抬起头,望着陆讷道,“我就是觉得,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他说完,就不再吭声了,专心吃菜。陆讷也不说话了,其实这话,陆讷心里何尝不是没想过,只是就这么被直白地点出来,有点儿难受,莫名的,也有点儿生陈时榆的气。   两个人吃完饭,因为喝了酒,就准备在附近随便走走醒醒酒,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新世界广场,广场中心是一个小型喷泉,有情侣捧着奶茶坐在喷泉边喁喁私语。广场周围,是一圈儿洛可可风装修的旗舰店,身材纤细的白领金领手腕上挽着五六个白色购物袋,一手拎着小巧的LV包包,从他们眼前呼啸而过。陈时榆忽然来了一句,“圣诞节快到了。”   陆讷一愣,完全想不出圣诞节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陈时榆一笑,说:“看,陆讷,你完全没有在和一个人谈恋爱的自觉,如果是,你早就已经挖空心思想法子浪漫了。”   陆讷张口结舌,他不得不承认陈时榆说得是对的,因为他的惯性思维里,那些风花雪月是只属于女人的矫情,两个男人之间是不必这些的,男人应该是理解男人的,如同兄弟般互相信任,互相吐槽,应该更加简洁有力。   陆讷沉默了半晌,说:“要不,我们进去随便看看?”   陈时榆了然地点点头,两人进了一家钟表店,训练有素的店员礼貌又不失亲热地问候,“你好,请问是想自己戴还是送人。”   “送人。”   “那么请问是送什么年龄段的人呢,先生还是女士?”   陆讷其实在跨进富丽堂皇的店门时就有点儿后悔了,苏二什么人呐,什么好东西他没见过?光他落在陆讷那儿的刻着名字缩写的各种材质的袖扣就好几对,手表多得都能开表行了,还是陆讷都不认识的牌子,各种各样的香水堆得比女人的化妆品还多,随便一滴就抵得上工薪阶级一个月的工资了,他能稀罕这些东西?   “算了,走吧。”   陈时榆不肯,“来都来了,看看吧。”好像看透陆讷的心思似的,说,“喜欢的人就是送根狗尾巴草,收到的人也高兴,这跟金钱没关系,是心意。”   陆讷一想,也对,陈时榆叫店员拿了几款出来,放在自己手上试戴了,一边询问店员的手表性能,又问陆讷的看法。陆讷早被那价格后面一长串的零给惊到了,虽然拍了两部卖座电影,陆讷也算有点小钱,但穷惯了,真心奢侈不起来。陈时榆一问陆讷意见,陆讷就指了一款浑身金灿灿的表,咬牙切齿地点头,“就它,一看就值钱。”   店员被陆讷的语气逗笑了,陈时榆将那款金表往自己手腕上一扣,笑着附和,“我也觉得挺好,还有吗?我也想要一款一样的。”   店员一愣,马上反应过来,笑道,“好的,请稍等。”店员麻利儿地开好了两张发票。   陆讷和陈时榆各自刷卡付钱,领着一大袋人民币出了店门,各自回家。   陆讷回到公寓,拿钥匙开门,屋子里只有沙发旁的一盏立式台灯亮着,散发着柔和的光,电视屏幕上巨大的GAME OVER,苏二手上还拿着游戏手柄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黑色的头发蓬乱地顶在脑袋上,这人也知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陆讷看着,心里软乎乎的,走过去将手表的包装袋小心地放到茶几上,趴到苏二身上亲他的眼睛。   苏二被弄醒,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皱着脸使劲儿地用双手挤揉陆讷的脸发泄心中的怨气,面团儿似的揉捏完了,才亲亲他的下巴,眼角就看到了茶几上的红色纸袋,顺手拿过来,“什么东西啊,你买的啊?”   陆讷也不说是送给他的,就看着他从纸袋里把枣红色的真皮盒子拿出来,心情,怎么说呢,多少还是带点儿期待的。   啪一下,皮盒打开,里面的金表在灯光下发出耀眼夺目的金光,苏二眉头顿时一皱,好像一脚踩上狗屎,又憎恶又嫌弃,“这什么玩意儿啊,陆讷不是我说你啊,你好歹也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了,品位能有点儿长进吗?你要敢戴着这玩意儿出门,别说认识我啊——这么大手笔的丢人方式,我这辈子还不想体验。”   陆讷那激荡又忐忑的心情顿时如同梅雨天晾晒在屋檐下的衣服,湿漉漉的温吞吞地萎靡了,那句“送你”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第六十一章   陆讷拿过金表,吧嗒一下扣在自己手腕,说,“我觉得挺好的呀,”   苏二将头尽力后仰,表情是如同被逼着看春晚的沉重,“陆讷你这人活得可真够乐观的。”   陆讷那个心理状况的成分有点儿复杂,失落中又带着点儿果然如此,上面呢又细细撒了一层寥落,让他不大想再纠结表的问题,爬起来往洗手间走去,一边走一边问,“你不说要跟李明义去马拉维玩儿吗,怎么不去祸害马拉维的人民了,”   苏二翘着腿,理直气壮地说:“我一想,觉得人马拉维的人民也不容易,决定待在S城忍了。你是不是特别感动?”   那个表到底是没送出去,陆讷自己戴了两天,觉得挺没意思的,又摘下来扔床头柜里了,每次打开床头柜找袜子找内裤的时候,看到那枣红色的真皮表盒,严重怀疑那会儿自己头脑被外星人给侵占了,他就是买盆向日葵都比买只六七万的表强啊,至少人家还会开个花。   陈时榆拍完那场戏就离开《杀·戒》剧组了,陆讷虽然让他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但陈时榆没有听他的,马不停蹄地投入了各种工作中,商演、广告拍摄、杂志采访……陆讷后来才知道,他是答应多接两个广告才让经纪公司同意他来帮陆讷的忙,陆讷心里挺感动的,也有点过意不去。   再接到陈时榆的电话差不多一个月后了,《杀·戒》那会儿刚杀青没多久,陆讷一头扎进剪辑室里,差不多吃睡都在那儿,剪辑师和配乐师跟陆讷老交情了,但依旧每次都被他折磨得神经崩溃。那天晚上都快十点了,陆讷才吃晚饭,端着冷掉的盒饭还在折腾配乐师,陈时榆的电话就进来了,说自己现在在摄影棚,有一组照片要拍,明天一早要飞B市,问陆讷能不能过来帮他一个忙。   陆讷看自己这边暂时也没进展,再看配乐师苍白干瘪的脸上只余两只眼袋是丰满的,干脆地说:“行,你在哪个摄影棚,我过来。”   陆讷开车到那个著名的时尚杂志《iLook》大楼的时候,好几个摄影棚还是灯火通明的,有明星在拍照。摄影棚里面暖气开得很足,陈时榆只穿了件衬衫,坐在沙发上吃便当,跟陆讷一样,他也就这会儿才点儿空暇扒点儿饭,两荤一素,菜色普通,很多人都只看到明星台前的光鲜亮丽,却不知道背后的辛酸。   陈时榆刚参加完一个电视节目的录制,到摄影棚的时候都十一点了,原本联系好的模特因为久等不到他离开了,这么晚了,摄制组一时之间找不着人,陈时榆明天一早又要离开S城,焦头烂额之间,他就想到陆讷。   陆讷原本也觉得没什么,不就是拍照么,也不是没拍过,等要开拍了,才知道这是一组以“同志”为主题的照片,陆讷一下子就愣住了,就有点儿不自在了,想说不拍了。他怎么说也是干艺术的,倒也不是保守,而是家里有那么大一只醋缸,他要真敢拍这种照,苏二明天就能烧了整个《iLook》大楼,顺便将陆讷挂城门暴尸。   摄影师也看出陆讷的为难,就给陆讷做思想工作,“其实就是一个特别单纯的目的,拍这样的照片就是为了让人了解这么个群体的存在,陆导,你要不放心,怕影响自己的形象,这样,咱们不拍你的脸行不行,你就过去跟时榆摆几个姿势,意思到了就行了,其他的咱们后期会处理好,保证没人认出是你——”   陈时榆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到这会儿,淡淡地笑了笑,笑容显得疲惫而惨淡,“是我没考虑周到,要不,算了吧?”   陆讷觉得自己有点儿太矫情了,反正也不拍脸,自己就一道具,有什么好在意的,今天拍不完,在场的人谁都甭想回去,这年头,要挣点儿生活资本,谁都不容易。站起来拍拍自己的脸,说:“行,拍吧,早点儿拍完大家都早点儿回去休息。”   因为说好了不拍陆讷的脸,也就省去了化妆的步骤,陆讷在服装师的帮助下,换了条牛仔裤,上身什么也没穿,就打了点儿粉。陈时榆已经等在那儿,□也是一条牛仔裤,上身一件白色的工字背心,化了妆,让原本就出色的五官更加分明,每一笔,都像用裁纸刀精确裁出。这人真的是天生好相貌,可惜碰上陆讷,老在他戏里被硬生生弄得土得掉渣,真难为他了。   原本陆讷觉得问题不大,毕竟他跟陈时榆都认识这么多年了,小时候光屁股的样子也没少见,应该不会有尴尬放不开的情况,结果一站镜头前,前面还好,到后来就感觉越来越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   摄影师跨着腿端着相机不断地高喊,“陆导,去脱时榆的衣服,激烈一点儿,情绪,给我情绪,动物般最原始的欲*望——对,这样,很好,两人靠近点儿,肢体,肢体接触,时榆,去扒陆导的裤子,对,把手插*进去,用力,再用力,往下扯,眼神,炭火一样炙热的眼神,很好,就这样……”   就这么个场景,陆讷弄得一身汗,好在只有十几个造型,就换了场景,这回是在床上,拍两人靠床头抽烟的样子,被子堪堪盖住腰际,仅仅遮住重要的部位,陈时榆曲着一条腿仰头靠在床头,倾云吐雾,锋利的五官被薄薄的烟雾柔和忧郁,如同迷幻剂一般。   在相机的卡擦卡擦声中,他转过头来看陆讷,凤眼微微上挑,又犀利又媚惑,眼睛下仿佛有一种岩浆般灼热的感情要喷薄而出,他看着陆讷,嘴角一挑,眼神露骨。   陆讷的嘴唇被香烟熏得极其干涩,不由地舔了舔嘴唇,拧开了头,有点儿不自在。尽管知道这不过拍照的需要,但陆讷总觉得陈时榆的眼神里藏着点儿什么。   陈时榆并没有去逼迫陆讷,按照摄影师的要求越过陆讷的身体,去拿床头的柜的烟,两人的身体不可避免地接触,肌肤大面积地相贴,陈时榆表皮的温度传到陆讷身上,陆讷如同被贴了符纸的僵尸似的,一动不动地硬挺着。   直到摄影师喊了收工,陆讷立刻掀开被子,低头一声不吭地先套上了裤子,走到了阳台,点了根烟,慢慢地抽着。陈时榆也没说话,靠在门框上,就这么看着陆讷,过了好一会儿,他走过去,点了根烟,懒懒地支在阳台上,吐出一个烟圈,然后扭过头看陆讷,深情而赤*裸。陆讷知道他在看自己,却当做不知道,微蹙着眉闷头抽烟。   咔嚓,相机声将两人的注意力同时引开,两人不由自主地转过头,看见摄影师端着相机笑着看他们,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刚刚那感觉太好了,太有feeling了,浑然天成。”   陆讷沉着脸走过去,陈时榆也不由自主地跟过去,摄影师以为他们要看照片,将相机递给他们,不断地赞美着——照片是黑白的,铁栏杆边,两个只穿着牛仔裤的男人,一人半边身子已经趴出栏杆,另一个人只是微微靠着,各自抽烟,楼下,是银河般的车流,两人之间虽然没有眼神交流,却有一种情绪如纤细的藤蔓茸茸地探出头来,既捉摸不定,又确切存在,既柔软无比,又固执如茎,心不在焉又闪闪烁烁。   陆讷看了一会儿,就把那照片给删了。摄影师的声音戛然而止,痛心疾首的呼号在陆讷沉默的脸色下偃旗息鼓,他不由地看了陈时榆一眼,陈时榆的脸色在一瞬间极其难看,然而马上又恢复如初了,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陆讷一张照片一张照片地看过去,发现确实没有出现他的脸,很多甚至对他做了模糊处理,才把相机还给摄影师,说:“照片既然拍完了,我就回去了。”   陆讷情绪明显不高,跟陈时榆淡淡地说了几句,就离开了。   坐在车里,陆讷一根接着一根抽烟,心里像被一块大石头堵着似的。换了从前,陆讷绝对不会去想陈时榆对自己到底抱着怎么样的心情,他一直觉得他跟陈时榆就是一块儿长大的兄弟,艰难的时候能够互相扶持,至于以后飞黄腾达了,又会不会如上辈子那样走向陌路,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了。但是今天,他感觉到陈时榆的攻击性,他在向自己展露陆讷完全所不知道的一面。有个苏二的例子在前面,令他不得不怀疑陈时榆是否也对自己抱着那种心思。   这个猜想令陆讷非常难受,他甚至不愿意深想下去。拿着手机,慢慢地翻着号码薄,在苏二的名字上停下,看看时间,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又把手机扔回了副座。重新点了一根烟,抽到一半,还是把手机拿了起来,盯着苏二的头像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按下去了。   响了没几声,电话就被接起来了。陆讷问:“睡了吗?”   “没。”他的回答很简洁,声音听起来也很清醒,不知道是电话里的关系还是怎么样,甚至有种杀伐决断的煞气。   “还在外面玩儿呢?”   “在你这儿呢。”   陆讷的心一软,像被一只手温柔地抚摸过,心里的郁气消散了点儿,连声音也是难得的柔和,“我在路上了,大概还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吧,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点儿?”   “不用了,你回来就成了。”   “那好吧,你等我。”   陆讷挂了电话,发动车子,虽然苏二说不用买什么,但陆讷还是绕了一趟给他买了一盒新出炉的蛋挞,这东西陆讷自己不爱吃,嫌太腻。也就苏二,外人看着各种高端大气,就跟活在小说里似的,私底下无赖又无耻,还特别爱吃这种只有小孩子喜欢的甜食。   凌晨一点,苏二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衣冠整齐,一张脸如同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似的,还在冒着寒气,黑色眼睛深处是一股隐忍的狠劲儿。他对面的茶几上,放着一只枣红色真皮的表盒。   自从陆讷的电影进入后期制作后,他就很少着家,天天窝在剪辑室里,偶尔回来一次,跟民工似的灰头土脸。苏二一开始还不乐意,三天两头地要叫陆讷出来玩儿,结果陆讷脾气比他还大,差点儿揭竿而起,破坏两人之间的安定团结。   后来苏二也就习惯了他的祖宗脾气,就自己玩自己的。几小时前,他还在李明义位于九龙湖的别墅打牌,那地方特别偏,连李明义爸妈也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偶尔一帮人也会到那儿玩,玩得再开反正也没人管。滕海还带了个特别清纯的学生妹,美术大学大三的学生,他们在那儿打牌,其他人带来的伴儿在另一边玩游戏,就她一个人文文气气地坐着看电视,电视上刚好播娱乐新闻,还邪门儿的又是陈时榆。   苏二一看他就烦,正想叫换台呢,有记者问:“最近经常看见你戴着这只手表,上次出席活动的时候也是,这次也是,是什么特别的人送的吗?”   陈时榆笑着打太极,“哈哈,你们真细心,没有啦,就是跟好朋友一块儿逛街的时候看到,我跟他都很喜欢,就买了,然后就一直戴着——我这是在给广告商打广告吗?他们是不是要付我广告费……”余下的话苏二一句也没听进去,就看见陈时榆特意举到镜头前的金灿灿的手表,心里一阵翻腾。牌局还没结束,他就离开了,回了陆讷的公寓就打开床头柜的抽屉,看到那只一模一样的庸俗地可笑的表,像被人一拳打在脸上,苏二的心微微抽搐,手指也在微微颤抖,他用力地捏着表盒,用力到差点儿把指甲掰断。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苏二就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得可怕,直到陆讷打电话过来。   第六十二章   因为绕了路,所以陆讷到家的时间比预期晚了点儿,开门进去,吓了一跳。客厅里就开了一盏落地灯,笼罩着沙发一角,苏二就坐在沙发上,身上穿着浅灰色的斜织纹的毛衣,交叠着双腿,大晚上的,也不说话,也不看电视,也不玩游戏,浑身散发着一股邪逼劲儿。陆讷觉得有点儿瘆人,将车钥匙放到玄关柜上,走过去把蛋挞放下,看了看苏二,问:“你干嘛呢?怎么空调也不开啊,不冷啊。”   一边说,一边拿遥控开了空调。在空调嗡嗡的启动声中,苏二扭过头,虚着眼睛瞧着陆讷,好像不经意地问:“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陆讷一愣,避重就轻答道,“配乐要重做,我过来帮朋友一个忙。”说着在苏二旁边坐下,一眼就看到了茶几上的表盒,还有点诧异,苏二怎么把这给找出来了?   苏二正观察他的表情呢,见此阴阳怪气地说:“什么朋友?别又是陈时榆吧?”   陆讷知道苏二不喜欢陈时榆,本来都已经刻意避开他的名字了,结果他还非要往上撞,弄得他一时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   苏二一看这个情景,心火唿的一下就窜起来了,他妈陈时榆还真阴魂不散了,眼里就透出戾气来,“陆讷你行啊,背着我跟陈时榆勾勾搭搭,现在还真黏糊上了?”   陆讷眉头一皱,“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难听,什么叫勾勾搭搭?”   苏二的嘴角往下撇,如同一根紧拉的弦,黑阗阗的眸子里射出凌厉凶狠的光,如同匕首一般,声音里都是冰渣,“想让我说话不那么难听,就别给我打着兄弟的幌子做难看的事儿啊,他妈瞎子都看出那小子对你心怀不轨,陆讷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装傻充愣?”   陆讷的心咯噔了一下,直到今天,他才对陈时榆的感情有了怀疑,如今被苏二赤*裸裸地点出来,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有难受,有难堪,有不知所措,各种情绪五味杂陈堆积在心里,“苏二你有完没完?”不耐烦的语气里更多的却是只有陆讷自己知道的逃避。   “没完!”苏二瞬间像被点燃的炸药桶,语气里透着股死磕到底的阴狠劲儿。   陆讷也火了,唰的站起来,“那你他妈要我怎么办?”他的眼眶有点红,瞪着苏二,鼻翼翕合,“我跟他二十年的兄弟了,就因为这么个鸟事,我还得跟他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   苏二面罩寒霜,一声不吭,陆讷发完火,也有点后悔,过了好一会儿,缓下了语气,伸手去抱苏二,“不吵了行不行,睡觉。”   苏二奋力一挣,挣开了陆讷的手,用力一推,把陆讷推得往后一个趔趄,差点儿没摔个屁墩儿。苏二冷笑一声,道,“陆讷别给我来这套,今天我把话撂这儿,陈时榆要敢再在背后暗戳戳地搞鬼,你要再敢跟他撕撸不清,就别怪我不客气。我不弄死他,我就不叫苏漾!”   陆讷从苏二平静的语气里读到了认真,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地没了,一阵一阵的凉意从脚底心窜起,很长时间,他既没说话,也没动作,然后他的嘴巴动了动,大概今晚抽了太多的烟,嘴里又干又苦,他有些意兴阑珊地说:“蛋挞,大概有点儿冷了,不想吃就扔了吧。”   他弯腰,拿起茶几上的表盒,自嘲地笑了笑,“这个,原本也是送你的,你不稀罕,算了。”他直起腰,转身走向门口,头也不回地说:“剪辑室那边还有事儿,我今晚睡那儿。”   陆讷刚打开门,就听见身后苏二的叫声,“陆讷——”   陆讷仿佛没有听到,咔嚓,门重新关上,从温暖的空调间里出来,楼道里的冷风呼啦啦地灌进脖子,带走身体的温度。   陆讷走进电梯,面无表情地盯着跳动的指示牌,直接下了地下一层,坐进车子驾驶座,打开表盒,金灿灿的手表映得他眼睛疼,啪,他又重新合上了盒子,随手扔到了副座。他一个人傻呆呆地在车里坐了好长时间,才启动车子。   剪辑室里还灯火通明,陆讷打开门稍稍愣了一下,两张凳子拼一块儿,上面放一张三隔板就成了简易的饭桌,桌上摆着三四个小菜,十来瓶啤酒,张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和配乐师对坐着,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得特起劲儿,看见陆讷,还挺兴奋,把陆讷拉过来就按旁边的凳子上,一手拧开了啤酒瓶盖儿,递给陆讷,大着舌头说:“来,来得正好,喝!”   陆讷接过啤酒,仰头就喝掉了大半瓶,冰凉的啤酒在仿佛将身子劈成了两半,陆讷怔怔到底望着虚空,耳边是张弛絮絮叨叨地抱怨,“老陆,你说,女人是不是不能惯,惯得她毛病……你说,干咱们这一行的,累死累活,回家吃不上一口热饭,还老被怀疑忠诚度,要这么不信任革命同志,当初干嘛找导演啊,你说是不是?”   张弛是喝高了,翻来覆去地就念叨那么几句,陆讷估摸着他也跟他家那口子闹意见,同是天涯沦落人,陆讷心里有点儿戚戚然,也不吭声,闷头喝酒,一瓶接着一瓶儿,喝得眼前都有重影了,所有的一切都跟镜花水月似的,一晃一晃的,就想起挺久远的事儿来,其实也不久远,也就大半年前的事儿,苏二赖着性子追他,现在想起来,好笑的事儿真是一串一串的,陆讷至今也没想明白,他是怎么跟苏二搅合到一起去的,也许冥冥中真有天注定这一说,某个点,某个心情,做了某件事,然后就产生了没有预料到的结果。但他知道,两个人在一块儿,肯定不是为了分开。   张弛开始唱歌,“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这世界将变成美好的明天……屁,都是屁,哪有那么多傻子上赶着给你献爱啊……”   陆讷的思绪又飘远了,又想起上辈子的事儿来,那么多人啊,走马灯似的在他面前溜过,虚虚实实,陆讷就思考起一些曾经困扰过他,后来又被他忘得干干净净的问题,比如他到底为什么会重生?他重生的意义在哪里。他觉得生命短暂,不能去复制上辈子的成功与失败,所以他选择拍电影,让自己每天都过得至少不烦。他爱过一个姑娘,后来又失去了她,但他觉得喜怒哀思悲恐惊,人生经验体会过了,也不后悔了。兜兜转转的,又想起苏二了,他好像是一个猛子扎进了这段感情的汪洋里,扎得太突然了,甚至有点儿突兀了,不经思考,用力过猛以至于差点儿都骨折了,到现在,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陆讷再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剪辑室里的沙发上,张弛四仰八叉地躺在另一张沙发上,剪辑师背对着他在电脑前捣鼓,房间已经收拾干净了。房间里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头顶的日光灯散发着惨淡的光,陆讷抬起手腕,发现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一点了,掀开身上的薄毯,站起来,脑袋昏沉沉的,好像被人闷头打了一棍,忍着头痛,走到剪辑师后面弯腰去看。   剪辑师看他醒了,就给他看自己弄的东西,陆讷刚想说话,才发现口干舌燥,嘴上还起了燎泡。剪辑师担忧地看着他,“陆导你是不是病了?我看你脸色不好,还在冒汗。”   剪辑师这么一说,陆讷还真觉得自己体温高得不正常,估计发烧了。   “陆导,你要不还是先去医院看看吧,咱别耽误革命的本钱。”   陆讷也没逞强,点点头,“那行,你们先弄着。”又简单吩咐了几句,陆讷就裹着棉衣出去了,上了车想起自己的医保卡还在家里,又把车开到自己住的那个小区去了。   打开房门,就看见茶几翻到在地毯上,上面的果盘、水果刀、遥控、烟灰缸……掉了一地,还有散落的蛋挞,有一个都滚到电视柜那边去了。陆讷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默不作声地扶起茶几,又把掉落的东西一一捡起来,蛋挞收进盒子里扔进垃圾桶,抽了几张纸巾擦了手,进卧室把医保卡找了出来,正要出门,手机就响了,一看,居然是家里的座机——   陆老太这小老太太特别要强,总怕给陆讷添麻烦,没事儿从来不给他打电话。陆讷连忙按了接听键。陆老太一开口先问陆讷忙不忙,会不会打扰他。   “没事儿,我现在有空,有事儿你说。”   陆老太的声音有点儿游移,“我想了半天啊,心里面总有点儿不放心,觉得还是跟你说一声比较好……前几天,也就三天前吧,有个三十多岁的戴眼镜的男人来我们这儿,到处问时榆的事儿。你知道,咱们这小地方好不容易出了个大明星,大家都挺兴奋的,人家问,就说了——”   陆讷眉头一皱,“不是早交代你了,什么都别说吗?那些都是狗仔——”一急,体温噌一下就上去了,顿时口干舌燥头晕目眩。陆讷扶着墙才没倒下来。   老太太着急地解释,“没说啥,大家都有分寸,知道有些事儿不能乱说,就说他小时候特别乖啊,学习好什么的——可那个男人还找到时榆他叔叔家去了,你乔婶亲眼看见的,那男人给时榆他婶婶钱,有一大沓呢,估摸着小三千的样子。你也知道,时榆跟他叔叔一家关系本来就不好,他婶婶老在背后嚼舌根,说时榆忘恩负义。我就怕啊,时榆他婶婶跟人说些有的没的。” 第六十三章    陆讷本来心情就糟,听到这个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勉强安慰了陆老太几句,挂了电话,一边急急地往外走一边给陈时榆打电话,一连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打通。      医院里热闹得像超市,陆讷萎靡地坐在长凳上,嘴里被粗暴的白衣天使塞了一根体温计,手机响了,是陈时榆。   陆讷将体温计交给护士,跟陈时榆转述了陆老太的话,“总之,你多注意些,跟公司商量下应对方案……”   陆讷还没说完,陈时榆打断他,“陆讷,你声音怎么回事,感冒了?”   “有点儿吧。”护士麻木的声音插*进来,“三十九度,烧得有点严重了,赶紧找医生开药打点滴。”说完,又面无表情地转向了下一个。   陈时榆在电话里问:“陆讷你现在在哪儿?”   “医院。”陆讷觉得有点儿冷,吸了吸鼻子,“不跟你说了,我去排队。”   陆讷挂了电话,拖着沉重的身体乌龟似的挪到二楼内科,走廊长椅上,人满为患,,老人浑浊的咳嗽,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声,交织在一起,病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传播着。陆讷神情委顿,把自己裹成一个球缩在椅子上,脑袋一点一点的,迷迷糊糊中听到护士在叫自己的名字,睁开眼睛,差点儿以皮球的姿势滚到地下。   看完诊开完药,又是排队付钱,排队拿药,排队被针扎,给他打点滴的护士面皮生嫩,估计毕业没多久,拿陆讷的手当皮球扎,刚扎完还没感觉,过了几分钟,手背就肿起来了。陆讷也没精神跟人小姑娘理论,自己拿着盐水瓶,找了地儿坐下。   电视上放着无聊的电视剧,离陆讷两个位子的距离,一个三四十岁的妇女抱着个正在打点滴的孩子,旁边,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拖着两管鼻涕,拉着妇女的衣角,呆愣愣地瞧着他。   陆讷拿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百无聊赖地划来划去,点开了通讯录,几秒钟后退出来,又点开通话记录,几秒钟后又退出,几次三番后,陆讷终究还是给苏二打了电话。  铃声响了一阵儿,电话被接起来,却不是苏二,是罗三,张嘴就是标志性的“小陆啊”。   “噢,三哥,怎么是你接电话呢,苏漾呢?”   “跟李明义他们泡汤去了,我们在温泉山庄这边,你找漾儿有事?要急事我给你把电话拿过去,要不急等他回来我跟他说一声,让他给你回电话。”   “不用,我没什么事儿,你让他好好玩儿吧。”   “你过来吗?”   “我就不过来了,你们玩儿吧。”      陆讷挂电话,闭了眼睛,很快又昏昏沉沉了,他是被一个男人的怒吼声吵醒的,睁开眼睛,循声望去,发现扎点滴的地方围着三三两两的人,小孩儿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小孩的父亲一脚踹翻了椅子,几乎要扑过去,小护士吓得两眼通红。不用看现场,陆讷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儿,小孩儿血管细,不明显,本来扎针就难,小护士还技术不过关,小孩儿不断遭罪,能不把父母给心疼死?   护士长匆匆赶到,一边批评小护士,一边安抚患者家属,骚乱很快平息。陆讷正想收回目光,一个身影闯进陆讷的视线,他穿着浅灰色的羽绒服,衬得两条腿又细又长,戴着黑色绒线帽,架着墨镜,围着口罩,明显不想叫人把他认出来。   陆讷一愣,陈时榆已经看见他,大步地朝他走来。   “你怎么过来了?”   陈时榆拉下了口罩,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陆讷一圈儿,说:“你怎么样?我听你电话里的声音就不对劲儿,你这个人反射弧比别人长,等你感觉到难受需要上医院的时候,情况肯定已经严重了。”   陆讷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没事儿,好久没生病了,一时之间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陈时榆没吭声,就低着头看着他,因为戴着墨镜,陆讷也看不清他眼睛里的情绪,就感觉有点儿不自在,从前他从来不会这样觉得,但自从明了陈时榆对他的心思后,再回想起他看自己的目光,总觉得过分专注温柔,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忧伤,让陆讷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伺机潜逃。   陈时榆好像没察觉到陆讷的坐立难安,将两只手揣在羽绒服的兜里,在他旁边坐下,也不说话。陆讷只好开口,“我没什么事儿,挂完点滴就回去了,你也回去吧,这边这么多人,待会儿把你认出来,又是一阵骚乱的。”   陈时榆一笑,伸直两条长腿,“没事儿,我陪你,回去也是一个人。上医院的人谁还有心思看明星啊。”他低头看了看表,“都这个点了,你想吃点什么,我去买。”   陆讷一眼就看见了他戴在手腕上的金表,目光一时有些复杂,抿了下唇,问:“时榆,你真喜欢这表吗?”   陈时榆一愣,神态自然地回道,“喜欢啊,怎么了?”   “没什么。”陆讷在一秒钟之内改变了想法,将自己即将出口的猜疑咽回肚子里去,并且决定永远不再提及。   陈时榆站起来,重新将口罩戴了起来,因此声音显得有点儿闷,“你等会儿,我去外面看看有什么吃的。”      冬天的天黑得早,才五点半,外面早就灯火通明了,挂点滴的大厅里开始弥漫方便面的香味,电视剧已经播完,几个广告之后,进入了每天的娱乐新闻时间。女主持人一身红裙,温柔点说,长得有点儿像荒腔走板版的张曼玉,播报了几条不温不火的新闻后,忽然以百货公司大甩卖的亢奋语气连珠炮似的说道,“接下来这条新闻绝对称得上爆炸性,要说近年来最具话题性的明星那么以一部《笑忘书》而迅速走红的陈时榆肯定高居榜单前几名,虽然在金橡树最佳新人奖上惜败‘心爱的姑娘’秦薇,但这丝毫没有影响陈时榆的人气,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练习生到一夜红透大江南北的小天王,陈时榆本身可以算得上一部经典的励志剧了,橘子自己呢,也一直非常非常喜欢他,但是啊,但是,有最新消息爆料,陈时榆的身世,据说,比我们所知的还要复杂,似乎另有隐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来看看小编的整理报道——”   陆讷的心咯噔了一下,接下来,电视屏幕上出现一张陈时榆少年时代的照片。主持人的声音苍蝇似的喋喋不休,什么父亲曾是名震一时的高官,因为贪污落马,服刑期间因脑溢血身亡,母亲丢下稚子携款与人私逃,曾经的官二代一夜之间从天堂掉落到地狱,高中辍学,离家闯荡演艺圈,陈时榆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跌宕起伏宛若一部三十集的狗血大剧。   陆讷如有预感般抬眼看去,就见从外面回来的陈时榆,两只手上拎着满满的吃食,戴着墨镜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陆讷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知道他绝不会好受。这些秘辛,上辈子直到陆讷意外过世,他才敢透露一两分,还是对着他这么一个死人。陈时榆的自尊心有多强,也只有陆讷知道。这条新闻,简直就是将他扒光示众,将那些努力掩盖的,刻意忘掉的污点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也许这新闻能为他博得更多的同情,使他的故事更具传奇性,使他的关注度提高到另一个新高,但这绝不是陈时榆所愿意的,主持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伤口上重新鞭笞。   “榆树——”陆讷小声地开口叫他,声音里掩盖不住担忧。   陈时榆像被惊醒过来似的,瞬间扭头看陆讷,目光如电。陆讷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得惊讶,毕竟这辈子陈时榆从未在他面前提过自己的身世,但陆讷装不出来。陈时榆的脸白得像纸一样,嘴唇微微抖动着,然后扭开头,躲开了陆讷的目光,一种极度的自尊和自卑如蚂蚁般啃啮着他的心。   陆讷想都没想地拔掉了针头,拉着陈时榆低头就走,边走边说:“无论怎么样,现在先不要回家也不要回公司,这两个地方肯定都是蹲守的记者,没跟公司商量出应对方法之前,不要接受任何采访,不要回答任何问题——”他抽空看了眼陈时榆的脸色,很多话又吞回了肚里,“算了,先去我那儿吧。”   陈时榆如同傀儡般被陆讷拉着上了车,系好安全带,车子上了平安大道,陈时榆才有些回魂了,隔着墨镜,静静地看着陆讷,问:“你早就知道了?”   陆讷没吭声,车子里只有空调轻微的风声。陈时榆深深地吸了口气,扭头望着车窗外的灯红酒绿,没有再说话。   车子开进陆讷住的那个小区的地下停车库,陆讷的手机响了,是苏二的。陆讷接起来,电话里苏二的声音漫不经心的,“在哪儿呢——”他的话没问完,声音戛然而止。陆讷的正前方,苏二正拿着手机倚着他的布加迪,眼睛直直地看着车内的陆讷和陈时榆。   陆讷张口结舌,将车子慢慢停下,有那么一刻,他居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苏二面无表情地挂了电话,看着陆讷和陈时榆从车上下来,神情莫测,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了一下,然后锁住陈时榆,幽暗的目光如羽毛般轻飘,却又如武士刀般锋利,他并不比陈时榆高多少,因为倚着车子,视线上来说,甚至比陈时榆还矮了一个头,然而他的姿态依旧是睥睨的,目光由上而下地俯视,意兴阑珊间带着轻蔑和不屑,瞬间刺痛了陈时榆那颗敏*感的心。   苏二的目光仅仅在陈时榆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就朝陆讷走去。见到苏二的那一刻,陆讷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以苏二对陈时榆的厌恶程度,今天不闹个人仰马翻,那就不是苏二少了。苏二走到离陆讷两步远的地方,站定,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陆讷张张嘴,正想解释,苏二忽然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了陆讷,他那么用力,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把陆讷的骨头都箍痛了。   陆讷一愣,先是诧异,诧异过后一点儿尴尬,毕竟是当着自己朋友的面,他知道苏二心里面此刻肯定不痛快,但他忍住了没发脾气,多少令陆讷有点儿感动,感动的同时心里面也有酸汪汪的难受,这些日子,两个人就是在不断地冷战、吵架周而复始中,弄得彼此都精疲力尽,但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瞬间让陆讷的心软了下来。他缓缓地抬起手臂,像拍小孩儿般拍了拍苏二背,然后再缓缓地收紧的手臂,用力地回抱了他。   苏二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吸了口气,抬起头,深深地看了眼脸色惨白几乎将嘴唇咬破的陈时榆,嘴角缓缓地拉开一个充满恶意的弧度。   第六十四章   手机铃声打破了地下停车库的暗潮汹涌的寂静,陈时榆已经在一瞬间收拾好自己的情绪,镇定地走到一边接电话。电话是经纪人Lisa姐打来的,陈时榆简单地跟她说了下自己的情况,就挂了电话,走到陆讷面前,说,“我的经纪人马上就过来接我,今晚我住酒店,就不麻烦你了——”顿了顿,他接着说,“你们上去吧,我到外面等她。”   陆讷张了张口,终究没拒绝。   大概等了十来分钟时间,陈时榆的电话又响了,他看了看屏幕,没接,笑着对陆讷说:“我经纪人来了,我走了。”   陆讷点点头,看着他离开,转身进了电梯。   房间里,提前回来的苏二躺在沙发上,翘着脚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杂志。陆讷将钥匙放到玄关柜上,上回两人闹得太僵,有陈时榆在场的时候,好歹还有个默契表现得若无其事,现在独处,却多少有点儿不自在。   陆讷脱了大衣,走到一边背对着苏二倒水,边问:“你不是到温泉山庄去了吗?”   最后一个尾音被一个拥抱切断,苏二不知何时走到了陆讷身后,伸出胳膊轻轻地框住他的肩。陆讷没动,苏二的胸膛贴紧他的背,胸腔的心跳声一下一下仿佛闷雷般击打在陆讷身上,有那么一刻,在灯光的配合下,两人之间显得格外柔情百转。   然后苏二用力地掰过陆讷的脑袋,凑上去就去吻陆讷嘴唇,撬开他的齿关,在他的口腔内翻搅。因为发烧的关系,陆讷的口腔温度比平时要高,像干燥的炭火。   陆讷反应过来,赶紧扣住他的脑袋,分开两人的嘴唇,道,“别,我感冒了,别传染给你了。”   苏二黑阗阗的眸子盯了陆讷一会儿,依旧不依不饶地凑上来,陆讷退无可退,四片嘴唇终究还是贴在了一块儿,火热的舌头勾缠,手伸进对方的衣服里面,干燥的掌心抚摸对方的皮肤,带起微微的颤栗,两具年轻的身体纠缠着,跌跌撞撞地倒在沙发上。   陆讷的后脑勺撞在沙发扶手上,一时头晕目眩,满天繁星,跟进了星象馆似的。就这么一会儿,体温噌一下又上去了,口干舌燥外带汗流浃背。苏二趴他身上,额头贴着他的额头,嘟囔,“你还真生病了啊?”   “骗你干嘛?”陆讷有点儿有气无力,瞪着苏二像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苏二的眼里荡漾着狡黠而愉悦的笑意,又低头在他嘴唇上啜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想起什么,问道:“那你刚刚给我打电话,是在医院?”   陆讷点头。这回苏二沉默的时间有点长,眼睑下垂,浓密的睫毛覆盖住眼里的情绪,轻轻地问:“是陈时榆在那儿陪你?”   陆讷无法从他的眼神或者语气里得到任何讯息,但不妨碍他认为苏二又脑补过头,立刻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别瞎想。”停了停,继续说,“时榆他,家庭环境不好,从小到大性子都比较孤僻,我算是他唯一的朋友了。他奶奶过世后,他独自在外漂泊,吃了很多苦,他可能就把我当成一份寄托。”老实说,对着自己的恋人阐述兄弟对自己的感情,不是一般的别扭,陆讷说得磕磕绊绊,有些词不达意,“我不会因为这个而跟他翻脸,或者刻意疏远他,如果我这么做了,就是彻底推翻了我们曾经二十几年累积起来的感情,彻底否定陈时榆这么个人,我会觉得我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我知道你可能很难理解,我就是跟你这么一说。我会把握好分寸。从前我拿他当兄弟,以后,也不会有其他的感情。”   陆讷说完,等了很久,苏二也没吭声。陆讷的心提起来了,试探地叫了他一声,“漾儿?”   苏二懒懒地掀起眼皮,拖着声音恶声恶气地问:“干嘛?”   “我说了这么多,你就没点儿看法需要发表的?”   苏二冷哼了一声,目光又高傲又轻蔑,“陈时榆是什么人?跟我有屁个关系?”   陆讷点头,“此屁有理。”过了一会儿,夸张地用怀疑的目光上上下下扫描苏二的臭脸,“不对呀,你昨晚入党了,思想觉悟瞬间升华到另一个境界了?”   苏二立马瞪住双眼,跟条大狼狗似的,咬牙切齿道,“滚你大爷的,我是想明白了,就你这大龄未婚男青年,这辈子是捞不着我这样又帅又多金脾气还特好的优秀青年了,就当做慈善了。”   “得了,谁是大龄未婚男青年啊,有本事把身份证拿出来!”   “陆讷你来劲儿了是吧?”   陆讷笑起来,低哑的笑声从胸腔闷闷地传出来,有点虚弱,又夹杂着真心的快乐,捧着苏二的脸去啜了啜他的嘴唇。苏二还摆出一副不情不愿高贵冷艳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拉过陆讷插过针头的手,看着上面留下的一大片乌青,很长时间没有说话,陆讷就只能看见他被灯光照亮的头顶,和下巴,陆讷觉得他是在难过,可能还有点儿愧疚,陆讷的心也跟着软乎乎的,生病让他变得有点儿多愁善感,正想去摸摸他的头说点儿什么。   苏二忽然开口了,说:“陆讷,我想吃酱肘子——”   陆讷的温柔的表情瞬间僵死了,苏二就是有那种本事,将一部浪漫的爱情轻喜剧变成活生生的凶案现场。他说完这一句话,就跟小学生似的开始耍赖,沙发就那么点儿地,他还一点儿不考虑陆讷病人的身份,将自己的分量全赖在他身上,树熊似的抱着他,整张脸都埋在陆讷的颈窝,吸了吸鼻子,他没让陆讷看见他微红的眼眶。   陆讷睡了非常漫长而沉实的一觉,醒来感觉自己骨质都疏松了,在床上翻了个身,半掩的门外,传来一阵阵扑鼻的粥香。   陆讷有些感慨地想着,想不到他这一病,把中二晚期的大少爷还整贤惠了,打开门一看,差点儿没晕过去。   苏二穿着浅灰色的居家服,用耳朵和肩夹着手机正翻着陆讷的钱包,旁边站着个穿着五星级酒店制服的年轻小伙。苏二的注意力还在电话上,一边说:“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陆讷生病了,我得照顾他——”,一边看也不看地抽出五张红票子递给小伙子,然后用一惯非常欠揍的姿态挥挥手。小伙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下躬,走了。   陆讷斜倚着门框,两手交叉抱胸,气哼哼地质问:“苏二同志,你不觉得用我的钱体现你的革命情谊,这态度有点儿问题?”   第六十五章   苏二转过头来,看着陆讷对手机说了一句,“不跟你说了,陆讷醒了,挂了。”   他随手将手机扔到沙发上,对陆讷说,“醒了,我让人送了粥,过来吃。”说完,自己走到用餐区,打开砂锅,用勺子搅了搅粥,舀了一口尝了尝,点点头,评价,“还行。”   陆讷走过去从后面拦着苏二的腰,就着他的手,淅沥呼噜地喝了一口,微烫的感觉从舌尖蔓延开来,令全身的毛细孔都苏醒过来,无与伦比的鲜味在味蕾次第绽放。   “怎么样?”   陆讷点点头,又喝了第二口,然后啪一下亲在苏二的嘴唇上,“新鲜的人民币味儿。”   苏二不甘示弱地也一口亲在他嘴上,嫌弃道:“吝啬鬼味儿,几十年如一日。”   陆讷假装凶狠地咬了咬苏二的唇,又吮了吮他比起薄削的上唇略显丰润的下唇。苏二趁势将舌头伸进陆讷的口腔逗引,陆讷扶住他的后脑压过去,粥的鲜味在彼此的口腔里流转,渐渐被分泌的唾液冲散。两人的温度渐渐升高起来,呼吸紊乱而急促,胡乱地伸进对方的衣服里面乱摸。   陆讷顺势转过苏二的身子,让他面对着自己,一个用力,就把人压在了餐桌上,伸手去剥他的裤子。裸*露的肌肤贴上冰冷的餐桌玻璃,凉得苏二一个哆嗦,就去推陆讷。陆讷不为所动,引导着他曲起一条腿勾在自己腰上,手插*进他宽松的家居裤里面,揉捏弹性十足的臀部,手指卡进梁丘之间,探向里面的幽谷。   苏二有点儿不自在,微微动了动腰,但没躲闪,抬起另一条腿,配合着陆讷扒掉了裤子。   两人在餐桌上做了一回,没润滑,陆讷进去得挺困难,苏二也不好受,眉头纠结得都快打结了,后来才好点儿,被陆讷打桩机似的捅得身体渐渐热起来,热得要爆炸,背部贴着桌面的地方又一片冰冷,冰与火的交织,又刺激又爽快,腰肢软得一塌糊涂,到后来嘴里只剩哼哼了。   等两人干完再洗完澡收拾好,粥已经有点凉了,不过谁也没想到要热一热,各自盛了一碗坐客厅的沙发里边吃边看电视。苏二裹着厚厚的珊瑚绒睡袍,刚洗完澡,身上还散发着热腾腾的湿气,夹杂着沐浴露的清香。陆讷坐在,他躺着,一脚搁陆讷腿上,一脚不安分地搁在陆讷肩上,孩子气地用脚趾去夹陆讷的耳朵,没夹住,脚掉下来,差点打翻陆讷的粥碗。   陆讷好惊险才拿住碗,手掌pia一下打在苏二脚背上,嚷着,“多动症啊,问题儿童中心应该拿你做研究课题。”   苏二嘶地抽了口气,用脚捅陆讷的腰。陆讷躲了躲,没理他,直接将频道调到娱乐新闻,画面上就是戴着墨镜神情冷峻被保镖护着穿梭着长枪短炮间的陈时榆,陈时榆只出现在镜头前几秒钟,之后就是娱记一长串喋喋不休的播报词。   陆讷的眉头皱得死紧,才一夜之间,关于陈时榆的新闻甚嚣尘上,网上出现各种爆料,有真的,有假的,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各色人马轮番上阵,粉丝掐得热火朝天。   苏二仅仅只是漫不经心地瞄了电视机一眼,眼神被睫毛的阴影掩盖,令人无法得知任何讯息,接着就锲而不舍地骚扰陆讷。   陆讷退烧后,就开始流鼻涕,不过他也没当回事儿,他身体一向不错,前世今生都很少生病,何况剪辑室那儿也离不开人,他也就休息了半天,依旧照常去工作。   刚将车子停妥,下车锁了车门,忽然从斜刺里冲出一个戴着眼镜的小个子男人,一下子冲到陆讷面前,手中拿着录音笔,问道:“陆导,我是《娱乐壹周刊》的记者,这是我的工作证,我想就陈时榆问你几个简短的问题。”   陆讷一皱眉,头也没回地就要推开大楼的门,忽然听身后的记者急促地问道:“据说陈时榆高中辍学是因为被曝性向,陈时榆是同性恋,是这样吗?你知道这件事吗?”   陆讷的脚步一顿,身后的娱记早就已经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挡在陆讷面前,“作为好友,对于陈时榆的性向问题你怎么看,陈时榆到底因何而暴露了自己的性向?”   陆讷的火气噌一下就上来了,想都没想冲口而出,“关你什么事?”,一边推开记者都快戳到自己嘴巴里的录音笔,一手去推大门。   白光一闪,随着咔嚓一声,陆讷眯着眼睛去看,就见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个穿着摄影师马甲的男人蹲地上手上端着相机,对着陆讷和那个娱记。   保安终于意识到不对,急匆匆地赶过来,一个拦住还英勇无畏地往前冲的娱记,一个张开手臂虚虚地护着陆讷进了大楼。   剪辑室里的窗帘长年累月地紧掩着,日光灯惨白的灯光照在剪辑师老白更加惨白的脸上,衬得眼睛下面的眼袋越发丰润。陆讷走过去手撑在老白的椅背和桌面之间,弯腰看正在弄的片段。   老白幽魂似的扭头看了陆讷一眼,轻飘飘地叫了一声,“陆导——”   陆讷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你工作多久啦?去躺会儿吧,我先看看已经剪辑好的东西。”   老白没跟他争辩,点点头,站起来,就走到一边儿的沙发上,掀开薄毯盖身上倒头就睡下了,陆讷的屁股还没坐到椅子上,那边已经响起了酣畅淋漓的呼噜声,弄得陆讷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周扒皮了一点儿。   陆讷在剪辑室一待又是一天半,浑然不知道外面斗转星移山河变色,直到张弛带着宵夜来看他们,一起坐着边吃边聊,他忽然扭头看着陆讷说:“老陆你还不知道吧,外面都快翻天了,就你那兄弟,陈时榆,出柜了!”   陆讷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什么?”   张弛也不废话,胡乱地擦了擦手,拿过一台手提,直接键入陈时榆出柜的关键词进行搜索,几秒钟之后,网页弹出几百条相关信息,网页上一片红火。张弛随便点了一个视频网址进去,然后将手提转向陆讷,“你自己看——”   同样在剪辑室里待得今夕不知何年的配乐师和剪辑师纷纷围过来,一个站陆讷身后,一个蹲陆讷旁边,好奇地观望着。   屏幕缓冲了一两分钟就打开了,应该是在一个商演活动上,陈时榆穿着黑色的羊绒混蚕丝的青果领礼服,衬得身形潇洒帅气,没有戴墨镜,化过妆的五官越发精致锋利,好像用冰雕成似的。   关于前面的一些问题,陆讷压根就没入耳,只听到陈时榆用平稳中带着微微矜傲的语气说:“……对,我是同性恋,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如果你们要拿这个做文章,那就去做好了,我不在乎。”   第六十六章   陆讷心情一时复杂难辨,恍恍惚惚的,陈时榆的脸好像跟前世重合起来,那会儿,陆讷算圈外人,等到关于陈时榆出柜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他才从别人的闲聊中得知,不同的是,那是几年以后,陈时榆在国内娱乐圈已经站稳脚跟,随着风气的开放,国外著名影星纷纷出柜,官方公然卖腐,同性恋这个词从边缘进入公众视野,按陆讷一个女性朋友的话说是,你以为这满大街的环卫工人扫的是什么?是节操!   当时的陈时榆高调宣布自己的性向,虽然依旧遭受一些卫道士的谩骂歧视,流失了一部分影迷粉丝,却也令他二次爆红,知名度再次提升到另一个高度,事业上迎来锦绣繁花。   但是现在,陈时榆的事业正处于上升期,曝出这样的事情,实在非常不明智。   陆讷捏着手机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拨通了陈时榆的电话。   电话响了两下,就被接起来了,“喂——”透过电波,陈时榆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陆讷问道:“现在方便说话吗?”   “嗯。”   陆讷沉吟了一会儿,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视频,我看了,时榆,你在想什么?”电话那头除了清浅的呼吸,什么声音也没有,然后,一直沉默的陈时榆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陆讷,你有梦想吗?”   陆讷一愣,还没开口,就听陈时榆用平缓无波的语气说,“奶奶还没过世前,我有过梦想,好好念书,考上好的大学,当检察官或者法官,扬眉吐气。奶奶过世后,我就再也没有梦想了——”   陈时榆躺在床上,房间里没有开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个S城繁华的夜景,如同一个物质堆砌起来的迷幻又冰冷的漩涡,高速旋转着,身在其中,头晕目眩,甘苦自知。   陆讷心也有些沉重,沉默一会儿,问:“你现在在哪儿,还在工作吗?”   “我在寝室,公司停了我所有的公告,也不许我擅自外出,算是被冷藏了吧。”   陆讷的眉心微微蹙了蹙,“要多长时间?”   “不知道。”   陆讷叹了口气,不解道,“人家说,绝处缝生,可你形势一片大好,却怎么生生把自己往绝路上逼?这个圈子里,有多少同性恋,多少乱七八糟的关系,大家心知肚明,谁会真的摆到台面上来讲?这就是这个圈子的游戏规则,我原来以为你比我更懂,现在怎么弄成这样?我真是越来越弄不懂你了——”   陈时榆微微一笑,说:“不懂也没关系,你就当我白日发梦吧。”   陈时榆的出柜宣言引起公众一片哗然,甚至还牵扯上了陆讷——擅长捕风捉影的媒体记者无法从陈时榆这儿得到进一步的讯息,又不肯放过如此一条大鱼,联系先前陈时榆力挺陆讷的新闻,迅速脑补出一幕狗血大剧,断定陈时榆心中的那个他就是从小一块儿长大,进入演艺圈后也一直陪伴着他的陆导,言之凿凿,网上甚至还晒出不少陆讷和陈时榆的亲密照,陈时榆半夜出入陆讷公寓的照片,连还未红时一块儿逛商场的照片都不知怎么被人翻出来了,又有知情人士声称见过陆讷和陈时榆戴同一款手表,疑似情侣表。   网上闹得沸沸扬扬,连从来不关心娱乐新闻的陆老太也有耳闻,迫不及待地打电话来,劈头就问,“陆讷,你跟我说,你跟时榆是怎么一回事?”   陆讷一个头两个大,“什么怎么回事儿?你别跟着瞎起哄好不好,我这儿已经够乱了,我跟时榆怎么回事儿你还不清楚?”   陆老太有点儿心虚了,“我这不是听你乔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那都是胡编乱造的,炒作!好些名人都诈尸过好几回了,哪天你看到我与世长辞的新闻,也别吓着,先打电话给我确认一下。”   “阿呸!”陆老太有点儿急,“你个小混蛋,口没遮拦的。”停了停,像是说给自己听,“我就说嘛,你从幼儿园起更换的每一任对象我一清二楚,没一个是男的。”   被突然揭了黑历史的陆讷一阵无语,陆老太放下心来,问道,“那说时榆喜欢男人,也是假的?”   陆讷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是真的。”   电话那头忽然就没声了,陆讷担心这消息太爆炸了,把老太太给刺激着了,忙不迭地问道,“老太太?陆老太?”   陆老太回过神来,声音有些飘,“你说,时榆真喜欢男人?”   陆讷有点儿把握不好这个度,正不知该怎么回答呢,陆老太那儿已经自言自语起来,“你说这事咋整的呀,好好的男孩子,怎么不喜欢姑娘,喜欢男人呢?”   陆讷连忙解释,“这事儿吧,有些是天生的,改不了……”   陆老太压根儿没听陆讷在说些什么,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一个劲儿地说:“你说这事儿啊,咋整的呀,多好的一孩子啊,以后可怎么办呐,你不知道他婶婶,现在说的话有多难听啊——”陆老太忽然想起什么,叫道,“陆讷!”   “在呢。”   “我告诉你啊,不管榆树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你都不许因为这个看不起他,越是这个时候,你就得和榆树多互相帮衬着,不许学人家背地里说闲话,说榆树怎么怎么恶心变态,你要真敢这样,你就别回来了,回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知道。”陆讷了解自家老太太,虽然有时候免不了嘴碎、斤斤较量,却没什么坏心,而且特别容易心软。   陆讷却因为陈时榆的事而想到了他跟苏二,他这人性子简单直白,打小儿又跟陆老太相依为命,基本上从来没什么事儿瞒过她,听她那儿对陈时榆的事儿长吁短叹的,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到底没有头脑一热自我揭发了他跟苏二的奸*情,只是有点含糊地说:“过些日子我回来一趟。”   陆老太压根儿没当回事儿。   陆讷摸摸鼻子,接着言简意赅地说:“可能会带一个朋友一块儿过来。”   陆老太立刻龙精虎猛起来,“你找对象了?”   陆讷有点儿窘迫,“总之,先跟你说一声,也不一定,我这忙呢,不说了。”   匆匆挂了电话,陆讷才感觉脸上有点儿烧,用力地拍了拍脸颊,踩下刹车,换好档位,轻踩油门将车子开出了停车场。   《杀·戒》的剪辑终于完成,明天送审,忙了这么些日子,陆讷感觉自己自己浑身的骨头都生锈了,动一下,就能听见骨关节咔咔作响的声音,不过好歹心是放松下来了。   拿钥匙开门,客厅里亮着一盏落地灯,将沙发照得一片温暖,苏二站在阳台背对着陆讷在打电话。陆讷将外套脱下随手扔到沙发扶手上,拉开阳台的玻璃拉门,探身出去问道,“怎么在外面打电话呢,不冷啊?”   估计苏二打电话打得太投入了,陆讷的突然出声把他吓了一跳,转过身看着陆讷的表情有些僵硬。陆讷就这么一说,也没在意,转身回了客厅,打开冰箱看了看,又重新关上,从餐桌上的果盘里拿了一个青蛇果,一口咬下,酸酸甜甜的汁液溢满口腔,抬头一看,苏二已经打完电话,站在阳台入口处,静静的看着他。   那地方不在落地灯照明范围,他的表情隐在黑暗中,像一只憩息在暗处的兽,陆讷莫名地觉得有些瘆人,不由地嚷道,“干嘛呢?”   “没什么。”等了一会儿,苏二的声音才传来,平静无波。他慢慢走近,灯光一点一点驱走他身上的黑暗,由下而上,先是穿着棉拖的脚,米色的针织休闲裤,米索斯的羊毛衫,然后是性感的下巴,薄削的唇,高挺的鼻梁,斜飞的眼睛,浓黑的眉毛,他整个暴露在陆讷面前,帅气而温暖。   陆讷三口两口将一只蛇果啃完了,投篮般将果核扔进垃圾桶,仿佛非常随意地问起,“过两天我得回家一趟,你去吗?”   在静静等答案的几秒钟时间里,陆讷其实有些紧张。苏二估计一时没反应过来,因此表情有点儿卡壳,半天才游魂儿似的蹦出一个字,“去。”   陆讷笑起来,过去扑棱他的头发,赞道,“不错,小子很有觉悟。”   听陆讷这么说,苏二忽然用力地将陆讷推到墙上,扳住他的脑袋就野狗似的啃他的唇。   第六十七章   陆讷原打算是电影的事告一段落就休息一阵儿,回趟担山路街,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杀·戒》没过审,一下子令他焦头烂额起来。   陆讷又一头扎进剪辑室里。外面对于陈时榆的事依旧沸沸扬扬,但陈时榆仿佛销声匿迹了一般,很快,娱乐圈又爆出新的话题,某明星劈腿了,某摇滚歌手嗑药被抓了,这个圈子里,永远不缺新鲜话题。对于陈时榆,陆讷是有心无力,说到底,陆讷也不过是个小导演,陈时榆的合约捏在经纪公司手里,生死都是人家一瞬间的念头,除非陈时榆愿意付出巨额违约金,脱离掌控,可陈时榆红了才这么些日子,哪有什么钱?   跟陈时榆通过几次电话,他的情绪倒还好,甚至谈起这个有点意兴阑珊的味道,反而兴致勃勃地与陆讷聊起其他来,说起他离开担山路街前一天两人一块儿去电玩城玩的事,开玩笑地说:“真想安慰我的话,不如再带我去玩一次,反正我就那样了,也不用怕形象受损了。”   陆讷沉默了半晌,跟他说了《杀·戒》没过审的事儿,“……这段时间比较忙。”   这是变相的拒绝了,陈时榆也沉默下来,强笑道,“我就随便这么一说,你不用放心上。”停了停,又问道,“到底哪里有问题,是不是因为我?”   “别瞎想,跟你没关系。无非是说j□j镜头尺度过大,暴力镜头过于血腥,基调不够正面,坏人没有得到应有的法律制裁……”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胳膊拧不过大腿,改呗,别说一次没过,两次三次没过的片子多得是,我早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了。”   《杀·戒》第二次依旧没过审,弄得陆讷整个人处于躁狂状态,就在这时,陆讷接到了新星特别策划姚立天的电话,声称韩磊想见他一面。   老实说,陆讷真有点儿心虚,当初大言不惭地提出三大要求,如今电影一天过不了审,就一天不能上映,新星就一天不能收回成本。   依旧是在韩磊的办公室,韩磊没有跟陆讷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我准备让《杀·戒》参加国际电影节。”   陆讷脑中立刻想到欧洲三大国际电影节,戛纳、威尼斯、柏林,下一秒觉得天方夜谭。不是陆讷妄自菲薄,《杀·戒》虽然不错,甚至陆讷自认为目前为止是自己拍得最好的电影,但要真拿到欧洲这样权威性的电影节上,老实说,陆讷有点怵,按苏二的话说就是,这么大手笔的丢人方式,他还不想体验。   韩磊不知道陆讷的想法,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先是东京,再是釜山,然后是多伦多、罗马……得不得奖是其次,打响知名度才是关键,同时在国内配合加大宣传,在国内的形成一种饥饿营销……”   陆讷瞬间明白了韩磊打的算盘,不得不由衷地说一句——果然是韩磊。东京、釜山的国际电影虽然比不上欧洲三大电影节那样具有影响力,但在亚洲还有事有些分量的,而且《杀·戒》从题材口味上来说确实更符合亚洲人的审美,如果顺便还能拎回几个奖,对电影在国内过审方面也是一个助力,更有利于国外发行。   两个人谈了些电影方面的有关细节,韩磊话题一转,道,“今天请陆导过来,还有一件事,不知道陆导有没有兴趣与我长久地合作?”   陆讷一愣,问道:“韩总是想将我招揽进新星?”   韩磊哈哈一笑,说:“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是越来越相信陆导是个难得有魄力有才华的人才,我是非常真诚地邀请你。”   陆讷一笑,“韩总太抬举我了,《杀·戒》前途未卜,是龙是虫还未可知。”   韩磊玩笑道,“哈哈,所以要趁着陆导还没有真正腾飞之前先紧紧抓牢。”然后,他的神色变得认真,“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对于像陆导这样真正的有能力的人,我从来不吝于赞美和慷慨,我相信,整个国内没有哪个人敢开出我这样的条件,除却高额签约金、电影片酬,我可能承诺你不低于2%的票房分红,并且拥有演员的选择录用权,电影的最终剪辑权。”   拍完《笑忘书》后,陆讷收到过很多电影巨头的橄榄枝,但没有一家公司的条件能如此丰厚,陆讷一时有些怔住,说不心动,那是假的,但让他立时答应,又有些犹豫。   韩磊似乎看出陆讷的心思,笑言,“当然,这种事不能一时决定我能理解,陆导可以回去慢慢考虑。我知道陆导跟苏二少关系不错,上部电影苏二少就慷慨解囊一解陆导的燃眉之急,但是我说句实话,以陆导目前的知名度,你要拍电影,只要项目吸引人,多少投资商争先恐后地要给你投钱,但是电影这回事,不是钱越多越好,而是要看资源组合。就像苏二少,一两千万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问题,然而这个钱,是‘没有价值的钱’,而我们新星,我们有香港和海外资源,旗下还有院线,如果当初《情人藤》的合作伙伴是新星,那我可以跟你说,票房绝对不止五亿。”   陆讷站起来与韩磊握手,“关于韩总的提议,我会好好考虑的。”   韩磊点头微笑,“那我等陆导的好消息。”一边说,一边亲自送陆讷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对了,听说陆导跟陈时榆是好朋友?”   陆讷诧异于韩磊会提起陈时榆,点点头,“是。”   韩磊脸上带了点儿笑影,“说句实话,我倒是挺欣赏这个人的,把他冷藏,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一个明星,无论赞美还是谩骂,只要具备话题性,就有无穷的价值,这样一个人,有天赋又有野心,虽然有点不服管教,不过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绝对能反败为胜,我有意将他挖过来,不过听说他跟苏二少有些过节。”   陆讷一惊,“韩总是从哪里听说这些的?”   韩磊讳莫如深地一笑,“怎么陆导不知道?据我所知,陈时榆的经纪公司原本只是想冷藏他一段日子,作为他出格行为的惩罚,至少在他的价值没有被完全压榨完之前是不会随便抛掉他的,但好像苏二少动用了点关系——总之,如果苏二少不是忽然大发善心而收手,陈时榆估计会就此玩完。”   陆讷的眉头锁起来,“有这回事?”   韩磊耸耸肩,“我跟苏大少倒是打过几次交道,对这位苏二少却只是耳闻,传言这位二少是有名的混不吝,如果可能的话,我也不想跟他起正面冲突,既然陆导是两位的朋友,能否帮我看看有无转圜的余地。”   陆讷坐在车子的驾驶座上,神情莫测,过了会儿,他拿出手机拨了苏二的电话。电话那头有点儿嘈杂,估计是在会所之类的地方。   陆讷问他:“你在哪儿呢?”   苏二的声音懒洋洋的,“噢,在弥渡,就滕海的那地界儿,你来吗?”   “嗯。” 作者有话要说:苏二从来不是什么好人~这文里面,没有谁是完美的,没有谁是站在道德制高点的,陈时榆有不对的地方,苏二也有,当然为避免你们瞎猜,剧透一下,爆料的事儿不是他干的。   第六十八章   陆讷是第二次来“弥渡”,上次是刚开张的时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已经非常有声有色了。陆讷推开包间的门,一大群红男绿女,唱歌的,喝酒的,划拳的,陆讷一路走过去,一路都有人跟他打招呼。   苏二正跟人打台球,衬衫外面套一件酒红色的毛衣,牛仔裤,衬得两条腿又细又长,弯腰击球的样子又浪荡又潇洒,引得旁边别人带来的女伴们频频往这儿望。   跟苏二打台球的是滕海,见着陆讷就笑道,“小陆,来来,换你来,今天苏二少火力太猛了,咱招架不住,先撤了。”   滕海将球杆塞到陆讷手里,一溜烟的跑到包厢另一边去了。正轮到苏二击球,他上半身几乎伏得与桌面齐平,露出一小截后腰,掀起眼皮看了陆讷一眼,说:“今天怎么过来了?平时让你出来玩,跟刘胡兰上刑场似的。”   陆讷拄着球杆,看着苏二,说:“我有些事问你。”   啪,球杆准确地击在6号球上,利落地将9号球撞击进了球洞。苏二直起身子,眼睛还盯着球桌寻求最佳击球位置,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   陆讷抿了抿唇,道,“陈时榆。”   苏二从球桌上抬起头来,默不作声地看了陆讷一眼。陆讷盯住他的眼睛继续问:“是你让人封杀时榆的吗?”   苏二的好心情消失殆尽,脸色阴下来,直起身来,也不看陆讷,似乎在努力压制着脾气,不耐烦道,“你就是来问这个的?陈时榆陈时榆,我他妈怎么哪儿都躲不开这个名字啊——”   “我问你呢,是不是?”   “是!”苏二忽然扭过头来,两只眼睛满是阴霾和戾气,仿佛要择人而噬。   有一瞬间,陆讷的脑子一片混沌,说不出是失望、愤怒、还是疲累,只是愣愣地看着苏二,看见他眼露凶光,鼻翼翕张,一张一合——   “……他有胆子当着媒体的面儿出柜,有胆子公然撬墙角,就得有这个心理准备。我警告过他,他自己要找死,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到底做了什么要你这样赶尽杀绝,你做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陆讷的愤怒也在一瞬间爆发了。   “我他妈就是因为太在意你的想法了,才忍到今天才动手!”苏二将球杆用力地往球桌上用力一甩,脆弱的球杆顿时折成了两半,旁边本来在看他们打球的一个女孩儿吓得尖叫起来,苏二的脸黑仿佛从墨水中捞出来似的,扭头吼道,“鬼叫什么!”   这边的动静终于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动,扭头看过来,罗三颠儿颠儿地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陆讷平缓了下语气,若无其事地说:“没事,我跟漾儿说点话,三哥,你能不能让他们先出去一下,或者换个包厢玩儿?”   罗三看看陆讷的脸色,再看看苏二的,果断地笑笑,“没问题,你们谈。”完了又跟苏二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叮嘱,“漾儿,悠着点儿,控制下你那狗脾气,别玩大发了,回头滕海找你算账。”   罗三说完,就转身招呼男男女女换包厢,一大帮人呼啦啦地鱼贯而出,包厢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陆讷和苏二,面对面对峙着,空气中如绷着一条一触即发的弦,不安上下跳跃。   苏二侧靠在球桌上,黑阗阗的眼睛幽幽地望着陆讷,说:“陆讷,话我早就说过,别他妈跟陈时榆黏黏糊糊的勾搭不清,我给了他机会,也给了你机会,你处理不好,换我来。”   陆讷勉力保持着理智,说:“苏二我说过很多次了,我跟时榆什么事儿都没有。”   这一句瞬间引爆了名为苏二的这只定时炸弹,苏二困兽似的在原地转了几圈,一手指向陆讷的鼻子,“什么事儿都没有?网上传得沸沸扬扬这叫什么事儿都没有,你他妈当我眼瞎还是觉得耍着我玩挺有成就感!”   陆讷上前一步,刚想说些什么解释网上的那些绯闻,伴随着苏二的怒吼,一本杂志直直地朝陆讷的脸砸来,“你他妈这叫什么事儿都没有?”   陆讷没躲开,被杂志坚硬的角砸到了眉心。陆讷疼得倒抽一口气,捂住额头,弯下腰来,感觉到眉心有热热的液体流出来,洇湿了手心。   垂下眼睛,就看见摊开的杂志页上,正是上回陆讷跟陈时榆拍的同志照,因着陈时榆的橱柜风波,这本本来过期的杂志又被很多人翻了出来,照片中,两人都只穿了牛仔裤,陈时榆的手插*进陆讷的裤腰间,用力地往下掰,好像要去脱他的裤子的样子,两个人的身体贴得很近,并没有出现陆讷的脸,只露了一个下巴,却足够苏二将他认出来。   苏二原本看见陆讷受伤,不由自主地抢前一步,却又硬生生地止住了,抬起下巴,嘲讽道,“打量我遮住脸就认不出来了是吗?陆讷你行啊,全不把我说过的话当一回事儿是吧?我苏漾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一个人,提起他的名字我就觉得恶心。陆讷你出去随便逮个人问问,苏二少什么时候这么宽容过?要不是你陆讷,我犯得着这么容忍?不过也到此为止了,陈时榆以后最后给我安分守己一点,不然,我今天能让他在娱乐圈混不下去,明天我让他在整个S城混不下去。”   从被杂志砸到后就一直没吭声的陆讷,忽然问道:“是不是只要谁挡在了我们前面,你都得弄死他?”   “是!”苏二冲口而出,又凶又狠,令人毫不怀疑他话里面的真实度。   陆讷放下捂着额头的手,抬起头来,眉心的伤口有点深,伤口周围被血糊了,结了痂,细细的血流下来,流到鼻梁一侧,看起来有点可怖,陆讷的双眼漆黑如同深渊,问:“如果今天是我奶奶不同意我们俩的事儿,你要怎么办?”   苏二不吭声,死撑着不低头让步。   陆讷拧过头,望着包厢另一边,沉默了很久,说:“苏漾对不起。”   苏二愣了一下,没有想到陆讷会忽然道歉,抬头去看他,但他看不见他的眼睛,只看到他被灯光打亮的半边侧脸,显得寥落,一下子令苏二有些无所适从。   陆讷说:“很多事情,对不起,是我没考虑周全,是我想得太简单了,造成现在这样的局面,我要负很大的责任,对不起……”他舔了舔干涩的唇,接下来的话,让他心像灌满了铅,几次张嘴,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但他还是坚持说了出来,“我们,就这样算了吧……”   苏二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陆讷转回头来,静静地看着苏二,说:“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苏二本来已经熄下去的火一下子窜得更高了,双目狰狞,“你他妈要为了一个陈时榆跟我分手?”   “我们之间真正的问题,从来不是陈时榆。”   “怎么不是陈时榆?没有他,我们好好的!”   陆讷很长时间没说话,最后说:“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了。”他转身朝门口走去,身后传来苏二咬牙切齿的威胁,“陆讷你今天敢踏出这里一步,我明天就让你在S城混不下去。”   陆讷顿时,凉意从脚底心一点一点地窜起,蔓延至全身,他转过头,看向苏二——距离远了,他看不清苏二的表情,只是他高高站立的姿态如荆棘般扎着陆讷的心,但陆讷出口的语气是和缓的,甚至情真意切,他说:“苏二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   苏二没吭声,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陆讷接着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分了,我愿意以后能有一个人用一颗真心,真心诚意地爱你,愿你每一天都过得快乐。”   他说完,没有再看苏二,打开门出去了。苏二站在原地,包厢里就剩下他一个人,头顶的灯将他的影子投到地面,他的脊背挺得笔直,下巴抬得很高,他的指甲已经完全陷进手心。   陆讷经过大厅的时候,遇见了罗三李明义他们,看到陆讷眉心的伤口,吓了一大跳,“这是怎么了,别是打起来了!”   陆讷顺手用手背用力一抹,好像一点感觉不到疼似的,浑不在意地说:“没事,三哥你们进去吧,我先回去了。”   罗三有心想问几句,但看他的脸色,又乖觉地闭上了嘴巴。   陆讷走后,几人对视了一眼,推开了包厢的门,一眼就看见苏二交叠着双腿坐在沙发上,大爷似的张开双臂慵懒地靠在沙发背上,看见罗三他们进来,若无其事地打招呼,“噢,其他人呢,叫他们过来吧,咱们继续玩。”   罗三小心翼翼地走进,坐到他旁边,“我刚看见小陆额头都破了,怎么了,吵架了?”   苏二冷哼一声,“没事,脾气越发见长,惯得他毛病!”  第六十九章   陆讷走出“弥渡”,外面夜色迷离,寒风料峭,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也像有一个大洞,冷风总这个洞口唰唰地吸进去,带走他身上的温度。很久,他才摸出手机,打电话给张弛——   “怎么样,一块儿出来喝酒,”   张弛在电话那头跟他臭贫,“哟,这个点儿,是想潜规则我还是怎么地,”   陆讷脸上露出了点儿苦笑,“当我失恋行不行?”   电话那头静了一下,“那行,约哪儿,我马上过来。”电话那头传来他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陆讷说:“那就电影学院门口的那家烧烤店吧,好久没去了。”   “行,你先去,我随后就到。”电话那头隐约传来一个女人不悦的声音,陆讷恍然想起,如今张弛是有家室的人了,两人虽然还未领证,却已经住到一块儿去了,顿时有点儿过意不去,正想说算了,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电影学院门口热闹如昔,每次身处其中,都能感受一种青春的蓬勃气息扑面而来。陆讷坐下没多久,张弛就到了,裹着件羽绒服,短短的发茬在寒风中不驯地竖着,依稀可以辨出一点当年文艺青年的模样。   张弛一坐下,陆讷就往他杯中倒酒,问道,“这么晚叫你出来,你家那位是不是有意见?”   张弛将羽绒服脱下来,道,“甭理她。”他顺手拿起已经烤好的羊肉串,“来,现在我是情感专家,请尽情且详尽地剖析下案情——”   陆讷送他一个白眼,一声不吭地喝干了杯中酒。张弛嘻嘻一笑,也对干了。两人一边喝酒一边撸串子,本来是陆讷叫张弛来陪的,结果三杯酒下肚,张弛就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跟陆讷抱怨他家那口子,在酒精的作用下,大老爷们的张弛难得的有些多愁善感,盯着灯影儿,说:“陆讷你知道吗?我越来越觉得,每个人,都有激情澎湃的一刻,对感情也好,对梦想也好,难的是,一辈子都跟打了肾上腺素似的激情澎湃。”   陆讷没搭话,拿起酒瓶先给张弛斟满了,又给自己倒满了。   “我们这样的人,风花雪月都给了电影,余下的,就是过日子,老陆,你说是不是?我对另一半的要求真不高,长得别太对不起观众,有基本的审美,对我的工作可以不支持,但不能干涉,知冷热,我从前觉得我的要求太妈低了,多将就啊,后来我才发现,女人不仅要求侵占你的钱包,还试图肆无忌惮地侵占你的脑袋,竭尽所能地让你按她的意思来行事,女人太他妈可怕了!”   陆讷被张弛的说法逗笑,其实同是男人,陆讷知道,男人有时候喜欢在人前表现得对自己的另一半多么的不屑多么的不在乎,然而只有那些漫不经心下的小细节才是真实的心。   陆讷再次将两人的酒杯倒满了。到后来,两人都喝茫了,趴在桌上你笑我我笑你,张弛的电话响起来,他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手机拿出来,还拿倒了,对着那头喊,“媳妇儿?哎,媳妇儿,我跟你说句话啊,就一句话,心里话……没喝醉,没喝醉,真的,我跟老陆一块儿呢,陆讷,大导演!哪儿?哪儿?老陆,哪儿咱们在——”不等陆讷说话,他对着手机又掏心掏肺开了,“媳妇儿,我想跟你说句心里话,藏在心里面儿的话……”   陆讷听着张弛大着舌头,一声又一声的媳妇儿,不知怎么回事儿,鼻子一酸,眼眶一点一点地红了,他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拎起酒瓶往自己杯子里倒酒,哗啦啦,酒满得都溢出来了,他看也不看,端起来咕嘟咕嘟喝完,深深吸了口气。   张弛打完那通颠三倒四的电话,发现陆讷已经猪一样的栽倒在桌上了,他用手推了推他,叫,“老陆……老陆!”陆讷纹丝不动,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是陆讷的。张弛接起来,“喂——噢,时榆啊,我啊,张弛啊,我跟老陆在一块儿呢,哪儿?哦哦,电影学院门口啊,吃烧烤,你来不来?那行,我们等你啊——”   陈时榆比张弛那口子来得快,大晚上的,他穿着一件军绿色的棉服,戴着墨镜口罩,低头走进烧烤店里,一眼就看见两个栽倒在桌上的男人,桌上全是空啤酒瓶,地上全是竹签子,鸡骨头,一只不知从哪儿来的野狗在他们脚边嗅来嗅去。   陈时榆小心地推了推陆讷,叫他,“陆讷……陆讷?”   陆讷皱了皱鼻子哼哼,陈时榆又改去推张弛,张弛倒是一推就醒了,茫然四顾,一副不知身在何处的模样,看到陈时榆才想起来,“哦,时榆来了啊,来来,坐坐,再叫点儿东西吃。”   “别喝了,都两点了,人家都要关门了,怎么喝成这样啊?”   张弛挥挥手,“别提了,失恋,想不到这小子闷声不响地就恋上了,我们陆导啊,那是大老爷们的身,十四岁小姑娘的心。”   陈时榆一愣,脸上的神情一时有些莫测,张弛还在神神叨叨,“我次奥,我居然还忘问到底是啥样的妞了。”   陈时榆打断他,“行了,都这点了,散了吧,你怎么回去,我给你叫辆出租?”   “不……不用,我,我媳妇儿来接我——”话刚说完,就见张弛忽然一个激灵亢奋起来,冲着门口狗儿似的招手,“媳妇儿,这儿,这儿!”   陈时榆抬头看去,就见一个个子高挑的女人裹着臃肿的羽绒服走进烧烤店,脸上也戴了口罩,与陈时榆淡淡地打过招呼,两个人也没交流,各自将醉鬼弄上车。   陈时榆的公寓在十七楼,他住在这里的日子很有限,也就最近,留在这儿的时间多了。不用赶通告,不用睁开眼睛总有那么几秒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来S城之后,这段日子算是他过得最最清闲的,然而他整夜整夜的失眠,要喝很多的酒,趁着酒劲儿才能勉强睡几个小时,有时候怔怔地坐在床上,看着落地窗外巍峨的大厦,四壁的冰冷如同潮水般涌向他,他会很害怕,会希望有个人能陪着他。   他将陆讷半扶半抱到床上,给他脱了外套,拉过被子给他盖上,用从洗手间里拧了一把热毛巾,细细地给他擦了脸和手。陆讷睡得很熟,就这样也没有醒,胸膛微微起伏,床头灯柔和的灯光下,他的五官古典而英俊。   陈时榆坐在床边,有些看入迷,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摸他的鬓角,一下一下,缱绻而柔情,心里被自己的理智牢牢禁锢的小兽在这样的夜色里,这样的场景下,越发狂躁,试图冲破牢笼。   “别提了,失恋,想不到这小子闷声不响地就恋上了,我们陆导啊,那是大老爷们的身,十四岁小姑娘的心。”   张弛的话在耳边响起,心底有个小人在不断地挥旗呐喊。陈时榆闭上眼睛,身子忽然倒向床,挨着床沿,他蜷起身子,努力地靠近陆讷,陆讷带着酒气的鼻息就在离他三四厘米的地方,与他的鼻息纠缠。他睁开眼睛,看见陆讷毫无防备地睡在他身边,忽然想哭。   陆讷迷迷糊糊间好像做梦了,梦见开车去一个地方玩儿,他和苏漾两人兴高采烈的,跟小朋友去春游似的,苏漾一本正经地讲了一个关于“一双幸福的拖鞋”的故事,把陆讷笑得不行,外面阳光明媚春花灿烂。后来车子开进一条杳无人烟的路,渐渐两边的风景荒凉起来,他们开错了道,迷路了,陆讷说:“都赖你,我就说刚应该左拐,你还非不信,看吧看吧,没路了。”   苏漾坚持己见,不肯低头,两人都认为自己没错,试图说服对方,让对方跟着自己走,渐渐的,小小的车厢变成了一个小型的斗兽场,两个人开始冷战,谁也不说话,都在心里较着劲儿。终于,陆讷打开车门,大踏步地离开了。   陆讷走出一段路,转回头去,发现来时路连着苏漾和车子都不见了,只剩一片白茫茫的大雾。陆讷大惊,紧追几步,然而他找不到他了,他的心里忽然一阵慌张,人就醒了。   醒来,心里面依旧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空落感,他翻了个身,陈时榆的脸印入眼帘,他就穿着衣服压着陆讷的被子蜷在床沿,陆讷吓得唰的从床上坐起来。他一动,陈时榆就醒了,镇定地坐起来,趿上拖鞋,自然而然地问:“你醒了,要喝水吗?”   “你怎么在这儿?”刚问出口就意识到了,“这是你家?我怎么在这儿?”   “忘了?你跟张弛两人在烧烤店喝醉了。”   陆讷瞬间记起来了,捂着有些头疼地脑袋,左右找手机,“几点了?我回去了。”   陈时榆的脸色僵了僵,说:“你可以住这儿,还是你担心被媒体拍到你跟我在一块儿影响你的前程?”   陆讷停下了手中动作,认真看着陈时榆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陈时榆的眼睛亮如明火,异常执着地说:“那就留下来。”   “时榆……”   “留下来,陪我。”陈时榆望着陆讷的眼里有乞求,那一刻的他,显得有点儿卑微。   陆讷扭过头,抿了抿唇,说:“你知道不可能的。”他说完,掀开被子,去找自己的鞋子。下一秒,陈时榆忽然疯了一样地扑过来,扳过陆讷的脑袋,凶狠而疯狂地吻住他的唇。   陆讷一愣,反应过来用力地推开陈时榆。陈时榆被掀翻在床上,陆讷迅速用手背去擦嘴唇,嘴唇被他的牙齿撞破了,一阵刺痛,咸腥的血腥味冲进口腔中,陆讷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表述自己的心情,鼻息翕张,瞪着陈时榆,哑声质问:“陈时榆,你在干什么?”   陈时榆坐在床上,微抬着下巴,眼尾微微上挑,又艳丽又刻毒,“我在干什么你不知道吗?陆讷你知道我有多不甘心吗?明明在你身边的一直是我,明明最懂你的人也是我,明明是我先爱上的,为什么?”   陆讷说不出话,只能苍白地安抚,“时榆你别这样,做朋友不好吗?我们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依旧像从前那样,在你需要或者我需要的时候,赶到对方身边,这样的感情,难道比不上其他的?”   陈时榆忽然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看着陆讷,摇头,“陆讷你太天真了,你怎么会这么天真?在今天之后,你觉得我们还可能继续做朋友吗?”   陆讷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他不愿去想陈时榆说的结果,低头穿上鞋,也不看他,说:“我走了。”   陈时榆忽然冲过来,从后面抱紧陆讷,将脸埋在他的背上,深深滴吸了口气,尽量镇静地说:“别走,陆讷,留下来行吗?今天过后,我们就当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好不好?我知道你跟苏二分手了,陆讷,就一个晚上,好不好?”   陆讷神色沉如深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一点一点地用力掰开了陈时榆的手。   关门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很久很久,陈时榆忽而轻笑了一声,充满自嘲和苦涩,渐渐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却变成了无声的哭泣,他紧紧蜷缩起身子,用力地咬着手指,在巨大的床中间,像个一无所有又无助的孩子。   第七十章   苏二拿着游戏手柄,身体随之左右晃动,巨大的电视屏幕上是华丽的游戏画面,无数身穿迷彩的战士端着各色高档大气的枪械左突右冲,冲锋陷阵,过了一会儿,他像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了,停下了手中的手柄,很快,那个英勇的战士中弹倒地了,屏幕上跳出“GAME OVER”的字样。苏二的神情被屏幕的荧光映得光怪陆离,像覆盖着一层虚假的面具,他将游戏手柄一扔,身子一倒,倒在沙发上。   沙发另一头,他那个叫Aron的混血儿极品外甥,瞪着一双蓝汪汪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屏幕。苏二抬起脚,轻轻踹了下小孩儿的肩,肉滚滚的小孩儿扑棱一下就倒在沙发上,有点茫然的样子,几秒钟之后撑着小胳膊又坐回来了,两只眼睛依旧盯着屏幕。苏二似乎玩上瘾了,再次抬脚,将小孩踹翻了。小孩儿扁了扁嘴,没哭,自己又坐回来了。苏二再次抬起脚,身后的保姆一脸欲言又止,正在这时,身后传来皮鞋鞋底敲在地板上的声音,充满冷静节制。   苏二一下子有些无趣,收回脚,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拿游戏手柄装着打游戏的样子。   脚步声在楼梯口停下了,苏缺转过身来,他穿了一身黑的礼服,头发精心打理过,一张脸像裁纸刀精心裁出,完美、冰冷,没有真实感,他看着没形象地躺在沙发上的苏二,用毫无起伏的语气说:“听说你跟陆讷很熟?”   苏二的眼睛没离开屏幕,对苏缺的问话充耳不闻。   苏缺也没在意,一边整理着袖口一边说:“约个时间,我要跟他吃个饭。”说完,抬脚就朝楼上走去。   苏二懒洋洋地翘着脚,嘲讽地笑了一声,“不好意思,我现在跟他不熟了。”   苏缺的脚步顿住,看了苏二一眼,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那就重新熟起来,然后吃饭。”说完,他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苏二唰的从沙发上坐下来,恶狠狠地瞪着苏缺的背,差点把手中的游戏手柄砸过去,等到苏缺的背影完全看不见了,他才气呼呼地转向混血小崽子,“他听不懂人话是不是,非得我说鬼话!”   小崽子蓝汪汪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咧开一个没心没肺的笑,涎水顺着嘴角淌下来。苏二嫌恶地皱紧眉头,向后仰倒躺倒沙发上眼不见为净,过了没多久,终于忍不住将手伸向茶几上的手机,一遍又一遍地检查微信、短信、未接电话以及MSN,最后,心中的怒火终于喷薄而出,他一下子将手机砸向电视屏幕——   啪,巨大的响声,电视屏幕居然被砸出一个细小的坑,本来正各行其事的佣人忽而齐刷刷地停下手中的活儿,噤若寒蝉,偌大的房子里弥漫着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息。   临近年底,各项电影盛事也接踵而来。陆讷忙得分*身乏术,先是大学生电影节,然后是两岸三地的青年导演交流会,紧接着的就是国内的最有分量的金橡树奖的颁奖典礼,这是陆讷第二次参加金橡树奖。第一次是因为《笑忘书》,那一年,《笑忘书》一举获得最佳原创音乐,最佳原创剧本,最佳新人三项大奖的提名,陆讷也因此获得最佳新人导演,虽然当初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导演,能够获得金橡树奖的肯定,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儿,不过陆讷真没觉得怎么样,中国电影圈一年里能有个像样的新人导演出来已经算是幸事,陆讷的得奖,说句难听的,那是矮个儿里头寻高个儿。   这回,陆讷是携《情人藤》剧组受邀参加金橡树奖的颁奖典礼,《情人藤》一共获得最佳导演、最佳服装、最佳摄影、最佳美术指导、最佳改编剧本、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七项提名,看起来似乎声势浩大,成美方面也做足了宣传,但陆讷清楚,《情人藤》后继不足,今年是金橡树奖大年,基本每一部入围的片子实力都非常强劲,竞争尤其惨烈。   晚上六点左右,天还是下起雨来,陆讷是跟江兆琛一块儿到的,一下车,闪光灯便咔嚓咔嚓闪个不停,几乎将黑夜照成白昼,旁边有穿着雨衣的粉丝高举着牌子大声呐喊着偶像的名字,为寒冷的冬日添了一把火。   陆讷和江兆琛一人撑了把组委会提供的黑伞,走上红毯,一边配合着媒体拍照,走到签字板前,正遇着张茵茵。张茵茵一身高级定制,夸张的裙摆气势十足,嫩绿的颜色衬着赛雪般的肌肤和闪亮的首饰,烈焰红唇,笑得宛若女神般美艳又气势磅礴,显然对于这一次的最佳女主角势在必得。   见到陆讷和江兆琛的时候,脸上迅速掠过一丝不自在,但很快掩饰过去了,浑若无事的笑意盈盈地与他们打招呼。大约她也没有想到当初她寄予厚望的大片没能给她带来的预期的人气,那部大投资大制作的电影票房倒是没有扑街,毕竟是全明星阵容,然而口碑奇差无比,在著名电影网站的评分仅得1.2,年度最大烂片毫无疑问有它一席之地,而不屑一顾的《情人藤》却给她带来了金橡树最佳女主角的提名。   当着媒体的面,陆讷和江兆琛都表现得挺大度,与张茵茵合了影,但没有接受采访,在签字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后,就径直进了会场。   颁奖大厅里已零零落落坐了不少的人,一路上,不断地有人跟陆讷打招呼,寒暄。陆讷坐到自己的位子,正翻看颁奖典礼的流程,忽然听右边一声轻笑,“陆导,好久不见。”   陆讷抬头一看,就见秦薇穿着一身Valentino的高级定制,枣红色的天鹅绒面料衬得她的皮肤细白如雪,织满鸟类、植物的复古花纹的裙摆让她显得如少女般俏皮可爱。   陆讷一笑,指指右手边的位子,“你坐这儿?”   秦薇笑笑,“是啊,得感谢组委会的安排,不然还真没有机会跟陆导坐一块儿聊聊,《情人藤》我有上电影院看,我很喜欢。”   陆讷见到秦薇也挺高兴,怎么说呢,秦薇毕竟代表着自己的第一部电影,也算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情分跟其他人不同。《笑忘书》让秦薇一举夺得最佳新人,她却没有趁热打铁多接片子增加曝光率,除了几个广告代言和一部小成本的文艺片,她行事低调得让一向手眼通天的狗仔都无可奈何。   这样年轻却能如此沉得住气,心中自有一番定论,陆讷能够预感,秦薇以后,绝对前途无量。   “你呢,最近有什么安排?”   秦薇微微皱起鼻子,有点孩子气的抱怨,“陆导也听说了吧,接了谭正华导演的戏,跟庄哥搭戏,刚到剧组,谭导就骗我说,‘剧本还在改,再等等’,结果等到开拍那天,剧本拿到手彻底傻眼了,上面就三句话‘蒙蒙在这边喝了一杯水’,‘蒙蒙在打开收音机’,‘蒙蒙抽了一支烟’,简直就像个游击队,完全不知道下一枪该瞄准哪里。”   陆讷笑起来,两人正聊得愉快,陆讷左边的位子有人坐下,陆讷转头看去,正想与人打招呼,脸上的表情却忽然僵住——   苏二穿着一身银灰的定制窄版西装,雪白衬衫里微微露出Burberry丝巾一角,交叠着双腿坐着,手上简简单单一只男士腕表,漫不经心地翻着目录,十根手指根根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他好像压根儿看不见陆讷,英俊得有些邪气的侧脸有种居高临下的冷漠。   第七十一章   苏二作为《情人藤》百分之二十的投资商,再加上他过硬的关系网,想要弄到一个颁奖典礼的座位真是再容易不过了,但以他爱玩的性子,说忽然对中规中矩的颁奖典礼感兴趣了,打死陆讷也不信。   陆讷的目光落到苏二身上,苏二仿若浑然未觉,陆讷收回目光,同时也将心神强行收回。周围的座位陆陆续续有人坐下,陆讷挂起笑脸,彼此淡淡交谈着。   颁奖典礼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有人欢喜有人失落,比起其他人的紧张坐立不安,陆讷显得淡定无比,对于奖项,他真的没有多少野心,这部片子本来就是奔着票房去的,有奖拿,自然锦上添花,没有,陆讷也不失望。   奖项一个一个揭晓,目前为止,《情人藤》已经收获了最佳摄影、最佳服装两个大奖,《情人藤》下映后,当初汇集了好几个老裁缝手艺的几个主角的戏服还被收进了民俗博物馆,也算为中国民间艺术做了点儿贡献,得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一个歌手倾情演绎了一首情歌后,台上换了一对颁奖嘉宾,开始颁发最佳剧本,大屏幕上轮番播放了几部提名影片的片段,有徐森奇的《罂粟花开》,鲍静的《时间的针脚》,周志安的《单行线》,也有陆讷的《情人藤》。   片段播完后,一男一女的颁奖嘉宾开始一唱一和地制造悬念,把观众的胃口吊地差不多后,才动手去拆装有获奖名字的信封,一阵紧张的安静后,男嘉宾看了眼卡纸,露出恍然地表情,然后递给女嘉宾,说:“我觉得这个令人激动的时刻应该由郁清你来揭晓,因为我觉得这个人一定是你非常喜欢的。”   “真的吗?”女嘉宾将信将疑地拿过卡片,看了眼卡片,露出夸张的惊喜,“真的,这不仅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一位编剧,我觉得看过他电影的女孩子都会非常喜欢他,他不仅个人长得非常帅,而且真的很有才,将爱情这个古老的话题参透得淋漓尽致。”   “没错,获得第四十一届金橡树最佳改编剧本的是,郁清,我们一起来说好不好?”   女嘉宾与男嘉宾挨到一块儿,一人一手拿着卡片异口同声道,“获得第四十一届金橡树最佳改编剧本的是——《情人藤》,陆讷。”   台上的大屏幕上同时开始重播《情人藤》的经典片段,同时,导播的镜头迅速切到陆讷脸上。陆讷微微一怔后,露出浅浅的笑意,右边的秦薇比他本人还要高兴,倾过身,微微抱了抱陆讷,陆讷拍了拍她的肩,前排的江兆琛也站起来,以一种非常男人的方式与陆讷拥抱了一下,又用力地捶了捶他的肩。   苏二的身子微微动了动,好像屁股底下有活物似的,令他有些坐立不安,但他坚持微抬着下巴,保持着一种极其矜傲的姿态。陆讷并没有往他这边看,径直站起来,从另一边离开位子,一路上,不断有人与他握手,说恭喜恭喜,花了一些时间才走到台上。   女嘉宾露出夸张的笑容,“哇哦,陆导今天特别帅,一直看你做导演做编剧,有没有考虑过下部电影自编自导自演呢?”   陆讷接过话筒笑道,“不敢不敢,演员水太深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女嘉宾就调侃,“没关系,陆导不怕,咱有大长腿。”顿时引得全场哄笑,气氛轻松惬意起来。   男嘉宾接茬,“真的哎,站陆导旁边好有压力,本来我也是一混偶像圈的好吗?说实话,以陆导这样的外形条件,真的没有哪位导演慧眼识珠找你演戏吗?”   陆讷也玩笑道,“其实还真的有,就我的好兄弟张弛,他一直很想让我在他的新戏里演一个杀手或者总裁,不说话的那种。”   话音刚落,又是全场爆笑,气氛掀到一个小高*潮。司仪适时端上金色的奖杯,男嘉宾将奖杯拿在手上,颁给陆讷,顺势问道:“陆导连续两次获得这个奖了,除此之外,《情人藤》已经拿下了最佳摄影、最佳剪辑,接下来还将角逐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导演的奖项,我们都知道,电影圈是个特别讲究资历的地方,以陆导这样的年纪,一出道就获得这样的成就,你觉得是一个奇迹吗?”   陆讷接过沉重的奖杯,走到讲台前,微微低头对准麦克风,酝酿了一下语言,说:“我只能说,我是一个幸运的人,一路上,有很多很多的人不计代价不问回报地帮助我扶持我,所以才成就今天站在这里的陆讷,当然,脚下的征程刚刚开始,而我也将继续上下求索。至于说奇迹,其实我不大相信这个词,如果非要说的话,我觉得,两个人,平心静气的,真心诚意地,相互扶持走完一辈子,就是最大的奇迹。”   他说完,微微拧过头,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微红的眼眶。会场有一两秒钟的安静,然后,瞬间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前排的天王级别的影帝庄涛影后乔南芯齐齐站起来用力鼓掌。   陆讷面带微笑的镇定地走下台,与他们点头致意,走向自己的位子。位子上,苏二终于卸下了他那高贵冷艳的少爷派头,带着微微激动的表情看着他,千言万语都在嘴边似的。   陆讷却没有看他,径自坐下,手上的奖杯沉甸甸的,陆讷却无喜悦的成分。接下来的几个奖项,陆讷都有点心不在焉。旁边的苏二一直看着他,有好几次,嘴唇蠕动,想说话,但他陆讷心不在焉的表情,又吞回去了,心里越来越烦躁。   颁完最佳剪辑,整个颁奖典礼进入短暂的休息阶段,大家趁着这个时间上个厕所抽支烟,活动活动手脚互相聊聊天什么的。陆讷等人差不多都回座位后,才站起来上厕所,他一站起来,苏二就忙不迭地跟着站了起来。   颁奖典礼进行了两个小时,陆讷也有点累,上完厕所,就从烟盒里敲了一根烟出来叼嘴上,低头点燃了,慢慢地靠在走道上抽着,抽了两三口,就看见苏二了。   他就靠在陆讷斜对面的墙上,双手交叉抱胸,直直地盯着陆讷。陆讷看见他,心情就不由地有点儿变糟,将还剩半支烟的烟头掐灭了,两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往外走。   走到苏二身边时,苏二忽然伸出一条腿挡住了陆讷的去路。陆讷停下脚步,也不看苏二,脸色难看地看着苏二锃亮的皮鞋。   苏二挑了挑眉,不高兴地说:“我这么大个人杵在你面前你看不见吗?”   陆讷抬起眼皮,淡淡地说:“看见了。”   苏二的心火一下子窜起来了,收回脚站之身直面陆讷,烦躁道,“陆讷你脾气见长了啊,他妈为了个陈时榆你还没完没了了?”   陆讷的脸上迅速地闪过一丝怒气,但强忍住了,平静地直视他的双眼,“苏二少,我们分手了,记得吗?”   苏二脸上的表情迅速地僵死,甚至有点儿茫然,像个孩子般懵了。   陆讷不想再跟他废话,抬起脚就要走,几乎是条件反射,苏二迅速地挡在了陆讷面前。陆讷没理他,换了个方向,才走了一步,苏二再次挡在了他面前。   陆讷终于抬眼看他,“请你让开可以吗?颁奖典礼快开始了——”   苏二挑眉,傲慢道,“我挡着你了吗?路这么宽,你干嘛非走这里?”   陆讷沉默了两秒,扭头绕过苏二,径直走进会场,留下苏二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头顶的灯光倾泄而下,投映在他茫然的脸上,好像要哭的样子。   第七十二章   《情人藤》最终收获最佳摄影、最佳服装、最佳改编剧本、最佳男配角四项大奖,论起奖项数量来说,也算是大赢家了,但到底错失了几个最有分量的奖项。最佳女主角最终被年逾七十的老戏骨饶旭丽摘得,这也是她第三次在金橡树奖上封后了,张茵茵难掩失望,颁奖典礼一结束,就匆匆离开了,一改之前的张扬高调。   颁奖典礼结束后,陆讷回了趟担山路街。陆老太站在院门口,看着陆讷下车,伸着脖子还往车里面望。陆讷明知故问,“你孙子在这里呢,看啥呢,”   老太太没见到想见的人,有点儿失望,紧跟着陆讷进了屋,看着陆讷欲言又止的。陆讷全当看不见,说:“陆老太你是不是在烧红烧肉,好像闻到糊味儿了?”   老太太一惊,立刻忘了要问的话,踩着风火轮似的刮进厨房。陆讷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一档恶俗的相亲节目跳入视野,一个正与绝经做着艰苦斗争的女人交叠着双腿发表着自己的爱情观点,声音甜腻,甜得坏牙。   陆讷张开双手,大字状地摊在沙发里。这些日子以来,高强度的工作让他整个人都处于极度紧绷的状态,如今,听着厨房里传来的炒菜声,鼻间都是饭菜的香味,他的精神飘飘荡荡,终于有了安心的感觉。   一桌菜,两个人,对桌而食,陆讷埋头吃饭,一改平日聒噪不休的习惯。陆老太食不下咽,几次悄悄用眼角瞄陆讷的表情,几次过后,老太太终于不再走婉约派路线,开口问道,“不是说要带朋友一块儿来吗?”   陆讷的筷子稍稍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往嘴巴里塞菜,不吭声。   陆老太怒了,将筷子一放,“陆讷我问你话呢?”   陆讷的嘴唇抿了抿,默不作声的样子令人担忧,陆老太不由地放缓了语气,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吵架啦?”   陆讷低头,掩饰眼底的情绪,闷声道,“分了。”   陆老太大惊,“怎么就分了呢,这不才多少时间,陆讷你跟我说,你是不是欺负人家……”最后一个“家”的声音低下去了,陆老太瞧着陆讷的表情,终于意识到气氛不对,讷讷地住了口,低头扒了两口饭,夹了块红烧肉往陆讷碗里一放,道,“吃饭,吃饭。”   回到担山路街,陆讷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好像一下子卸去了青年导演的光环,他好像依旧是那个每日睡到太阳来掀眼皮也不肯起床,非得陆老太武力镇压才不情不愿地踩着脚踏车上学的少年,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用担心。   说到睡觉,第二天,陆讷还懒在自己少年时代的单人床上,蒙头大睡。精神矍铄的陆老太就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把掀开他的杯子,喜上眉梢地说:“乖孙子,快点儿起来,起来!”   陆讷被冷得一哆嗦,赶紧抢过被子将自己裹成蚕蛹,j□j,“陆老太你能检点点吗?你孙子好歹是一年轻气盛的大小伙好吗?”   陆老太压根儿就没听进去,兴致勃勃地拿出两张照片递到陆讷面前,“来来,看看。”   陆讷勉强睁开眼睛一看,左边照片上是个扎马尾的姑娘,穿着一件红色毛衣,微胖,笑容甜美,像颗红通通的大苹果。右边的照片上是个戴眼镜的姑娘,垂肩长发,长相清秀。陆讷心里有不好的预感,警惕地问道,“干嘛?”   陆老太眉开眼笑地介绍道,“左边这个呢二十四岁,大学刚毕业,家里办厂的,独生女,自己在外贸公司上班;右边这个呢,二十五,中学老师,教数学的,下面有个弟弟——都是你乔婶介绍的,我觉得都不错,人家也没嫌弃你是个搞导演的,孙子,你觉得怎么样?要感觉不错,咱就见一面?”   陆讷一头栽倒在床上,“陆老太你能别添乱了吗?我这刚失恋呢?”   老太太振振有词,“我知道你失恋,你要不失恋我能这样吗?不是有句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吗?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忘掉一段感情的最好办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恋情。”   陆讷头疼,“陆老太你以后少看点情感类节目吧,那东西基本把你脑子当内裤来洗。”   陆老太用力地拍打在陆讷身上,虽是隔着被子,但就那劲儿陆讷估摸着老太太能继续祸害他二十年,“有你这样的老太太吗?我这儿正投入地悲伤绝望呢,你觉得我带着这样的心情去相亲合适吗?”   陆老太横了陆讷一眼,脸上流露出一点伤感,“你以为就你难受吗?我也难受啊,好好的对象说没就没了,你这样多伤我的感情啊,我告诉你啊,陆讷,我气得牙都疼了,就是没好意思去麻烦医生。”   这话弄得陆讷特别伤感,掀开被子坐起来,张开手臂搂了搂老太太,祖孙俩谁也没说话。   陆讷到底没去参加相亲,他只在担山路街住了三天,然后就携《杀·戒》主创人员飞韩国参加釜山的电影节了。   ***************************************************************************   苏二漫不经心地按着电视遥控器,手机里,李明义喋喋不休地跟他讲述着去马拉维玩儿的趣事,“……我跟你说,漾儿,你不去真是亏大了,太他妈刺激了……”电视屏幕刚好跳转到金橡树颁奖典礼的重播,台上,陆讷穿着一身深黑色的礼服,雪白的钢琴褶衬衫,戴着纯黑的领结,丰神俊朗,将一边的男嘉宾衬得像个城乡结合部。他的手上握着镀金的奖杯,微微俯身对着麦克风,笑容节制而真诚,他说:“……至于说奇迹,其实我不大相信这个词,如果非要说的话,我觉得,两个人,平心静气的,真心诚意地,相互扶持走完一辈子,就是最大的奇迹。”   他说完,拧过头望向虚空的一处,再转回头来时,已经掩饰好了情绪,微微举了举手中奖杯,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走下台。苏二的一颗心像被扭着了似的,难受得要死。他没管李明义的聒噪,直接挂了电话,将头埋在被子堆里。   苏二开着车漫无目的地闲逛,等红灯的时候,他再次检查了一下手机,看看是否有新的信息,当然结果让他再一次地失望了,他忍不住趴在方向盘上,将脸埋在手臂间,好像这样就不会让别人看见自己像个被抛弃的孩子般难过委屈的样子。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喇叭声,苏二抬头,才发现早就变绿灯了。他踩下油门,车子跑动起来——   不知怎么的,也许是潜意识吧,苏二将车子开到了担山路街。那是黄昏时分,下班高峰,老街上全是人和车,电瓶车、三轮车、黄包车、私家车,苏二的布加迪格外惹眼,引擎声大得跟拖拉机似的,以每分钟几米的速度往前艰难的移动,等到担山路菜市场,整个交通状况错综复杂得跟美剧似的,苏二几乎寸步难行,不由有些恼火,放下车窗,市井的嘈杂之声如同潮水般涌进来。   苏二将胳膊搁在车窗上,皱着眉瞧着外面乱糟糟的一切,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陆讷的奶奶。   陆老太穿着干净的布褂,正蹲菜市场入口的边上,往篮子里挑拣芋头,与小贩之间似乎起了点儿争执,小贩一下子将她篮子的芋头倒了回去,嘴里嚷着,“不卖了,我不卖了,你这样挑挑拣拣的,我还怎么做生意?我不做你生意了!”   老太太脾气也犟,“买东西怎么不让挑了?你把坏的全拣我篮子里,有这样的道理的吗?你这个小伙子怎么做事的啦?”   “我不卖了行不行,你去别家,你去别家挑!”   苏二想都没想地打开车门下了车,大步走过去,丢给小贩两百块钱,说:“我全买了,让老太太慢慢挑。”   小贩和陆老太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苏二,目光中含有惊讶、诧异、疑惑,以及,一种看神经病的感觉,令苏二的脸上瞬间有些烧。身后传来汽车鸣笛声,因为苏二的车子挡着路,后面的私家车不停地按喇叭,苏二像被踩着脚的猫似的,丢下钱,转身就跳进了车里,有点儿落荒而逃的意味。   千辛万苦的,终于将车子开出了那段拥挤的路段。苏二停下车,怔怔地望着夕阳下的担山路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被敲车窗的声音惊醒,他转过头,便看见陆老太挎着篮子,微微眯着眼,正往他车里望。   苏二那一刻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半晌才想起来将车窗放下。陆老太的脸上被夕阳照得一半呈现金红,显得格外慈祥,她笑着递过两张崭新的红票子,说:“苏先生,你的钱。”   苏二一下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愣愣地不知该怎么办,直到陆老太又将钱往他这儿送了送,他才僵硬地接过来。陆老太顺口问道:“苏先生怎么到这儿来啦?来玩儿的还是来办事?”   苏二讷讷地说:“我来找一个朋友。”停了停,他又接着说,“不过他好像不在。”   “哦。”陆老太点点头,看看苏二,问道,“苏先生吃过饭没有,没有的话来我家吃吧。”   苏二知道自己应该拒绝,但他忍不住,忍不住想要进入陆讷长大的地方,忍不住,想要身在有陆讷气息的地方,忍不住,想要从陆老太口中多了解他一点。   第七十三章   “刺啦”一声,厨房里传来青菜下锅的声音。苏二在陆家小客厅里正襟危坐,心神不定,坐立难安,一副随时准备伺机潜逃的模样。茶几上,依旧是一杯只有茶叶梗的热茶,苏二伸手将茶杯捧在手心,小口地抿了抿,也尝不出什么味儿,眼睛不由自主地朝楼上望去——他在猜测陆讷的房间在哪里,虽然只隔着几米的距离,像隔着一个海洋。   很快,陆老太弄了四个菜出来,笑着招呼苏二,“苏先生,过来吃饭,都是家常小菜,不要嫌弃。”看苏二望着楼梯的方向,解释道,“那边是陆讷的房间,苏先生来得不巧,陆讷前天刚走,说是去国外参加什么节的。”   苏二迅速地收回目光,噢了一声,装着一副早就知道的样子。陆讷常年在外,陆老太对他的事儿也是一知半解,陆讷又是报喜不报忧的性格,如今逮着苏二,这会儿也忘了第一次见着人家时那种敬畏的心情了,很快打开了话匣子,“……苏先生,你说说,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了,也没啥别的盼头了,就想着,陆讷一个人在外打拼,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回家能有口热饭吃,我也能放心点。前段时间跟我打电话说回来时把朋友带回来,我这高兴劲儿还没过呢,就跟我说分了。你说现在年轻人做事儿怎么这么毛糙不稳重,我看那难受的样子,也没敢细问,你说,好端端,怎么说分就分了呢?”   苏二先还认真地听着,这会儿急得眼睛都红了,冲口而出,“我们没分!”   整个空间有一两秒钟静得跟停尸间似的,陆老太的表情像被石膏凝固。苏二瞬间反应过来,闭紧嘴巴,大概两三秒钟后,他讷讷地解释,“我……我是说,他们没分……就是,吵架了。”   陆老太神经瞬间放松下来,大大地出了口气,“我就说嘛,没分就好,没分就好。”   陆老太招呼着苏二坐下,“苏先生,来来,吃饭。”   苏二不敢随便开口,默不作声地坐下优雅地端起饭碗,没多久陆老太再次絮絮叨叨起来,“……肯定是陆讷的狗脾气又发作了,他那脾气跟他爷爷一模一样,就是老子天下第一,死犟着不认错,改不了的臭牛逼!”   苏二食不知味,小声地辩解,试图为陆讷说点儿话,但陆老太完全不听他的,振振有词道,“你们年轻人,就是不知道退让,一点点儿小事儿,就闹得要死要活,其实有什么好闹的?这世上啊,就没有不出问题的关系。如果真有完美无缺的关系,那只有一个真相,就是我不在乎你,你不在乎我,大家相安无事。出了问题就要解决问题嘛,吵能吵出什么结果?攻击对方是两人相处最要不得的方式,最后肯定两败俱伤。两个人走到最后,你以为靠的是我爱你你爱我?屁,那都是暂时的,靠的是默契,是宽容,是合作……”   陆老太俨然像个情感专家,虽未亲见,但剖析入理,头头是道。这番话说完,她自顾自地郁闷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啊,苏先生,你瞧我在你面前都说些什么呀,吃菜吃菜!”   在陆老太的殷勤劝说下,苏二难得吃了一大碗饭。吃完饭,苏二再也没有理由留在这儿,磨蹭了一会儿,正准备告辞,厨房里忽然传来一阵碗碟哐啷落地声,伴随着陆老太的一声哀嚎。   苏二一惊,冲到厨房,就见陆老太滑到在地上,菜碟掉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老太太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哎哟哎哟直叫。苏二惊慌地冲到她面前,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伸着手想将老太太抱起来,又怕伤着她,急得团团转。老太太自己撑着胳膊想站起来,一边儿还安抚惊慌失措的苏二,“没事儿,没事儿,就滑了一下。”   身子撑到一半,又跌回去了,疼得满头大汗。这回苏二不再犹豫,伸手小心地将老太太抱了起来,疾步朝外面的车子走去。将老太太安置在后座,苏二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老太太最近的医院往哪儿走。   老太太喘着气,说:“不……不用去医院,就去保健站贴块伤膏,吃点儿止疼药就好。”   苏二没听她的,打开导航,一脚哄下油门——   到了医院,挂号、看诊、拍片儿,最后医生表示,因为陆老太的年纪有些大了,需要留院观察几天。老太太侧躺在病床上,一下子就不乐意了,“怎么还要住院呢?我什么事儿也没有,住什么院啊,多费钱啊。”   苏二想打电话个陆讷,被老太太阻止了,“别跟陆讷说,他在工作呢,别让他操心我的事儿,我一个人没事儿。”   苏二将手机收了回去,这种情况,他也不能就此丢下老人自己离开,可他又从未有过跟老人相处的经验,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呆坐了一会儿走出了病房,在医院附近转了一圈儿,买了一些水果和补品。   陆老太原本以为他走了,看见他拎着满手的东西回来,还挺吃惊,又特别过意不去,“你看,真不好意思,苏先生,原本想让你吃顿便饭的,结果到头来还麻烦你,又让你这样破费。”   苏二能在所有人面前高高在上,傲慢无礼,但面对陆老太,他既说不出讨喜的话,也摆不出高贵的姿态,只是默不作声地陪着她。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老人是陆讷的奶奶,还因为,他觉得,这个文化不高小老太太很有一套自己的处事方式,圆融又不失原则。她身上既兼具着女性的柔软、宽容、慈爱,也有着男性的刚强、爽朗,让他觉得,在她面前,他也可以是个孩子,可以浑,可以闹,最后博来宠宠地一笑。   夜色深了,陆老太手背上还打着吊针,瞧着坐在单人沙发上的苏二,想让苏二先走,苏二不肯,只默不作声地替她调节点滴速度,陆老太拗不过他,最后又无奈又和蔼地笑笑,说:“想不到你这个孩子还挺有心的。”瞧见苏二脸上诧异的表情,陆老太接着说,语气不是从前的那种客气,反而有点语重心长的味道,“我原来觉得吧,你这样有钱人家的孩子,肯定做不来这些事——在医院里陪着我这样的老太婆枯坐,很无聊吧?”   苏二摇头,“不无聊。”   陆老太笑,“难为你了。”   苏二沉默了很久,说:“以前,我有一个……”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称呼合适,因此斟酌了许久,说,“从小照顾我的人,中风了,我在国外念书,回来看她,她这样躺在床上,看着我跟我说笑,半边身子都不能动,我给她倒水喝,她把水都洒在床上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还安慰我。她过世的时候,我在国外跟人开party——”苏二说完就后悔了,他觉得这话有点儿不吉利,也怕陆老太觉得他冷血无情缺心眼。   但陆老太只是一愣,问:“她是你家人?”   苏二摇头,“不是,”停了停,继续说,“是我家的佣人,在我家干了四十多年,我跟我哥,都是她带大的。”这已经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他和苏缺从小所受的教育里从来没有什么“主仆情”之类的东西,他们付与优渥的工资,他们提供优质的服务,银货两讫,苏二能特地从国外回来看她一趟,已是尽了情分,但是苏二还是偶尔会忍不住想起这些。   陆老太看着苏二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有点儿复杂,慈爱中带点儿怜悯和理解,拍拍苏二的手背,什么话也没说。   陆老太睡着了,苏二走到外面抽了支烟,想了想,还是给陆讷打了电话。陆老太是陆讷唯一的亲人了,万一真有什么事儿,陆讷得恨死他。   陆讷是第二天一早赶到的,那会儿天还蒙蒙亮,苏二在沙发上窝了一晚上,浑身骨头都僵硬了,看陆老太还睡着,就走到楼下去松散了一下,顺便买点儿早餐。回来时医院已经开始渐渐忙碌起来,苏二拎着早餐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里面有吵架的声音。   陆老太中气十足的声音冲破房门的阻碍冲进苏二的耳朵里,“花那个钱干什么?你现在赚几个钱就学会大手大脚了是不是?我很好,我一个人好好的,请什么保姆?”   陆讷的声音显得无奈而焦急,“不是,陆老太你能不能讲讲道理,咱们家现在又不差那几个钱,你说你一个人在家万一再磕一下碰一下,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就不小心滑了一跤,啥事儿也没有,反正我不要什么保姆,也不要请护工,待会儿我就出院!”   陆讷的声音瞬间大起来,充满愤怒与恐惧,“你能不能替我想想,万一你真出了什么事儿,我怎么办?我就你一个亲人!”   病房里面瞬间安静下来,充斥着大段大段的沉默。   然后,病房的门被打开来,陆讷从里面走出来,他是连夜赶回来的,一夜未眠,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眶通红,眉眼都是疲惫憔悴,与苏二正好打了一个照面。   第七十四章   苏二看着陆讷,张了张嘴。陆讷没说话,扭头走向了房间外面走廊边的长椅上坐下。   病房里,陆老太侧躺着,手臂枕着胳膊,也是满脸的郁气。苏二将早餐放下,因为是自己打的电话,所以他有点儿不敢面对陆老太。陆老太倒没怪他,见着他连忙收敛起脸上的表情,笑道,“麻烦苏先生了,陆讷回来了,就不耽误你了,你也赶紧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改天我让陆讷好好谢谢你!”   苏二讷讷,走出病房,就看见陆讷身上穿着白色毛衣和牛仔裤,外面套着件厚厚的军绿色的棉服,因为刚下飞机,风尘仆仆的样子,佝偻着背,红着眼眶。苏二站在三步远的地方,看着他,看着他浓黑的眉毛在脸上投下的狭长的阴影,看着他如同旷野一样寂然而悲愁的侧脸,有点儿心疼。   他站了一会儿,转身朝另一边走去。再回来的时候,他的手上提着一袋新的早餐。陆讷依旧坐在原来的位子,看见他,吸了吸鼻子,用力地揉搓了下被冻得僵硬的脸,也顺便掩饰掉了那些失态的情绪,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说:“这次谢谢你。”顿了顿,问,“你怎么会在我家?”   苏二不肯说自己想要多靠近点陆讷的真实意图,干脆避开不答,将早餐往他面前送了送,挑眉,语气是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早餐。”   陆讷一愣,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眼,停了大概有几秒钟的时间,他说“谢谢,我不饿。”他站起来,“我去趟医生办公室。”   苏二看着他离开,手中的早餐一点一点地冷掉了,心仿佛有一只手在不停地抠挖着。有一个瞬间,戾气上涌,他想将手中的早餐狠狠砸向面前的墙,但到底忍住了。   虽然这一次有惊无险,但真的将陆讷吓着了。他一直记得,陈时榆的奶奶就是这样摔了一跤去的。他的重生悄无声息地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他怕自己这只蝴蝶不小心扇动了陆老太的寿数,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他就感到害怕。无论前生还是今世,他都一直这样凭着一股意气往前冲,莽撞的,磕磕绊绊的,有过成功,也有过失败,大约是知道,无论他走得有多远,身后永远都留有一盏温暖的灯,永远都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所以他可以一往无前如同一个战士或者一个孩子,不会害怕。   陆讷走出医生的办公室,在走廊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走到楼梯间,坐在台阶上,拿出烟来抽。水泥地面阴凉阴凉的,透过牛仔布料洇进他骨子里去。   旁边忽然传来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哎,你这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还是挺深刻的,有点儿著名青年导演的范儿!”   陆讷转头,透过飘飘渺渺的烟雾,看见苏二双手交叉抱胸靠在楼梯口,因为背光,也不大清表情,只是那样的姿态太过熟悉,陆讷扯了扯嘴角,将烟塞到嘴巴里吸了一口,盯着地面的一条裂缝,没吭声。   没有得到如同以往一样的贫嘴还击,苏二有点愣,也有些无措,盯着陆讷佝偻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在旁边坐下,夺过他嘴里的香烟塞到自己嘴里,陶醉地吸了一口,然后微微抬起下巴,连续吐出两个完美的烟圈,如同一个急于加入成人行列的少年,热衷于在女孩儿面前耍帅,青涩又直白。   陆讷忽然之间有点儿心酸。   见陆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苏二的脸上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像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玻璃珠子,毫无城府,忽然伸出手胡乱地扑棱陆讷的头发,好像他们之间压根儿不存在先前的争吵分手似的。   但他的手腕被陆讷抓住了,然后慢慢地将他的手放下来,看着他,静静地说:“苏漾你别这样。”   苏二漂亮的手指夹着细长的烟,烟熏缭绕中,微微眯着眼仿佛沉醉于一片尼古丁的迷幻中,故意反问:“我怎样?”   陆讷低头,很长时间没说话,长得令苏二差点儿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不安像只猫似的在他的身体里乱窜,他很想用双手将它紧紧按住,让自己显得镇定一点潇洒一点。   陆讷的声音沉稳而平静,像冬日里安静而阴冷的江面,他说:“不管你为什么会在那里,我真的很感激你,感激你在那个时间段出现了,及时地将我奶奶送到医院,感激你照顾她,感激你不至于让她陷入孤立无援的地步,感激你不至于让我因为疏忽而有悔恨的机会……”   苏二呵的笑了一声,又伸手呼撸了下陆讷的头发,“你这感激也太马虎了,至少得以身相许了!”   陆讷又不说话了,大段大段的沉默令苏二又开始心慌,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如潮水褪去,他舔了舔被烟熏得有些干燥的唇,干巴巴地说:“至少得请我吃饭——”忽然又记起陆讷两次请他吃饭的经历,心有余悸地补充,“不许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我跟你说,我每次去那种地方都是对我心理的一次极大的挑战。”   陆讷点点头,苏二笑起来,夹着烟的手指伸过来,要将香烟送到陆讷嘴里。但陆讷拧头躲了一下,轻轻地挡开了苏二的手,目光依旧盯着地面,静静地说:“苏漾,我一直在想,想了很多很多,想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种地步?”   苏二的身子一僵,直觉地不想听下面的话,但陆讷的声音还是源源不断地送进他的耳朵里,“后来我想通了,是我太莽撞太马虎了。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男人跟男人之间到底该怎么相处,会遇到什么问题,我什么都没想,就一个猛子扎了进去,我自以为是地认为男人就应该理解男人,结果发现大错特错。是我不好——”   虽然听着陆讷自我反省的话,苏二的心却一点一点凉了,有点着急地打断陆讷,“没关系,我原谅你。”   陆讷抬起头,眼角有微微地薄红,深深地看着苏二,说:“我是一个导演,拍电影,跟演员、跟制片商、跟很多很多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拍杂志、做采访、深山老林里一进就是几个月音讯全无,这都是我的工作,我很喜欢这份工作,我也喜欢偶尔和三俩兄弟喝夜老酒炖五花肉聊天聊到天亮,喜欢有时候一个人独自处着什么也不干,我不可能将我的人生全部意义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我做不到你想要的。”   苏二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太用力了,腮帮子如同石膏般僵硬,骨头的形状清晰地绷出来。陆讷垂下了眼睑,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我们站立的土壤不同,所以你可以轻描淡写地说封杀陈时榆就封杀陈时榆,说让我混不下去就混不下去,你没有想过,你毁掉的,很可能是一个人的人生。”   这番话说完,楼梯间里陷入一片难安的寂静,良久,一直没说话的苏二开口了,声音低哑,“我让你觉得特别累是不是?”   陆讷没回答,站起来说:“我去看看老太太。”他站起来,往出口走去。   “陆讷!”苏二一慌,想都没想地出口叫住他。   陆讷的脚步顿住,外面强大的阳光从照进来,陆讷黑色的背影像一个朝云天里生长的树,坚硬而决绝,他没有回头,停顿了两三秒钟后,依然朝外走去。脚步才刚刚踏出一步,身后再次传来苏二急切惶恐的声音,“陆讷我爱你!”   陆讷的身体僵住,被这一句话砸得头晕目眩,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鼻子一酸。   苏二的一颗心像被一只爪子紧紧抓着,让他疼得透不过气来,他扶着楼梯扶手站起来,走了几步,到陆讷身后,又说了一句,“陆讷我爱你,我爱你……我就是一直不敢说,我不敢说,我怕我说了,你就得瑟大发了,你就不稀罕我了……”   苏二鼻音浓重,带着点儿哭音,陆讷的心像被泡在醋里似的,他难以想象苏二会哭,想回头,又忍着没回。苏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陆讷衣袖,恳求道,“陆讷,我们别分,行吗?”   陆讷终于转过头去,就见苏二一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胸口,痛苦得整张脸都皱一块儿了,见陆讷终于回头看他,勉强露出一个笑,说,“陆讷,我好疼——”   陆讷那点儿感伤的情绪立刻气没了,心火一窜一窜的,“苏二你能不能别再来这一套了?”话音刚落,苏二忽然整个人一骨碌地倒在地上,蜷缩起来,才几秒钟的时间,他脸上的血色已经退得一干二净,惨白得如同刚从漂白水里捞出来,急促地喘息,身体开始微微地抽搐。   “苏二?漾儿!”陆讷先还以为苏二又开始装,没办法,狼来了次数多了,陆讷都成下意识了。但马上意识到不对了,苏漾这样的症状,倒像是急性心肌梗塞,吓得肝胆俱裂,立刻跪倒在他身边拍打他的脸,“漾儿,听我说,用力咳嗽,用力咳嗽,不要停!”一边扭头大声冲门外喊人。  第七十五章   医生很快赶到,陆讷被医生护士隔绝了视线,头顶节能灯光下,他的脸色白得像个鬼,深深的无力与恐慌无孔不入,占据了他的身体。   半个小时后,随着激酶由静脉滴入,苏二的脸色好转起来,心电图转为正常。医生对陆讷点点头,表示暂时没有大碍了,“是病人家属吗,我需要了解一下他的病史,另外,先办理一下住院手续吧。”   陆讷点点头,看了看苏二,跟着医生走出了病房。再回来时,就见苏二一个人无聊地躺在床上玩手机,左手手背上正打着点滴,看见他,立刻把手机收了,直直地看着陆讷。陆讷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看着他问:“要不要通知下你哥?”   苏二撇撇嘴,“叫他干嘛,我才不想看见他那张棺材脸。”   陆讷一直弄不明白苏二跟苏缺的关系,看起来极其恶劣,却又有一种微妙的不可割舍的羁绊。他拉了把椅子坐到苏二床边,瞧着他还有些苍白的脸色,问:“你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吗?”   苏二想了想,然后浑不在意地说:“忘记了,好像小时候有过一回吧。”   陆讷皱着眉有点儿恨铁不成钢,“苏二你这人活得也太马虎了?”   苏二非但没生气,亮晶晶的眼睛望着陆讷,有点得意地问道:“你是心疼了吧?你刚刚是不是特心疼我?”   陆讷顿时有点儿无语,好一阵儿也没搭话,脸上也没个表情。苏二得瑟的表情一点一点地像冰雪消融了,无意识地咬了咬嘴唇,沉默伫立在两人之间。   良久,苏二抿了抿唇,开口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问题,我觉得,活着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呗,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一辈子就那么过去了,我没想过明天的事儿,我没在乎过任何人,也不在乎自己,如果下一秒死了,我也觉得没什么,但是我现在老想,陆讷,我们还有以后吗?”他说着,眼眶就红起来,直勾勾地看着陆讷,那感觉像一条野狗,好不容易被人带回家了,死也轰不走。   陆讷拧开头,鼻息翕合,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   苏二小心翼翼地伸过正打着点滴的手抓住陆讷的手,恳求,“陆讷,我们别分了,行吗?我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   陆讷忽然转回头恶狠狠地盯着苏二,他的眼睛也红了,咬牙切齿地说:“苏二你他妈真混啊,你说,你说说,你怎么那么混呐。”陆讷一边给他下结论,一边掉眼泪。   苏二也哭了,第一次,像个孩子那样,被长辈教训着,淅沥呼噜地哭得没一点儿形象。   俩大男人正投入地悲伤呢,忽然之间,苏二的声音戛然而止,停得太急促了,扁着嘴巴耸着鼻子,瞪着眼睛望向门口,一边用力地推陆讷。陆讷还有点儿茫然,怔怔地转过头去——就看见陆老太自个儿拄着拐杖,正用一种极其复杂宛若辨别敌特分子的目光望着他俩。   小小的病房顿时如同一部小型电影《风声》,暗潮汹涌各怀鬼胎。   陆讷迅速地抹去了眼里的泪水,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大步走到老太太身边小心地扶着她,小声道,“你怎么过来了?也没个护士扶着,要再摔着了……”   陆讷话还没说完,陆老太就中气十足地打断了他,“我好着呢。”她说完,目光再次落到满脸淌水的苏二身上,有点高深莫测的味道,“我就是来看看苏先生。”   苏二的事儿,陆讷没跟老太太说,就怕他多想。但陆老太老成精了,瞧陆讷脸色不对,人在自个儿这儿,魂不在。还是护士多嘴跟陆老太说了。   自从知道苏二住院了,老太太就特别过意不去,老觉得他住院是因为照顾自己累着了,趁着护士不留意,就自己拄了拐杖,下了两层楼,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找去。找着了,可进门看见那场景,两个男人,哭得一个比一个伤心的。陆老太一看这情形,就感觉不对了。但她没表现出来,好像压根儿没瞧见似的,反过来不动声色地嗔怪陆讷,“你说你怎么回事儿?苏先生住院的事儿也不跟我说?”   苏二特别紧张,连忙说:“让老夫人费心了,我没什么事儿。”   陆讷也跟着说:“我这不怕你瞎操心嘛,你自己还要人照顾呢,我送你回去吧。”   陆老太没跟陆讷争辩,笑着跟苏二说:“那苏先生你好好养病,我就先回去了,回头再来瞧你。”说着在陆讷搀扶下,慢慢地转过身朝外走去。   苏二有点诚惶诚恐,下意识地要下床相送,陆讷一挥手阻止了他,“你给我上床躺着去。”回头搀着陆老太出了病房。   一路上,陆老太一句话也没讲,进了房间,就自个儿上床躺着去了。   陆讷有点心虚,脸上的干干的,进洗手间洗了把脸,出来就看见陆老太沉着脸一脸的阶级斗争,跟他装酷。这小老太太深谙毛委员长当年的作战理论,先从意念上打击敌人的火焰,消灭他的斗志,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怎么回事儿啊,我当我进错病房进了情感演播室呢?”   陆讷真菜,瞧着陆老太这架势有点慌了手脚,低着头不吭声,妄图蒙混过关。   “陆讷,你老实跟我说,你跟那个苏先生到底啥关系?”陆老太用当年老佛爷吩咐小李子的语气盘问陆讷,还不等陆讷回答,她继续说,“要不我换个问法,上回你跟我说带个朋友来见我,这朋友,是这个苏先生吗?”   陆讷沉默地点点头。   他原来以为陆老太怎么也得拍案而起,但陆老太却不吭气了,先前的架势那么足,现在,却像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似的,一下子萎了。   陆老太这样的反应反而令陆讷手足无措,半晌才叫了一声,“奶奶——”   陆老太静静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无言的愤怒,令陆讷心一下子揉成一团,怎么也展不开,他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前头时榆那事儿,你不也挺能接受的嘛,还跟我说,只要真心对人好,男的跟女的都一样……你先前不对苏漾印象也还好嘛,说他心不坏,就是有点儿傻……”   陆老太忽然愤怒地扭头瞪向陆讷,“那能一样吗?” 第七十六章  电话铃声适时响起,解救了陆讷的无措。陆讷几乎是用夺命的速度接起电话,然后快步走出了病房。电话那头传来《杀·戒》制片人赵哥兴奋的声音,“陆讷啊,跟你说,《杀·戒》在釜山展映的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啊,已经有不少海外发行商找上门来想要买断发行权,另外,《杀·戒》已经收到柏林电影节组委会的邀请,明天,你看着,新闻一准儿都是关于《杀·戒》的,韩总已经决定追加一千万作为宣发资金……”   赵哥滔滔不绝地阐述着《杀·戒》的前景,陆讷的心情一松,听见赵哥在那边问,“你那边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没你这个导演坐镇,咱这些虾兵蟹将怎么也不够分量,这边媒体也想做些采访——”   陆讷有点儿为难,“我这边估计走不开,只能麻烦赵哥你多照看点儿了。”   跟赵哥挂了电话,张弛的电话紧跟着就进来了,张嘴就问,“咱奶奶没事儿吧?”   “没大碍,就跌了一跤,年纪大了,得住院观察几天。”   张弛松了口气,挺感慨地说:“是得小心点儿。”紧接着语气一转,压抑不住喜悦和兴奋,“陆讷你这回肯定成了,我他妈早知道你有一天能成,你这个人,才气压都压不住,就跟女人喷薄而出的月经似的,你要还不成,这江湖也就没有混头了……”   要不是张弛人在千里之外,陆讷一听他那见鬼的比喻,就得先扬起正义的手掌,给他一嘴巴再说。两人又聊了几句挂了电话,陆讷走进病房。老太太躺在床上,撩了眼皮瞧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你要工作忙,就赶紧回去,我这也没大事儿,不是有护工吗?”   对于请护工的事儿,老太太算是做了让步,陆讷也松了口气,“没事儿,那边的事情他们自己都能搞定,我去不去关系不大。”   陆老太又斜斜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陆老太住院两天,陆讷忙得焦头烂额,电影的事儿虽说人不过去了,但总不能真丢下不管,只能电话一通一通地打,还做了两个电话采访。这边儿,两个住院的人,都要人照顾,陆讷只能七楼九楼一趟一趟地跑。  检查结果出来,陆老太虽说有点儿老年人的病症,但问题都不大,下午就办理了出院手续。一回到家,陆老太整个人都活过来了,她就是个闲不下来的性格,一看屋里几天没住人就积了一层灰,陆讷又不是个会居家过日子的,为了找换洗的衣物用具,把屋子翻得乱七八糟跟被入室抢劫过似的,老太太就忍不住了动手收拾起来,陆讷一看就急了,连忙把人按沙发上,“陆老太我求你了,你这刚出院呢,坐着坐着,我来!”   陆老太挺不屑,“你能干什么,给我找双袜子都不配对儿的。”   陆讷自尊心受到了打击,“不就这么一次嘛,你还老提。你坐着,该怎么做,你说,我做,这总行吧?”   陆老太勉强同意了。   陆讷先还捋着袖子挥着胳膊干劲儿十足,陆老太就跟总司令似的发号施令,这个该放哪儿,那个该怎么干,时不时地还来巡视一下陆讷的工作。渐渐地,陆老太就不淡定了,“陆讷你先用湿布把柜子擦了,回头扬起来全是灰,什么都白干……”“哎,陆讷你怎么叠衣服的,这打开来以后全是褶子,怎么穿出去……”然后仿佛不经意地感叹,“男人呐,身边还是得有个女人,不然这日子怎么过?”“过日子,得用心过,你以为过日子就是吃饭睡觉呐?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你们年轻人呐,什么都不懂……”   陆讷一声不吭,闷头干活,权当听不懂陆老太的话里有话。那天后,老太太再没提起苏二的事儿,好像全不当有这回事儿似的,她不开口,陆讷也找不着机会跟她说,两个人,都有点儿能拖一天是一天的侥幸心理。   到下午四点左右,房子总算收拾得差不多了。陆老太毕竟刚出院,这会儿躺在床上睡着了,陆讷就趁机去了趟医院。苏二成天在医院也是百无聊赖,当初发病的时候把人吓得要死,这会儿缓过来了又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嫌弃这个嫌弃那个,对医院的护士评头论足的,一副花花公子情场老手的腔调,非得陆讷把脸板下来了,才摆出不情不愿的样子。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陆老太的问题,苏二是不敢提,陆讷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陆讷等苏二乖乖吃了饭,才匆匆赶回家,一进屋子就听见厨房菜刀剁砧板的声音,咄咄咄咄,非常急促而有节奏。陆讷吓了一跳,赶紧走进厨房,就看见陆老太在那边儿剁白菜呢,两把菜刀挥舞地跟专业厨师似的,却让陆讷有点儿心惊胆战的感觉,问:“陆老太你干嘛呢?”   陆老太头也不回地说:“剁馅儿,包饺子。”   陆讷一皱眉,就想过去阻止老太太,“你说又不是过年过节的你怎么想起包饺子来了,你能别折腾了吗?”   陆老太把菜刀咄的一下狠狠剁在砧板上,刀刃都嵌进木头砧板里了,回头杀气腾腾地横了陆讷一眼,说:“出去,别在这儿给我碍事。”   陆讷立马不吭气儿了,好多年了,陆老太没露出这样的表情。她有一毛病,就是心里不痛快了,就喜欢做菜,做很多很多菜。   陆讷很没骨气地退出了厨房,走到客厅,感觉有点儿不对,半晌才发现挂客厅墙上的那挂毯不见了。那挂毯是苏二第一次来的时候送的,老太太一直挺稀罕,陆讷走时,挂毯还好好的在那儿呢,如今墙上已经空荡荡的了,裸*露着旧房子的裂痕。陆讷第一反应是陆老太不会是一气之下把挂毯扔垃圾桶去了吧?正想要不要去掀垃圾桶盖儿,厨房里的剁菜声忽然消失了——   陆讷一回头,就看见陆老太围着围裙,站在厨房门口,手里还拿着菜刀,幽幽地看着陆讷,开口,问:“苏先生什么时候出院?”   陆讷心里毛毛的,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回答,“明天吧。”   陆老太面无表情地回答,“那行,你把人请来家里吃顿饭,我总要谢谢人家。”   陆讷觉得那场景、那光线、还有拿着菜刀面无表情语气波澜不惊的老太太,特别像一部恐怖片,让他有夺命而逃的冲动,但他忍住了,而且还点头了。于是陆老太又幽幽地转回身,厨房里继续传出剁菜声,咄咄咄咄……   第七十七章   陆讷将陆老太的话这么一说,说实话,还有点儿担心苏二的少爷脾气,谁知道他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陆讷本来要来接他,结果他死活不肯,陆讷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忍住没去打击他那傻乐傻乐的劲头,心里面极其忧愁。   一上午,厨房里就不停地传出切菜炒菜的声音,陆讷坐立不安,隔几分钟就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厨房溜达一圈儿。陆老太面无表情地秀着她的刀工,也不说话,目不斜视,当瞧不见陆讷那复杂得跟电路线板似的表情。   大约十点半左右,门口传来拖拉机似的跑车引擎声。陆讷弹簧似的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出屋子,就看见苏二那辆骚包的跑车稳稳地停在院子门口,车门打开,苏二从里面出来,墨镜倍儿帅气地往头上一推,浑身上下焕然一新,洋溢着一股剃须水的味道,好像随时准备上T台。他将车门一关,就走到后车厢,自然地吩咐陆讷,“过来帮我搬东西。”   车盖打开,满满的是一整个后备箱的高档礼品,看得陆讷差点儿厥过去,压低声音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你干嘛?”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女婿来送节礼了。已经有被跑车轰鸣声引来的邻居探头往这边望过来,看见陆讷,露出亲热的笑脸,“陆讷什么时候回来的啊,这是朋友啊?”   陆讷笑着点头,苏二完全没自觉,矜持地摆着姿态微微颔首。两人花了三四趟,才将车里的东西搬完。陆老太从厨房出来,目光在几乎将客厅堆得无处下脚的高档礼品间瞥了一眼,啥表示也没有,淡淡地来了一句,“吃饭吧。”那语气,怎么说呢,以郁色打底,上面细细撒了一层稀薄的客气疏离,其中最坚实的力量却是谁也看不懂的莫测。陆老太说完,就转身进厨房端菜去了。   苏二已经完全没了在外面时面对外人的那种嚣张与自傲,他站在厅中甚至有点儿无措,手指无意识地磨着裤缝。陆讷拉开餐桌边的椅子,按着苏二坐下,“你坐吧。”说着,进去厨房帮陆老太端菜,摆碗筷。   满满当当的一桌菜,三个人对桌而坐,只闻碗筷盘碰撞的细微声响,一种微妙的无法言说的气氛在三人之间无言的流转。陆讷清了清嗓子,夹了一块卷状的黄瓜皮,笑着打破令人几乎窒息沉默,“这卷黄瓜皮挺久没吃了,还真挺想念的,一般饭馆里都吃不着——”   陆老太看了陆讷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你小时候嘴巴多叼啊,一般的拌黄瓜、拍黄瓜都不吃,这卷黄瓜皮,关键就在黄瓜的切法,黄瓜要本地嫩黄瓜,洗干净擦干,切两寸段,横过来扦皮成卷,里面的黄瓜籽你是从来不吃的,还要用六月鲜生抽、白糖、桂皮、茴香、干红辣椒、黑胡椒粉、料酒、醋来调。”   陆讷没想到自己这么一句引来老太太那么一大段,讪讪地住了口,闷头扒饭。陆老太却打开了话匣子,既像是感叹陆讷小时候的事儿,又像是意有所指地说给苏二听,“还有这个咸蛋、皮蛋炖鸡蛋,每回你生病,就一定要吃这个,无铅鸭皮蛋剥壳切成小丁,两只生咸鸭蛋打在碗内和打散的鲜鸡蛋三四只一起搅拌,让咸蛋白的咸度和鲜鸡蛋中和,就不用再放盐了,上面撒点儿葱花,隔水蒸到凝结就好了。”   陆讷总算是察觉到不对了,下意识地往苏二那看去。苏二端端正正地端着饭碗,嘴唇抿成一条线,先前的那傻乐劲儿早没了,微低着头不吭声。   陆老太跟没看见苏二的脸色似的,自顾自地说下去,“还有啊,你现在这工作,忙起来没日没夜的,喝牛尾汤最好了营养丰富,最适合补身子,牛尾超市有卖,切六七段放大锅里冷水煮,去血水,然后再放水,放牛尾和洋葱,倒点儿料酒,生姜去腥味,大概煮个二十分钟后该小火炖,大概一个小时后再放切块的番茄、胡萝卜、土豆一块儿炖,大概一共要炖三个小时,高丽菜要在最后四十分钟才放上去……”   陆讷听老太太越说越不像话,赶紧阻止,“行了行了,我哪儿那么娇惯?现在饭店里什么做不出来?费那个劲儿干什么?”   陆老太的脸倏忽地挂下来了,“饭店里的东西能跟家里的比吗?成家成家,连个做饭的人也没有,哪里叫家?”   陆讷不吭声了,接下来,三人谁也没再开口,一餐饭吃得食不知味,就见满桌的菜一点一点的冷掉。苏二有礼地站起来,来时兴冲冲,此时心里像下水道被堵住了似的。   陆讷站在饭厅,看见苏二小孩儿似的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下巴磕在手臂上,看着街上玩耍的俩小孩。陆讷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又转身去看厨房里刷碗的老太太,她的肩膀用力地耸动,像在用全身的力气刷洗那只碗,跟对待阶级敌人似的。忽然,她不动了,自来水哗啦啦地冲刷着她的手,她手中的碗。良久,她抬起胳膊,胡乱地抹了下眼睛,陆讷的心一下子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再也忍不住了,慢慢地走过去挨着厨房门口,叫了一声,“奶奶——”   陆老太惊醒过来,又飞快地抹了下眼睛,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洗碗,也不应声,也不回头看他。陆讷知道,老太太是不想让他看见她掉眼泪,她要了一辈子的强,就是在唯一的孙子面前都不肯示弱。   陆讷又走近了几步,认真地说:“你从前不是老教育我说,做人不要老抓着过去的事儿不放,也不要老想着以后的事儿,要活在当下,今天过得开开心心的,过得不烦,就赚了。”   老太太依旧背对着陆讷洗碗,不吭声。   陆讷继续说:“我知道苏漾没让你满意,你心里面肯定特别不痛快。我也没想你把他当孙媳妇儿,你就把他当另一个孙子,过年过节的来看看你,咱们一块儿高高兴兴的。”陆讷张开手臂,轻轻地搂着了这小老太太的肩膀,小声地说,“奶奶,我知道他不好,身上一大堆毛病,有时候吧,我气得都想掐死他,可我看见他吧,又觉得高兴,又觉得心疼……”他停了停,说,“我心里面有他。”   陆老太忽然转身,一手就用力捶在陆讷的身上,嘴上骂道,“陆讷啊陆讷,你个……你说,你说说,你怎么就……你个小混账,你个讨债鬼,你就没一天让我省心的……”   陆讷也红了眼睛,趁势搂着小老太太,还口,也不还手,任老太太一拳一拳捶在自己身上,渐渐力道变轻,想着老太太真是老了,要搁前几年,她一准儿拿起拖鞋追着陆讷半条街,先抽一顿再说。   第七十八章   陆讷是和苏二一块儿走的。走的时候,陆老太坐在屋里没出来,陆讷心情有点儿沉重,苏二也没吭声,两个人也没有交流的兴致,默不作声地坐进各自的车里。   苏二在前面开,陆讷在后面跟,到傍晚十分到S城,陆讷看着前面的布加迪既不往苏二的公寓开,也不往陆讷的住处开,不由地开了车载电话,想问问他要去哪儿。电话铃声响很久,也不见苏二接。陆讷没办法,只好一路跟着他,最后车子开进久光百货的停车库。   陆讷从前很少来这种地方,他觉得这地方完全不是给人民群众开的,稍微看得上眼的就成千上万的,完全不适合陆讷这种草根出身的。有回他需要上门去拜访一电影界数得上号儿的小老太太,买了脸盘儿大小的盘子,后面跟着一长串的零,把陆讷心疼了老半天,而且这种心疼还不是逮谁就能说的,不管如何,在别人眼里,陆讷那也是有俩糟钱的。   苏二下了车就直奔负一层。负一层是一个超市,常年处于仿佛要倒闭的冷清状态。瞧着苏二看也不看地往购物车里扔比外面市场至少贵一个零的胡萝卜、洋葱、西兰花……陆讷钢缆般粗壮的神经终于意识到不对了,皱着眉头地跟在他屁股后头,妄图阻止,“干嘛呢,你这是……”   苏二跟没看见陆讷似的,站在肉食类区,目光在那一排排牛尾间挣扎,进行着激烈的心理交战——那些从国外空运过来的牛尾,赤红的精肉间夹着乳白的脂肪,中间圆柱形骨节,像一朵朵花似的,很金贵的盛开在盒子里。   陆讷劝了半天,弄得自己口干舌燥,苏二完全没听进去,抿着唇,凶狠地拎起那盒子的一角,随手丢进购物车里,然后奔向收银台结账。陆讷闭嘴,神情复杂。   苏二从头到尾就没说话,刀片儿似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又倔又犟,还有点儿负气,像是跟陆老太较劲儿似的,又像是跟自己较劲儿。一回到陆讷的公寓,就直奔厨房,第一件事儿就是拿了iPad找了煲牛尾汤的视频,然后将iPad往旁边一搁,照着视频的解说忙活开来。   陆讷这厨房用具调料倒是挺齐全,就是至今为止只煮过方便面和速冻水饺。瞧着苏二那跟上战场似的架势,陆讷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在原地转了两圈,挨着厨房门口劝道,“你说你跟一小老太太计较什么啊,她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不就完事儿了吗?”   苏二正生疏地挥着菜刀切胡萝卜,闻言,菜刀往砧板上一剁,怒道,“出去!”   陆讷倏地闭嘴,对上苏二杀气腾腾的目光,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退出了厨房,在客厅里转悠了一圈,坐在沙发上开了电视,心神却还在厨房,忍耐了五分钟,终于忍不住又晃进了厨房。苏二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唰地转过头来,眼睛里射出两把利剑——   陆讷的脚步立时停在原地,笑得很谄媚,“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你刚刚那挥菜刀的架势特别有我家老太太的范儿,真的。”   说完也不等苏二赶他,自己灰溜溜地溜回了客厅,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换着频道,耳朵里时刻关注着厨房的动静。没一会儿,精神就有点儿不济了,他这几天累狠了,如今精神一放松,人就不知不觉间迷糊地睡过去了,后来还是被饿醒的,一看时间,已经差不多晚上九点了,从厨房里弥漫出一股牛肉浓郁的香味。   陆讷从沙发上跳起来,刚想进厨房看,就见苏二端着一锅汤出来了,那汤放在一只漂亮的白色双耳大肚陶瓷锅中,乍一看,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儿。陆讷口舌生津,想象着牛尾上细密如丝的肉质,嫩得心都会软下来,好像生活中的一切烦恼都不再重要。   苏二依旧一副高贵冷艳的样儿,取了碗和汤匙,舀了一碗搁陆讷面前,抬抬下巴,努力抑制要得意地往上翘的嘴角,“喝吧。”   陆讷笑嘻嘻地拉开椅子坐下,半真半假地感叹道,“我今儿也算感受了回被你当成小太阳,一圈儿一圈儿围着我转的待遇了。”边说边喝了一口汤,然后,陆讷的语言系统被嘴巴里荡气回肠的味道弄得卡壳了,像被拔了电源插头似的,忽然就没声了,大概有两三秒的空白,然后,他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在苏二沉默而隐含期待的目光中,真诚地评价道,“我觉得,这汤做得特别有创意,包含了人生的全部滋味,真的,漾儿,你要开餐厅做厨师,那些什么五星级大厨私房菜菜馆老板,肯定担心得日夜难眠。”他说着,若无其事地去喝第二口。   苏二的目光跟探照灯似的盯着陆的讷脸,表情一点一点地湮灭了,他忽然伸手夺过陆讷嘴边的汤碗,站起来看也不看地倒进了垃圾桶。   陆讷一下子愣住了,眉头紧锁起来,“你干嘛?”   苏二将汤碗啪一下搁在桌子上,坐在椅子上发狠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个点。陆讷心里也难受,轻轻嚷道,“好好的又干嘛呢……你这个人,真是……”   苏二不说话,用力地拧过头,掩饰慢慢红起来的眼眶。陆讷站起来,走过去,狗儿似的搂住苏二的脑袋,胡乱地呼撸他的头发,有点无奈也有点语重心长地说:“你说你这人……你这是跟自己过不去呢还是跟我家老太太较劲儿呢,我还能真稀罕一锅牛尾汤?我要是那样的人,我找个厨娘得了。”   话刚说完,苏二忽然转过身死死地捧牢陆讷的脑袋,凑上前用力地啃他的唇。   陆讷向后一个踉跄,站稳了,扣住苏二的脑袋回吻,唇齿激烈的交缠间,身体的温度节节攀升。两人分了这么一次,刚和好,又有段时间没做了,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刺激下,欲*望格外强烈,身体贴得严丝合缝,挨挨蹭蹭跌跌撞撞地进了卧室,一块儿摔在床上。陆讷一时有点儿头晕目眩,苏二趁机分开双腿骑在他身上,急吼吼地将他的衬衫下摆从裤子里拉了出来,又解开他的皮带和裤子,将手伸进他的内裤里面握住里面的性*器,胡乱地撸了几下,忽然俯□张嘴含住——   “别……”陆讷伸手想阻止,他这人平时看着口花花,其实内里特别保守特别传统,老觉得口*交这回事儿有点侮辱人。但苏二完全听不见,嘴里热乎乎湿漉漉的,舌尖一个劲儿的撩陆讷的蘑菇状龟*头。陆讷心理上有点儿抗拒,身体却很诚实地反应出了欢愉,下*体很快就硬了,望着苏二的微微耸动的脑袋,伸手温柔地呼撸他的头发。   苏二含弄了一会儿,直起身,陆讷的东西从他嘴里滑出来,弹跳了几下,他以最快的速度扒拉掉了自己的裤子,翻身从床头柜里找出润滑油,倒在手上,一手掰开自己的屁股瓣儿,往里面捅。   陆讷一看这情景有点受到了惊吓——从前陆讷跟苏二在一块儿的时候,两人在床上成天跟打架似的,苏二老想反压陆讷,非暴力不合作,当然,也有几次,他兴致上来了,也愿意顺从地在下面,权当情调,但从来不会这样。他这个样子,让陆讷的心又软又酸,复杂难辨,“漾儿,你不用这样,真的……”他直起身想拥抱他,但苏二的双手推在陆讷的胸膛,几乎有点凶狠地重新将他推回了床上,然后跨坐在他身上,手指撑开自己小*穴,扶着陆讷的粗长的男*根,一点一点地往下坐。   前戏做得不足,他的眉毛皱在一起,仰着脖子,屏着呼吸一边小心翼翼地动作,直到全根没入,他的两只手撑在陆讷的胯部缓缓地喘息了几下,然后微微阖上眼睛,撑着身子一上一下地开始晃动。   麻麻痒痒的感觉如蚂蚁般从脚底心爬满全身,陆讷也激动起来,手伸进他的毛衣里面,拧捻他胸前的点,敏*感处被拿捏住,苏二的腰肢一软,差点儿跌趴在陆讷身上,勉强才维持住自己的面子,陆讷趁机直起身揽住他的身子,四条腿如同盘丝洞似的紧紧交缠,伸出舌头色*情地j□j他的嘴唇,苏二整个人跟喝醉了酒似的,极具风情地撩了陆讷一眼,任他为所欲为。   陆讷趁机一个翻身,将他压在下面,用力地挺动。苏二一点不掩饰自己的快乐,喉咙底不间断地哼哼,如果一下子被捅得深了,尖叫声儿会克制不住地溢出,又直白又放荡。   两人就着这样的姿势做了一会儿,各自射了后也没分开,没一会儿,苏二的四肢又缠过来,跟不知餍足专吸男人阳气的妖精似的,身上的衣服早扒干净了,侧头趴在床上,撅着屁股沙哑着声音说:“进……进来!”   他身上全是细细的汗水,被床头灯光一照,闪闪发亮,小*穴里留有陆讷的精*液,乳白的粘稠的液体滴滴答答地往外流,陆讷用力地揉捏着他的屁股,一捅到底,把苏二的奶音都捅出来了。到后来他已经完全神志不清,只感觉到有个炙热的铁杵在身体里面进进出出,每一下,都捅得他五脏六腑都拧在一块儿,又痛又爽,恩恩啊啊地胡乱地叫着,嗓子都叫哑了。   等到第二次干完,两人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湿淋淋的,因为没戴套,精*液弄得到处都是,床上一片狼藉,小小的房间里全是荒唐糜*烂的味道。   苏二累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动,昏昏沉沉的,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睡,手臂枕着脑袋,背对着陆讷,睁着眼睛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的一个点儿。陆讷贴过去,伸手摸摸他微潮的头发,问他:“想什么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沙哑着嗓音说:“不知道。”停了会儿,说,“我有点想我妈。”   陆讷一愣,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从一开始,苏二身上唯一的标签好像就是苏家二少,但除此以外,他单薄苍白得像一尊假人,不具有任何意义。苏二的兴致却有点上来了,找出钱包从来面拿出一张小照,重新爬上床,面对着陆讷,眉眼染上薄薄的笑意,“你没见过我妈吧?”他将照片递过去,照片中的女人超乎陆讷的想象。   她不美艳,也不温婉。照片是在沙漠拍的,身后简易的帐篷,帐篷里有些简陋的生活用具,一个高挑的女人靠在帐篷里抽烟,短发,五官深刻,皮肤呈现如同沙漠般健康的古铜色,身上穿着一件男式的夹克,率性自在,没看镜头。这样的人,好像只存在小说中,带着像风一样随心所欲又桀骜不驯的气质。   “她出身在一个南洋侨商家庭,我外公对她管教很严,外公过世后,她继承了大笔遗产,然后开始到处旅游,热衷参加各种社交活动,但在一个地方待上两个月以上就会觉得烦,苏老头,就苏缺他爸迷她迷得要死,想跟她结婚,但她走了,一个字也没留给他,他留不住她——”   苏二大概自己都没有想到为什么会忽然提起自己的母亲,但陆讷懂了,一个人在委屈的时候,总会想起自己最亲的人。陆讷亲了亲他的鼻梁,静静地说:“是我不好,从一开始,我就对咱们这段感情没信心,一出问题就老想着分行李散伙。”   苏二愣住了,张了张嘴巴,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想哭,又觉得有点儿丢脸,所以努力忍住了,垂着眼睑,小声地说:“我也不好。”   陆讷横过胳膊搂住苏二,说:“那你以后你能不那样吗?对革命同志至少得保持点儿最基本的信任,不能一不高兴了就把智商立刻拉低到跟‘达达’一个水平。”   苏二的目光立刻如电般射过来,“谁是达达?”   “我以前养的一只乌龟。”话还没说完,陆讷就倒抽了口气,苏二在陆讷腰上狠狠拧了一下。他下手可真够黑的,陆讷一张脸都皱起来了,跟猴子似的,腰上肯定青了一块。陆讷刚想抗议,就听苏二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然后身子往下缩了缩,将额头贴在陆讷的肩头。陆讷的心软地要化开来,小声说:“漾儿,咱们以后好好的,行吗?”   苏二很长时间没吭声,良久,才有很轻很轻的一声“嗯”,带着弄着的鼻音,陆讷觉得肩头有点潮湿。   第七十九章   苏二走进咖啡馆,对侍者的殷勤视若无睹,只是简单地扫了扫,就看到了他要见的人。然后他在充满异域风情的晦暗灯光下走向咖啡馆的东北角。那个位子,已经离门很远了,绿色植物巧妙地将它与周围的环境隔开来,形成一个半隐秘的空间,土耳其蓝的沙发卡座里坐着一个人,一个即使低调也依旧无法掩盖光芒四射的人,他穿着简单的米色毛衣,外面套了件天蓝色的西装领大衣,即便在室内,依旧戴墨镜,出神地望着窗外的繁华夜色,冷淡、精致,拒人千里之外却又像一块磁石一样牢牢地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苏二还记得第一次见陈时榆,他还是个籍籍无名的练习生,有一张年轻漂亮的脸和孤注一掷的野心,跟那些怀揣着明星梦孤身勇闯演艺圈的乡下小子没什么不同。但在以后的每一次偶然相见后,他的蜕变一次比一次明显,就像蝴蝶破茧而出,迅速在一群同辈人中脱颖而出,如果不是被人翻出那些可怜又可笑的身世,他完全满足少女对童话中小王子的一切幻想。   苏二大摇大摆地在他对面的卡座坐下,随口吩咐侍者,“一杯蓝山。”然后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让侍者退下,这个动作,带着高高在上的意味,在他做来,却仿佛有如天经地义一般。   侍者一离开,苏二的后背就闲适地靠上柔软的法兰绒椅背,两手张开,毫不掩饰自己打量的目光,试图在他脸上找出诸如憔悴、失魂落魄的痕迹,但显然,他失望了,也或许是陈时榆掩饰得太好了,自始至终,他都没什么反应,侧头望着窗外,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似乎一点都没意识到对面坐了一个人。   两个人之间形成一种无形的张力,还是苏二抬了抬下巴,打破了沉默,“被冷藏的滋味怎么样?”   陈时榆终于从窗外的夜景中转回头,似乎因为在刚才的对峙中赢得了小小的胜利,他的嘴角愉悦地往上扬了扬,反诘,“分手的滋味怎么样?”   苏二的脸迅速地阴了一下,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人,半晌后,他的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交叠起双腿,傲慢的目光在陈时榆的GUCCI外套上流连了一会儿,轻蔑地笑道,“你倒是学得很快,穿着名牌衣服,能让你自我满足,还是能让你觉得自己真的无坚不摧?不过我估计,你也就只能这样了,要维持住你那外表光鲜亮丽的生活,不容易了吧?”   陈时榆戴着墨镜的脸如同冰雕般精雕细琢却冰冷彻骨,他花瓣一样的嘴唇缓缓拉开一个毫无喜悦感的笑,来还击苏二的进逼。   苏二在一瞬间心情恶劣到极点,几乎想伸手打落陈时榆脸上完美无缺的面具。他眼里的厌恶如此明显,却让陈时榆感到一种变态的愉悦,因为这代表着,在他们俩的较量中,看起来胜券在握的苏二并不比他好多少。然而伴随着这种愉悦的,却是一种深深的痛,就像用尖锐的碎玻璃在他的心上划出了长长的一道口子,鲜血淋漓。   苏二再也懒得多看他一眼,将随身带来的一个文件袋中扔到陈时榆面前,危险地虚了虚眼睛,说:“这里面是好莱坞一家经纪公司的合同,只要你签了它,他们不仅愿意替你付掉高额的违约金,而且你马上能够得到文德斯导演新作中的一个角色,。”   陈时榆一愣,盯着牛皮纸袋,嘲讽地笑了笑,“想把我弄出国?”   苏二已经站起来,装模作样地整理了下袖子和衣襟,居高临下地撇了陈时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你也可以拒绝。我还是那句话,跟我抢人?弄死你,分分钟的事儿!”他的目光在一瞬间有如鹰隼般锐利阴狠。   正在这时,姗姗来迟的咖啡终于被侍应生恭敬地送过来了,“先生,您点的蓝山。”   苏二顺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他的脸迅速地皱在了一起,“我次奥,陆讷应该来喝喝这边的咖啡,这才是人生!”然后嫌恶得不想再多看一眼,丢下几张红票子,扬长而去。   陈时榆依旧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墨镜遮去了他三分之一的脸,只露出挺直的鼻,薄削的唇和对男性来说缺乏阳刚的下巴,他看上去像个完美的假人,只是桌子底下的手紧握成拳,因为太用力了,而微微颤栗着,指甲几乎都陷进肉里,但他感觉不到疼,怨毒和不甘像藤蔓般紧紧住他的心。   同一个晚上,陆讷和张弛正在参加一个婚礼,虞胖子虞大少的婚礼,在丽晶酒店举办。陆讷在来客名单中签下自己的名字。虞胖子一身白色的阿玛尼西装,热得头顶冒烟,不停滴用手去扯几乎要掐死他的领结,新娘子一看就是跟虞胖子是同一家的,胖得非常有福相。   接到虞胖子的结婚请柬,陆讷还有点儿意外,他还清晰地记得当初他拍人生中第一部电影的情景,虞胖子依稀仿佛比现在要瘦一点儿,围着秦薇那个殷勤劲儿啊,分手那会儿,还找了陆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一转眼,他居然要结婚了,这人生际遇啊,真是说不好。   虞大少看见陆讷和张弛,喜得跟什么似的,脸上每一寸肉都在闪闪发光,撇下正寒暄的一大帮人就急急地过来了,两手握着陆讷跟觐见国家主席似的,“陆导,我的陆大导哎,想不到你真来了,真给老弟面子!”转头又跟见着老乡似的紧握着张弛,用同样的语气一唱三叹,“张导,张大导,真没想到你们能来啊。”   陆讷从牛仔裤屁股后头的口袋里掏出厚实的红包,塞到虞胖子手里,嘴上从善如流地说:“恭喜恭喜,新婚快乐啊!”张弛也趁机掏出红包和陆讷的放一块儿,嘴里说着恭喜的话。   说实话,他们和虞胖子交情也不深,《笑忘书》后,几乎就不怎么来往了。虞大少当初投了一百万,虽然不多,但《笑忘书》票房惊人,让他赚得盆满钵满,差点儿把陆讷当祖宗供起来。后来陆讷再拍电影,虞胖子主动凑上来说要给投资,陆讷没同意,就跟韩磊说的那样,拍电影要讲究资源组合,没到万不得已,不要没价值的钱。   不过大家当初也算一块儿熬过来的,喝杯喜酒也是应该,陆讷和张弛这红包给得也挺大方。虞胖子非不要,跟他们推拒来推拒去的,最后到底收了,然后看着陆讷,期期艾艾地来了一句,“陆导,我能问你个事儿吗?”   陆讷想也没想地点头,“什么事儿啊?”   虞胖子扭头看了看宾客,然后遮遮掩掩地将陆讷拉到一边儿,擦了擦额头的汗,扭捏了半天,小声问:“我就想问问,薇薇,薇薇她好吗?”   陆讷本来看他那股鬼祟的样子正疑心呢,闻言眉头一皱,有点不喜道,“你说你今天都要结婚了,你问这样的话你对得起新娘子吗?”   虞胖子急了,一急,汗冒得更厉害了,跟一屉刚出笼的包子似的,“不是,我就是问问,没其他意思,前几天我打电话给她了,跟她说我要结婚了……”   陆讷脸上却没啥表情,冷静地问:“那她怎么说?”   虞胖子有点儿失落,“她说恭喜我,要我好好待人家姑娘。”   陆讷看了虞胖一眼,说:“那你就听她的话,好好对新娘子,以前的事儿,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别老惦记了。”   虞胖惆怅地说:“我也没想惦记着,小可挺好的,对我也好,我妈说,这样的姑娘适合我,我也觉得不错,我觉得,我们以后应该能过得好,我就是想问问,我希望她过得好……”   陆讷心下滋味复杂难辨,微微抿了下唇,说:“她挺好的,以后也会很好。”   虞胖点点头,好像放下了一桩心事,脸上露出轻松的笑,“那就好那就好。”   陆讷忽然很想问问虞胖,他有没有后悔过给陆讷投拍电影,有没有后悔过自己曾经的举动?他为了讨心爱的姑娘的欢心,最终却将姑娘推向了一个自己永远也无法触摸到的世界。有没有那么一刻,恨过陆讷?   但后来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看着被婚礼主持人调侃的非常具有家族特征的新郎和新娘,又觉得很多事情,也许冥冥中有注定,没有陆讷,虞胖和秦薇也不一定就能走到最后。世界上最悲伤最无奈的事情,无非是我爱你,你却不爱我。   陆讷和张弛没留到最后,在酒店门口分手,各自回家。   陆讷一进家门,就听见客厅里传出的机关枪扫射的声音,哒哒哒——苏二盘腿坐沙发上,正聚精会神地打游戏,身子跟着画面晃来晃去,连用眼尾扫陆讷一眼的空隙都没有。时间还早,陆讷洗了个澡,跟苏二一块儿盘沙发上玩游戏。华丽的画面上,两个身穿迷彩服的战士在枪林弹雨中左冲右突,苏二一边射击,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去柏林?”   陆讷的战士跟头顶装有雷达似的迅速地躲开地方的子弹,回答,“后天。”   苏二继续随口说:“哦,苏缺说在你去柏林前想跟你吃个饭。”   陆讷的脑回路一下子就卡壳了,手中的动作自然而然地停下来,没几秒,英勇的战士光荣牺牲,苏二急得叫起来,“陆讷你死了!”   “你刚刚说谁?谁要跟我吃饭?”陆讷的声音有点茫然,侧过身直勾勾地盯着苏二完全没有自觉的苏二。   苏二被陆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画面中仅留的战士也倒地了,屏幕跳出GAME OVER的字样,苏二平静简洁的声音清晰地传进陆讷的耳朵,鼓荡着他的耳膜,那只有两个字,却不啻于一枚原子弹,那两个字是——苏缺。   陆讷茁壮的神经没意义地重复,“苏缺?”然后指指苏二,“你哥?”   苏二点头。陆讷的手指又指向自己的鼻子,“我?”   苏二再次点头。几秒钟之后,陆讷放下了游戏手柄,梦游似的走进了卧室。 第八十章   陆讷一晚上都没睡好,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煎饼,最后实在没忍住,把苏二给推醒了,一脸苦大仇深,“你给我句准话,苏缺找我到底啥事儿?”   苏二被陆讷吵醒,极度窝火,睁着两只眼泡子,斜眼看着陆讷说:“要不你现在去厨房拿把刀自裁了,或者潜进苏缺的卧室,把他的脑袋劈开,看看他到底想找你干嘛。”说完,他将被子一卷背对着陆讷再次陷入了酣甜的梦乡。   陆讷看着他没心没肺的样子,咬了咬牙,好像寻找哪儿下口比较好似的。      苏缺那边效率非常高,听说陆讷马上要去柏林,定了第二天晚上的晚餐,而且不是在任何酒店或者高档俱乐部,而是在苏家。   下午两点左右,陆讷上了趟美发店,洗了个头让发型师给吹了个造型,然后回家就开始折腾,把自己所有看得上眼的衣服在自己身上比划来比划去。苏二一开始还当笑话看,后来看到陆讷把为柏林电影节准备的礼服穿身上了,终于坐不住了,“你干嘛?”   陆讷照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还挺臭美,压根儿没理苏二,用有些飘忽的声音说:“苏缺耶——”陆讷现在完全能理解当初张弛听到苏缺的名字时宛若少女怀春的心情,苏缺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像一个遥不可及的传说,充满不可预知的神秘。他太出色了,无论是他传奇的家世,俊美如雕塑的容颜,还是无可挑剔的风度,一手缔造的事业王国,都让他成为完美的代名词。因为差距太大了,除了抬头仰望,反而生不出任何嫉妒之情。   苏二看陆讷那副纯情少男第一次约会的兴奋劲儿,忍无可忍,打开衣柜劈头盖脸地扔给他一条牛仔裤和一件棉布衬衫,又从衣柜里头拖出一件也不知道啥时候买的靛青色的套头毛衣。   陆讷还有点儿不愿意,目光在那套礼服上流连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套上苏二扔给他的衣服,然后一边照镜子,一边跟苏二臭美,“你说我今天是不是特帅?” 苏二藐视地看了他一眼,“得了吧,这么二的对话我实在进行不下去了。”   陆讷一点儿没受打击,抓起苏二扔给他的围巾往自己脖子上打结,一边旁敲侧击,“你说,你哥知不知道咱俩的关系?”   苏二交叠着双腿极端优雅坐在卧室的单人沙发上,表情焦虑地看着陆讷宛若上吊地给自己的围巾打结,一串话几乎没过脑子就顺口而出了,“对于一个在亲生父亲死亡不到二十四小时就能够反应迅速地联系律师研究遗嘱,并利用这个事件在股市兴风作浪大赚一笔的人,我劝你不要抱太大的幻想。”   陆讷顿了顿,望向苏二,“那他找我干嘛?”   苏二翻了个白眼,“鬼知道。”      下午五点左右,陆讷乘坐苏二的布加迪,准时地到达了苏家大宅。跟陆讷想象中一样,先是两边种着高大木棉的私人车道,然后印入眼帘的是一个宽敞的花园,勤劳的园丁将它修剪得整整齐齐,房子前面是罗马式的喷泉,喷泉周围的一圈花坛上种着盛开的郁金香,喷泉后面,就是苏家大宅,整栋房子充满了欧陆风情,多立克式的柱廊,宽大的露台,六扇几乎直通天花板的落地窗,屋里从法国空运过来的水晶大吊灯散发着璀璨而迷人的灯光。   性能良好的跑车绕过喷泉,吱一声稳稳地停在门口。   陆讷和苏二下车,脚刚踏进金碧辉煌的大门,耳朵里传进一阵紧接着一阵高亢的小孩哭声。苏二脸上的表情迅速风云变幻,但马上恢复了正常,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   陆讷终于见到了苏二口中那个极品小外甥。陆讷对小孩的年龄没有什么概念,只听苏二说过好像有三岁了,有一头柔软的棕色头发,一双蓝得像汪洋的眼睛,穿着一套黑色的小礼服,还像模像样地打着领结,持久又惨绝人寰的哭声正是由这个外表如天使的小崽子发出来的,他的两只胳膊抱着面前一个男人的左腿,张着嘴巴无法抑制从内心涌出来的悲伤。   他们周围,四个女佣表情焦虑沉重得像在观看春晚。而风暴中心,正在进行一场似曾相似的谈话——“……Aron·Scofield或者苏未,一个男人应该拥有的优秀的品质应该是坚毅、坚韧、永不气馁的决心,积极进取的行动力,来面对生活中的一切挑战,这其中绝对不包括眼泪。你已经哭了,”他看看手表,“半个小时零六分,我甚至不知道你哭泣的原因,人类真是太难理解了,他们总是热衷于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比方说传承,渴望自己生儿子,儿子生孙子,孙子生曾孙,千秋万代地将家族基因传下去,再也没有比这更多余而愚蠢的事了,比如说你妈,我表妹,苏雯靖,生了你,就像撒一瓢盐到大海,鬼知道哪一瓢咸味是我们苏家的基因。”他停了停,与小崽子蓝汪汪的眼睛对视了片刻,继续平铺直叙道,“基于我从来没被人说服过,我也不奢望你能理解我……” “嗤。”一声嗤笑从苏二口中溢出,充满嘲笑的意味。围观的佣人立刻发现了苏二和陆讷,轻呼一声,“二少爷!”   喋喋不休的男人顷刻间没了声音,他缓慢地直起身,再缓缓地转过身来,他的动作很慢,隐含着倨傲,但每一丝都透着刻进骨子里的优雅。他颀长的身子包裹着高级定制的三件套西装里,一张稍嫌狭长的脸,五官如同模特般阴郁而性感,整个人像从国际大牌时尚杂志上剪裁下来的一般,或者,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还冒着寒气——他是苏缺。   如果没有先前那一段,陆讷第一眼见到这个男人的印象,一定刻骨铭心,他给人如同数据锻造出来般精准而冰冷,匕首般锋利而具有侵略性,他是权威,他是王者,而你,必须遵从——这符合陆讷先前对苏缺全部想象,前提是,他的腿上,没有一个扁着嘴巴满脸儿淌水的混血小崽子。   苏二完全没有要跟苏缺打招呼的意思,径自迈着脚步走到小孩儿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戳上小孩的额头,“哟,小崽子,你看起来活得还不错,快叫舅舅!”   小孩儿早在苏二出声的时候就唰的一下停止了哭泣,就跟突然被按下了静止键似的,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望着苏二,然后咧开嘴,没心没肺地笑了。   苏缺也没有去看自己的弟弟,目光落在陆讷身上,两三秒后,他的嘴角仿佛被两根无形的线拉扯着一样,缓缓地牵起,然后定格。陆讷相信,如果用量角器去量一量,一定是标准的四十五度。完美无缺的假,“你好,陆先生,欢迎。”   陆讷的胃好像被推土机碾了一下,他觉得他在说的是,“你好,食物。”      整个晚餐,陆讷就处于一种被惊吓的状态。苏缺的表现无可挑剔,无论的和蔼可亲的微笑、寒暄,恰到好处的谈话,还是赏心悦目的用餐礼仪,或者是丰富可口的菜式,训练有素的佣人,一切的一切,都是至尊的享受,但陆讷,就是有种胃被放进搅拌机里搅拌的感觉,扭曲得难受,坐立难安,随时准备伺机潜逃。   晚餐持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当佣人撤掉他们面前的盘子,苏缺拿起雪白的餐巾擦了擦嘴,脸上那戴了一晚上的面具终于倏忽不见了,然后整个世界瞬间就恢复了正常。   苏缺甚至连一秒钟也没有多耽搁,扭头对一直站在角落里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佣说:“告诉我那个更年期症状越发明显的姨妈,我尽力了。还有,提醒她别忘了做卵巢保养。”喷完刻薄的毒液,他转回头盯住陆讷,嘴角掀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家庭时间结束,接下来,我终于可以和陆先生谈谈正事了。”   陆讷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苏缺平稳而刻板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传进陆讷的耳朵,“本来,在我的预计中,我们应该更早见面,但鉴于我有一个既不可靠也不省心的弟弟——”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苏二身上瞥了一眼,换了苏二不以为然地轻哼。苏缺完全没有被冒犯的愤怒,十指轻轻交叉而握,放在桌上,“以为他终于长大,欣慰地将事情交给他来办,事实证明,我太天真了。不过好在没有造成更大的坏影响。”   “呃——”陆讷表情讪讪,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好在苏二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他掌控了整个谈话的节奏,那双动物般狭长的眼睛轻轻地攫住陆讷,问道,“我想问的是,陆先生有没有成立自己的工作室的打算?”   第八十一章   陆讷花了几秒钟消化了苏缺话中的深意,迟疑地问道,“苏……大哥也对娱乐圈感兴趣吗?”   苏缺浓黑的眉毛一皱,侧了侧耳朵,似乎有点受到了惊吓,“你刚刚叫我什么?”   陆讷提心吊胆地看着苏缺眼里的锋芒,舔了舔嘴唇,犹豫地重复,“苏……大哥?”   苏缺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极其微妙,有点茫然,有点错愕,有点古怪,或者是愤怒?喜悦?,反正复杂得够拿回一尊奥斯卡奖杯了,但这种表情只持续了几秒,然后苏缺又变回了那如同计算机般冷静而无坚不摧的帝王,“我对一切赚钱的艺术都有兴趣。”   事实上,苏家庞大的商业帝国的产业涉及了海运、房地产、珠宝、赌场、媒体等大大小小九个领域。他们那位跟他们父亲前后脚过世的祖父从少年时代开始就是个满脑子奇思妙想精力旺盛又没有定性的顽童,他如同最差劲的渔人般到处撒网,有些投资令他赚得盆满钵满,有些也令他赔得血本无归,但基本上来说,赔的钱比起赚的可以说是九牛一毛。   苏家旗下有一家影视制作公司和一个唱片公司,仅仅在二十年前,那还属于苏家比较赚钱的产业之一,但随着时代变化,市场调整,更多的新电影公司如雨后春笋冒头,这家影视制作公司因为运营管理不善,很快没落下去。董事会对于是否有必要继续保留这一块产业也存有争议。而正在这个时候,陆讷的名字进入了苏缺的视野。   陆讷的价值早就凭着两部电影票房口碑上的大获成功得到了体现,但苏缺看得更加长远,陆讷的价值还远远不止这些,在他彻底腾飞前,以优渥的条件笼络住这棵摇钱树,这想法可以说与韩磊不谋而合,只不过,苏缺更大手笔。   “……你可以创建你自己的个人工作室,完全由你一个人来操作整个工作室的运营,决定拍什么片,怎么拍,找谁拍,谁都无法来干涉你,而苏氏,提供给你工作室成立的初始资金,以及后续的资金帮助,前提是,工作室必须挂在苏氏的名下,至于以后的利益分成,我们可以进行进一步的协商……”   走出苏家大宅到坐上苏二的布加迪这段时间,陆讷的心情没有形状,没有起伏,没有指向性。苏二有点幸灾乐祸,“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幻灭啊?”   陆讷恹恹地看了他一眼,“有点儿吧。”   苏二刚想嘲笑几句,陆讷的手机响了。陆讷看着屏幕上的名字,有一瞬间的静默,内心五味杂陈。手机铃声响到第二遍,陆讷才接起来,一时间,电话两头的人都没有说话,良久,陈时榆平稳而冷静的声音通过电波传到陆讷的耳朵里,“见个面可以吗?”   陆讷停顿了一会儿,问:“你在哪儿?”   苏二说了一个地址,是一家酒吧的名字。陆讷记下了,“我现在过去。”他挂了电话,看了眼正专注,或者说装着专注开车的苏二。无疑,苏二已经猜到电话那头的人,他的表情沉沉,像个赌气的小孩,将跑车开得飞快,不等陆讷开口,问道,“去哪儿?”   陆讷说了酒吧的名字,最后一个尾音还消失,苏二就一个急转弯,跑车在马路上表演了一个漂亮的甩尾漂移,改变了原来的路线。大概三十分钟后,跑车在那家叫“颠倒”的酒吧门口停下了,苏二也不看陆讷,直视着前方说:“到了,下车吧。”   陆讷没有立刻下车,故意揶揄道,“瞧你这嘴撅的,够拴驴了。”   苏二的眼刀唰的一下就飞过来了,“滚你丫的。”   陆讷笑笑,没跟他贫,开门下了车,脸上的笑意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惆怅,才那么点时间,他竟然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他推开酒吧的门进去,在吧台边看见了要找的人——陈时榆穿着一件黑色的V领衬衫和低腰牛仔裤,妥帖的线条勾勒出漂亮的腰和腿,一手撑在吧台,宛若艺术家般的手指上夹着细细长长的烟,轻轻袅袅的烟漫过他的五官,忧郁而疲惫的性感。   陆讷在他旁边的高脚凳上坐下,要了一杯马丁尼,慢慢地啜着,并坐的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依旧是陈时榆打破了沉默,带点儿自嘲的意味,“陆讷,我们怎么会到这一地步,你现在是连跟我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吗?”   陆讷抿了抿唇,“我只是……不知道可以跟你说什么。”   陈时榆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他抬头,朝天吐出烟圈,嘴巴里都是干燥而苦涩的烟草味,“新星的韩总,想挖我过去,是你从中牵的线吧?”   陆讷摇头,“不是,他本来就对你感兴趣,认为你有这个价值。”   陈时榆笑,“我相信。但他不会开出这么优渥的条件——像我现在的处境,别人肯冒风险签我,已经是天大的恩惠,又怎么会仁慈地不把条件压到最低?这个圈子就是这样的,今天赢得掌声和赞誉,明天可能一下子就废了,今天把你捧得高高的人明天也许就是在你危难时踩上最后一脚的人。”   陆讷微微蹙了蹙眉,语重心长道,“这个圈子,虽然存在很多尔虞我诈,存在潜规则这种东西,但也有真性情真义气的人,有时候,人要学会相信。”   陈时榆笑着摇头,“但韩磊绝对不是这种人。”   陆讷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谈话一下子中断了。陈时榆怔怔地望着烟雾,像陷入某种伤感的情绪,“我曾经以为,不管这个圈子有多乱,有多少忘恩负义捧高踩低,至少,至少我和你,陈时榆和陆讷,可以相互依靠,相互扶持,就像我们以前憧憬的那样,你做导演,写戏,我来演,拿奖拿到手软,等老了出回忆录,用手写,一页十万块——我们会成为电影史上那些有名的黄金搭档,像蒂姆·伯顿和约翰尼·德普,像弗朗西斯·科波拉和马龙·白兰度……”   陆讷的心里堵得厉害,想说他们依旧可以,但陈时榆没给他机会,他扭过头,丹凤眼微微上挑,眼角眉梢流转着惑人的风情,“但现在我知道不可能了。”他停了停,嘴角微微往上扬,盯住陆讷的眼睛,“你想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喜欢你的吗?”   陆讷张了张口,又用力地抿住,两只眼睛盯着光可鉴人的吧台,说:“我不想知道。”   陈时榆无声地笑了笑,似乎早料到这样的结果,“陆讷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这么多年了,很多人都变了,只有你,从来没有变过,我有时候不知道是该嘲笑你还是羡慕你。”他没给陆讷说话的机会,径自把烟掐灭了,“谢谢你为我做的,不过,不需要了——因为,有人给了我更优渥的条件。”   陆讷知道那个人是苏二,以苏二那样的出身和从小所受的教育,要他就此改变一惯的行事作风那是不可能的,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他的最大限度,而陆讷,选择了不揭穿。   陈时榆笑起来,带着浓浓的自嘲,却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悲怆,“如果这是一部偶像剧,我怎么也该不为五斗米折腰,坚持抗争以体现我的高洁品质和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可惜不是。到头来,我还是选择了事业,对那样的条件我无法不心动,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只会选择对我有利的,能让我获得安全感的东西。白日做梦什么的,果然不太适合我。”   陆讷一直看着陈时榆,一直看着,说不出一句话。陈时榆温柔地望着陆讷,“陆讷,祝福我吧,今天以后,从前那个软弱的可怜的还抱有一丝幻想的陈时榆将彻底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强大的陈时榆,他不会犹豫,不会后悔,不会回头看,想要的东西,他会牢牢地抓在手里,他会有一个更广阔的天地,他会站在这个圈子的顶峰,将所有曾经嘲笑过他不屑过他的人踩在脚下。”   他说完,从钱包里丢了几张钞票在吧台上,拿起放在另一张凳子上的大衣,起身走了,没有跟陆讷说一声。陆讷没有回头,他知道陈时榆会成功,他一直知道,陈时榆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会审时度势的人,他会犯错,但等他意识到,会马上纠正,并且不会再犯。他只是不知道的是,为什么,前世今生,他和陈时榆依旧走到这个地步?   陆讷的脑袋如同放映机般,很多很多的事交织着上演,令人分不清到底是上辈子的,还是这辈子。他从前觉得,他跟陈时榆本质上不是一类人,上辈子渐行渐远,是追求不同,性格使然,然而这辈子相互扶持的记忆还那样鲜明,忽然之间,分道扬镳,让陆讷的心像被人揉成一团。他忽然很很宿命的想到一句话,人再强大,抵不过命运。   陈时榆走出酒吧的时候,将那张已经泛黄的兑分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冷风呼啸着穿过弄堂灌进他的衣领,他不觉得冷,他需要这样凛冽的风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他知道以后所要面对的远比这要冷峻。   他出门的时候看见了停在路边的布加迪,但他没有往那多望一眼。他恨苏二吗?不,他会感激他,感激他让自己亲手杀死内心的最后一点软弱,感激他送了一个大好前程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陈时榆的戏份到此结束,以后,他会有广阔事业,他会站在娱乐圈顶峰,但那是以后的事了~关于陈时榆,大家对他的争议一直挺大,有时候看评,也忍不住打了一大段关于这个人的人物分析回评,但最后都删了,想想,还是让大家自由发挥吧,不需要局限于我的设定。 第八十二章   关于《杀·戒》的新闻源源不断地柏林传回国内——《杀·戒》在柏林影展上进行点映,获得影评界权威人士的肯定;陆讷与国际大导文德斯见面合影,两人相谈甚欢,对方盛赞《杀·戒》的叙事结构和暴力美学;著名发行公司对《杀·戒》敞开大门,《杀·戒》有望在欧洲进行小范围的公映;《杀·戒》获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狮奖,惜败阿根廷导演的《她和他》,著名影评人菲利克斯表示意外和遗憾;陆讷接受外媒采访,声称此次柏林之旅是他人生的一个重要的中转站,透露下一部电影将尝试不一样的题材……   陆讷是携着盛大赞誉回国的,不过他本人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将代表着他目前最高成就的奖杯往行李箱里随便一塞,下飞机的时候整个人混沌不明,哈欠连连。结果刚一走出通道,一阵闪瞎人的闪光灯瞬间把他的魂灵从三千米的高空扯了下来,长枪短炮一齐涌到他面前。如果有细心的人用搞科研的精神去观察,他们会发现,第二天的报纸上,那个被宣扬成中国电影界未来的青年才俊,睫毛上还挂着摇摇欲坠的眼屎。   就在这个时候,《杀·戒》终于过了最终审核,要在国内上映了。新星趁热打铁,在《杀·戒》安排在五一放假前一天。无独有偶,当初和陆讷争《杀·戒》执行导演之位,后有转投“新星”老对头“天宇”的徐庶新片《谎言与爱》也在同一天上映,并且隔空喊话,声称不惧《杀·戒》。但不到一星期,“天宇”方面立刻做了档期调整,将《谎言与爱》提档4月28日,提前三天抢占市场份额,虽然在面对媒体时声称因为个别原因才更换档期,但有眼睛的,都知道是为了避开《杀·戒》太过强劲的风头。   4月30日,《杀·戒》终于在很多影迷的翘首企盼中上映了,凭着新星雄厚的资源和《杀·戒》柏林银狮奖的名头首日排片高达32%,第二天一早,各大新闻媒体已经曝出《杀·戒》首日票房进账3500万,创最近两年电影最高开画记录。与此同时,网络上对于《杀·戒》的话题讨论也持续加热,尤其是被人津津乐道的结尾——   前一秒还是陈时榆饰演的江宁,溅满鲜血的脸木然而无辜,带着如同日本刀般令人寒颤的戾气与美感,直刺人的观影人的心脏。下一秒,镜头一转,场景变换。依旧是女主角家中的厨房,应该是凶杀案发生后的几个月后了,屋内窗明几净,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女主角围着围裙,从水里捞起一条鱼,啪一下,刀背干净利落地拍在鱼头上——去鳞、剖肚、挖出内脏……她做得有条不紊,从容不迫,与前头杀鱼的镜头截然不同,与此同时,配乐响起,庞大的弦乐像一曲赞歌,在光影中回旋着,回旋着,令人目眩神迷。   最后一幕,女主角解了围裙,独自坐在饭桌前,她没有坐她以前的位子,而是坐在了她丈夫的位子上,面前,是一条红烧鲤鱼,鲤鱼的微张着嘴巴,睁着眼睛,冒着腾腾的热气,看起来死不瞑目的样子。镜头没有拍女主角的面部表情,集中在她的手上,她慢条斯理地拿起筷子,伸向鱼肚,雪白的鱼肉看起来肉质鲜美,镜头随着筷子慢慢推移,眼睁睁地看着鱼肉伸进女人的红唇中,嘴唇慢慢地蠕动,似乎沉浸在世上最美味的食物中,然后慢慢地咽下,女人的红唇扬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细微得令人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电影到这里戛然而止。没有揭露江宁的命运,是逃脱了法律的制裁还是最终难逃命运的枷锁?对于已经习惯看明确结局的国内观众来说,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不过更多的人表示喜欢这个结局,就如著名网络影评人卡斯特阳光的评论:跟陆讷在情人藤中暧昧游移的镜头语言完全不同,这一次,他表现出一个男人的精准、冷酷,如同手术刀,令人从心底里发寒。但我喜欢这样的陆讷。他不说教,不试图寻找人类文明的出路,不试图解决任何问题,他只是讲故事,只是将现实中一些好的或者不那么美好的东西呈现出来,在你的心湖里扔下一颗石子,久久难平,而他,只坐在镜头后面,静静地微笑,高深莫测或者得意洋洋。      毫无悬念的,《杀·戒》成为了首周票房冠君,并且这个冠军之位蝉联了三周,即便后来有一部好莱坞大片上映,也没有撼动他的地位。同一档期的其他影片,在《杀·戒》强大的攻势下几乎都沦为了炮灰,徐庶的《谎言与爱》在上映三天进账四千万左右,然而在《杀·戒》上映后,被分走大批观众,最终停留在七千万左右,难以突破。   外面关于陆讷的新闻铺天盖地,陆讷却在自己的小公寓里因为家务劳动的事儿和苏二进行着一场辩论赛。自从两人和好以后,苏二基本就不回自己的地儿,一点一点润物细无声地侵占陆讷的生活领域,先是牙刷毛巾剃须水什么的,然后是他的衬衣、内裤、拖鞋,直至陆讷有时候拖出一条牛仔裤,都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苏二的。不过两人都对做家务这种事儿没啥觉悟,苏二少是被人伺候惯了,陆讷纯粹就是懒加大男子主义,翘着脚抱着手提埋头噼里啪啦地打字,对苏二的愤怒视而不见,还用苏二一惯的话堵他——“你说我现在好歹也是一著名的青年导演,万一有什么人上门拜访,看见我围着围裙扎着头巾满头大汗的样子,那我多掉粉啊?”   家里没围裙,苏二这败家子,从衣橱里找了件陆讷八成新的衬衫围在腰间,手上拄着拖把,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得了吧,你有什么粉丝,你的粉丝最多也就罗三一个!”说到这个,苏二忽然扭过头盯紧陆讷,疑神疑鬼道,“你说罗三是不是喜欢你呀?”   陆讷差点没笑岔气,“行了吧,不是我说你,苏小二,你这脾气真得改改,咱们家都快被醋淹了,人三哥虽然跟帅搭不上边儿,但高和富还是绰绰有余的,上赶着贴他的小姑娘海了去了,要什么样儿的没有啊?”   苏二横了他一眼,“那他干嘛老觉得我配不上你,老觉得我遏制了你的创作才华?好像显得你特别伟大,我特别渺小似的。”   这回陆讷真的惊讶了,从笔记本中抬起头来,语气有点儿荡漾,“真的啊?”   苏二一听,举起手中的拖把差点儿没捣过去,“你还来劲儿是吧?我告诉你陆讷,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别成天想着红杏出墙,有点儿职业操守行吗?”   陆讷没理睬他,看看手表,合上了笔记本,站起来说:“现在著名青年导演要养家糊口去了,你好好干,回来给你带蛋挞。”说完也不等苏二跳脚,抱着手提出门去了。 陆讷走了没多久,苏二拖了会儿地,门铃就响了,来的也不是别人,就是罗三和李明义,看见苏二那副打扮,惊得半天没吭气儿,半晌才找着了自己的声音,“这……漾儿……拖地呢?”   苏二没觉得自己这副样子有什么不对,皱着眉头一脸撒气的表情让两人进来。李明义先环顾了一圈,问道,“怎么就你一人啊,陆讷呢,今儿我是有所准备,报仇雪恨来了!”   这话要从一星期前说起,罗三、李明义第一次上陆讷这公寓,带了晶粹轩的烤鸭和鹅肝,几人聊了没几句就开始稀里哗啦地搓麻将,苏二这人牌技是众所周知的烂,每回上牌桌,都是上赶着给人送钱的,但那天临到最后,他做了一副大牌,豪华七对,单叫七筒。陆讷坐他上家,算定了他要筒子,但赌桌无情,硬是攥着几个没用的筒子不给他。坐陆讷上家的是桃花眼李明义,也是暗自使坏,算计着陆讷的牌。四人暗潮汹涌,眼见着牌越抓越少,谁也和不了,苏二就有点儿急了,扭过头盯着陆讷,沉声道,“有七筒没有,给一张?”   陆讷一个哆嗦,一张七筒就放出去了,那一局苏二赢了有万把块吧,把李明义气得呀,指着苏二跟陆讷,手指抖得跟帕金森似的。      “刚出门去了。”   罗三上上下下地打量苏二一圈儿,有点儿忧愁,“怎么是你拖地呢?不有钟点工吗?”   苏二的注意力在到处乱晃的桃花眼身上,急吼吼地喊,“他妈李明义你多动症呢,我这刚拖的地,你给我边儿站去,不许乱踩。”然后才来回答罗三的问话,“别提了,上回钟点工来过以后,他一本子不见了,然后就冲我急,两人差点没打起来,瞧他那德性,真当自己是中国电影界的灵魂了,还是一脾气特别大的灵魂。”   罗三瞧了瞧嘴上抱怨语气得瑟的苏二,往沙发上一坐,特别感慨地来了一句,“唉,漾儿,我是真没想到……”苏二看看罗三认真的表情,也跟着坐到沙发上,两只脚往茶几上一搁,一副二大爷的样子,听罗三说,“我们这帮人吧,也算打小儿混一块儿的,平时花天酒地玩得要多疯有多疯,但我看得见他们的未来,就说明义和滕海吧,总有一天,他们会穿起西装打起领带,娶妻生子,但是你……老实说,我一直挺担心你,我不知道你以后会怎么样,我想象不出来……”   罗三的话让苏二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罗三像个大哥般拍了拍苏二的手臂,“行了,别一张苦大仇深的脸的,搞得我特不自在。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别瞎折腾了,你们这一回闹得,弄得我们也不安生。”   一直到处溜达的李明义刚好出来听见这句话,用鼻子哼了一声,“他们要不折腾了,就改折腾我们了,一对贼夫夫!”这话一出口,苏二非但不生气,立刻眉开眼笑得跟小学生似的,既得瑟又臭屁,“这就是各位的榜样!” 作者有话要说:想看小陆霸气侧漏征服娱乐圈的童鞋要失望了,这不是起、点励志文,电影只是小说一部分,是主人公的一份职业。导演跟演员不一样,演员的成功有时候靠的是偶然和天赋,所以有十几岁的国际影帝,但导演靠的是积累,一个导演,基本上到四十岁左右,才能拍出自己最好的电影,陆讷现在三十不到,取得这样的成就,已经有重生的功劳在里面,如果再写他立刻获得奥斯卡或者戛纳金棕榈什么的,太夸张了,必须得等到三十以后了,那故事就会拖得比较长。 陆讷以后的成就肯定不止这些,如果大家想看的话,我可以在正文结束之后,写几个番外。 尾声   陆讷的生活又变成了每天吃饭睡觉打游戏,有时候跟苏二两人靠在床头,一人抱一台电脑用MSN聊天,或者一个人看碟看到三更半夜,那些影碟,大部分是从柏林带回来的,有自己淘的,也有别人送的,或者看些杂七杂八的书。有不少制片人打来电话,问他下部电影的打算,被问得烦了,他干脆关了手机。   拍完一部电影,他总有一段时间什么都不想干,就想混吃等死。这种状态持续了大概一星期,有一天,他把楼道里那辆积灰的三轮摩托拖了出来,打了桶水,拿着块抹布在那儿忙活了一下午,让一步入更年期的大妈重新焕发出少女的光彩,然后拍拍旁边的皮座,跟苏二说:“走,咱们兜兜风去!”   苏二的表情就像被人硬逼着吞下一只苍蝇似的,充满嫌弃与恐惧,冷哼一声道,“得了吧,就你这跟哮喘重症似的的烂铁,就够驮你那柴禾妞,唱你那酸倒牙‘你是我心爱的姑娘’——”   陆讷定定地瞧着苏二不屑的表情,嘶的倒抽了一口气“合着你是想让我给你唱‘你是我心爱的汉子’?”   苏二的表情立刻像一条被拖上岸的鱼,抽搐了几下僵死了,最终还是臭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上了摩托副座。   摩托突突几声,驶向初夏的夜幕,晚风吹在人皮肤上,温柔和煦,像婴儿的手轻轻抚摸,道路两边,街灯依次亮起,空气里隐隐飘来蔷薇香气,混杂着白日的燠热,迷魂汤似的有种神秘莫测的气息。车子驶过流传诸多江湖传说的金明街;驶过花鸟市场,那边有一车子的郁金香翻倒在地,忙忙乱乱,金刚鹦鹉跟着兴奋地捣乱;驶过城西安河桥一件民国的玉配件敢夸口是刚从汉墓里出土的,闻闻,还有一股尸味儿的古玩市场;驶过陆讷以前住的那条老街;驶过正在日夜动工即将崛地而起的友谊大厦……漫无目的,像这个城市的游荡者,最后,他们到了批量生产文艺青年的酒吧“水陆观音”。   那里还是老样子,一进门,陆讷就看见了杨柳,她坐在一个并不显眼的位子,抽烟、喝酒,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时光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依旧细眉细眼,独自一人,在喧嚣的尘世有清醒的旁观。   陆讷忽然醍醐灌顶般地想起,就是今天,是他上辈子与杨柳初遇的时间,命运兜兜转转,有着如此惊人的巧合。但他的心里,波澜不惊,好像在看一个遥远而虚幻的梦,而他身边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真实。陆讷没有走过去跟杨柳打招呼,他和苏二找了张桌子,离她的位子有一点距离,坐下,要了两杯鸡尾酒。   他们听了酒吧的驻唱歌手的两首歌,一首是正当红的流行音乐,一首是歌手的原创,途中陆讷上了一趟洗手间,然后他们喝完酒,离开了酒吧。   走出门口的一刹那,陆讷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杨柳,他想,也许在他走后,会有另外一个莽撞的大男孩儿走向她,红着脸请她喝一杯酒,磕磕绊绊地讲海明威,讨论《霍乱时期的爱情》,他们之间也许会发生一场宛若瘟疫般的不可自拔的恋情;也许,她依旧会如同上辈子那样,最后嫁给一个年轻英俊的外科医生,但那都是她的故事了。   陆讷跨上摩托,车子开动起来,不知为什么,车子后头却一直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陆讷将车子停下,跟苏二说:“你下车看看,怎么回事儿啊?是不是小孩儿恶作剧啊?”   苏二死不愿意,一脸撒气的表情,“凭什么呀?我不下去,就说你这辆破车早该进废品回收站了!”   陆讷眉头一皱,“叫你去看你就去看,我这儿开车呢,多劳动劳动,有助于培养你的动手能力和责任心。”   苏二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地下了车,绕到车屁股后头,不知是哪个熊孩子,在他们车尾用尼龙绳系了两个空易拉罐。苏二一边骂一边蹲□解身子,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一张用线串起来的纸条,纸条是酒吧常用的便条纸,角落里还印有酒吧的logo,便条上有几行龙飞凤舞的字——   “把青春献给电影,把爱情留给我身边最真心的男人,一起流浪一起争吵一起两败俱伤一起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   苏二的手指有些颤动,他用力地抿住嘴唇,压下眼里要涌上来的液体。他没有再去解那些破易拉罐,装着若无其事地样子坐回副座。書 香 門 第 論 壇   陆讷两手握着车把手,用眼角瞄了瞄苏二一本正经的脸色,微微翘起嘴角,也没有问什么,重新发动了车子。破旧的三轮摩托冲进夜幕,伴随着车后一串易拉罐拖地声,像幸福的音节。晚风吹拂在脸上,像吹散遮住月亮的乌云,苏漾的下巴微微抬起,有着一惯的倨傲和神气,嘴角掀起,带着微微的矜持和发自肺腑的温柔爱意。   辉煌的城市向他们敞开怀抱。   作者有话要说:故意等到这普天同庆的日子里放上最后的结尾,哈哈,旧的一年由此做一个结尾。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我知道很多人应该会觉得意味未尽,但我觉得到这里结尾刚刚后,其他的,大家就发挥YY水平吧。   关于番外,其实我很不擅长写这个,所以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写,实在很不确定,所以应该会先完结。   感谢一路陪伴的朋友,谢谢你们的支持 ┏━━━━━━━━━━━━━━━━━━━┓ ┃ ●(不许动!)  ○ ━吓 ┃ ┃ █┳      ┗█┛ ┃ ┃ ┏┓       ┛┗      ┃ ┃ “快来书香” “大爷,马上就去” ┃ ┃ ………………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 书本网整理 ┃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